谢老太太便有些不喜。这老三媳妇也太没眼色了些,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往小孩子跟前凑什么凑,不知道小孩子娇嫩么?看把小七吓的。
三太太未免讪讪的,“小七莫不是怕羞罢。”架子真大,做伯母的好意来逗弄她,她跟见了鬼似的躲开!真是没礼貌没教养,这庶女真不能由姨娘养着啊。
何离心疼女儿受了惊吓,抱着她轻轻拍哄。谢棠年也学着何离的样子,小大人似的拍拍谢流年的后背,“妹妹乖,不怕。有哥哥呢。”
三太太在一旁尴尬站着,恨的牙痒痒,我不就是想摸摸她,你们至于么。却不想想,她那一双纤纤玉手,葱管似的两寸多长的指甲,稍不留意便会刮伤婴儿娇嫩的小脸。
三太太这双玉手可是大展过神威,多少妾侍的粉面被她抓伤过,四小姐丰年看见她的长指甲就想发抖。可怜的丰年见了三太太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到了骨子里。
三太太干笑几声,“小七也真是的,胆子忒小了。”谢棠年为妹妹抱不平,“三伯母,小七胆子并不小,我扮鬼脸她都不怕,还笑呢。”是你指甲太长了好不好。
“哎哟,到底是亲兄妹,看咱们棠哥儿,多向着妹妹呀。”三太太拿帕子掩着嘴笑,尖声说道。她声音本就不动听,这一尖声说话,更是听的人难受,谢流年脑袋直往何离怀中钻。
谢老太太命何离“带小七回罢”,命谢棠年“去温书”,待只剩下三太太一人时,板着脸吩咐道:“往后,你要么把指甲剪了,要么离小孩子远远的。”三太太忍气应下,灰溜溜走了。
把指甲剪了?呸!三太太一阵风似的走回自己院子,怒气冲冲,没了指甲,我这三太太还怎生张牙舞爪?这可是我屡战屡胜的法宝!炮制那帮狐媚子,全靠它了。
一个小丫头端了茶上来,三太太端起茶杯略尝了一口,劈头盖脸砸了过去,厉声喝骂,“我把你这眼里没主子的东西!这是哪年的陈茶,没滋没味的,敢来应付我!”一股邪火上来,拨下头上的金钗朝小丫头乱戳,小丫头吓的哭着求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侧间的丰年停下手中的针线,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自己和这小丫头也差不多,多少回被迁怒,多少回平白无故被打被骂。亲爹跟没有一样,亲娘死的早,嫡母厉害,我谢丰年恁的命苦!
绮年早闻声出来,一把拉住三太太,在她耳边低声喝道:“娘,这是在谢府!谢家从上到下,哪有这般待下人的?”小丫头若真犯了错,自有管事嬷嬷依规矩处罚,您这做太太的亲自动手,算怎么一档子事儿。三房如今可不是只有从任上带回来的下人,还有不少谢府的仆役呢。这些下人仆役向来互通声气,免不了嘴碎传了出去,您是等着让二房、四房看笑话不成。
绮年摒退侍女,把三太太拉回里间,扶她在贵妃榻上靠着。三太太发过一阵疯,怔怔掉下泪来,“绮儿,嫁庶子真是说不出的苦,处处被人看不起。若我是嫡子媳妇,老太太又怎会毫不留情面,毫不体恤。”
“当年议亲时,你外祖母原是不答应的,不许我委委屈屈嫁个庶子。”三太太哭天抹泪的回忆当年,“是你外祖父误我,说什么谢家是好门弟好人家,便是庶子也无妨。男人懂什么,内宅的事一窍不通。”
绮年温柔体贴为三太太整理妆容,耐心听她抱怨了两箩筐陈年旧事。外祖苗家是邻县人氏,原本家中寒素,只靠着数十亩薄田渡日,勉强称的上“耕读传家”。虽后来大舅中了举人,二舅从军做到了千户,究竟和谢家这诗礼大族是没的比,否则苗家嫡女怎会许了谢家庶子。
“女儿冷眼看着,祖母为人虽慈爱,却是个爱清净的。”等到三太太收了眼泪,谢绮年慢慢劝道:“孝顺孝顺,顺方为孝。祖母既不喜人打扰,咱们往后只早晚请安即可。跟二房似的,对老太太敬而远之,反倒大家平安无事。”
“我的儿,你年纪小,哪里知道其中的道理。”三太太坐在菱花镜前,重新匀了粉,装扮停当,“咱们不去老太太跟前奉承,便只能靠着月例紧紧巴巴过日子。你爹是指望不上了,娘的嫁妆也不多,咱们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老太太手指缝松一松,够咱们吃上三年五年的。”
绮年轻轻叹了口气。自家娘亲精明起来极精明,傻起来也极傻。老太太这做嫡母的并不刻扣庶子房中份例,凡公中有的,日子一点不错的发送,从不会迟一时半刻,也不会短一分半分。逢年过节另有额外赏赐,尽皆丰厚。这还不够啊,娘亲您还想人家的私房呢,老太太自有亲生儿子,亲孙子亲孙女,人家凭什么给您呢。
谢绮年小姐从前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她小时候是在谢府长大的,和大房的有年、二房的华年一起,从小一起玩,一起上学,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
差别是在“举家赴任”之后。大房的有年随父母去了京城,住在鸣玉坊的谢家祖宅。大爷仕途得意,大太太妆奁丰厚,谢有年在京城食有肉出有车,谈笑有名媛,往来无白丁,日子十分惬意。
二房的华年则是去了南京。南京是留都,官员大多没有实权,却非常悠闲。二爷为人踏实厚道,二太太沉稳端庄,华年娇养在父母膝下,出落的花朵一般可人。
三房却是提不起。三爷这小县令官不大,事情烦杂,兼且颇多内宠,后宅乱纷纷十分不堪。三太太镇日不是跟丈夫争吵,便是跟妾侍淘气,绮年在家中总是不能安生,无限烦恼。
这回三太太打着替谢老太爷过六十大寿的旗号回了谢府,谢绮年重新过起宁静尊贵的闺秀生活,她太珍惜眼前这一切了。“娘,您即便是真有什么打算,也要徐徐图之,对不对?咱们要在府中长住呢。”谢绮年只想息事宁人。
三太太打起精神,“我绮儿说的对,咱们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虽说没有丈夫陪伴实在是冷清了些,可谢府这一片锦绣,委实让人割舍不下。
徐徐图之,对,绮儿说的对!三太太打定了主意。之年还小,先不说了,先给绮年寻个好婆家,再办幅丰厚嫁妆!这两年旁的事不管,绮年的事是当务之急。
接下来三太太果然听了绮年的话,除早晚请安外很少打扰谢老太太。谢老太太算是暂时得了清净,每日或者棠年、流年兄妹,或者延年、锦年兄妹,轮流陪着她,其乐融融。
不过有一件事谢老太太很觉奇怪:玉郎一向白衣胜雪,这几日忽改穿玄色长衫。问他为什么,他只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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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童嬷嬷给谢老太太解了惑。
“七小姐这聪明劲儿,不比四爷小时候差。”童嬷嬷笑道:“这调皮劲儿,也跟四爷小时候差不多。也跟四爷一样最喜欢雪白的衣衫,只要四爷穿了白衣去看她,七小姐便眼睛发亮。”
“哦?”谢老太太很有兴味。她隐约想到为什么了。
“回回见了白衣便流口水,回回要把四爷的白衣蹭了又蹭,蹭完了便拍手笑。七小姐显是极喜欢白衣。”童嬷嬷从小奶大谢四爷,自然知道他的洁癖。想起他被个小婴儿整治的没法子,颇觉好笑。
原来如此。“玉郎,你也有今天。”见了儿子,谢老太太少不了打趣一番。谢四爷微笑道:“延儿和棠儿都乖巧,偏小七这丫头调皮。”儿子不淘气,女儿淘气。
谢棠年本是安安静静在一边坐着的,这时表示不同意,“爹爹,妹妹不调皮,她很听话。”谢老太太大乐,“你爹白衣变乌衣了,她还不调皮?”
说笑一阵,谢老太爷从外面施施然进来,也把玉郎取笑一番,“这般更像谢家子弟了。”想当年,建康乌衣巷何其有名,王谢风流,尽在一袭乌衣。
次日虞县令邀谢四爷“品茶”。“弟才得了一罐极品云顶,请晚鸿兄务必赏脸。”虞县令官场中人,惯会拉近乎,早已亲热称呼起谢四爷的字“晚鸿”。
极品云顶难得,谢四爷嗜茶之人,欣然赴约。等到茶水入口,只觉满嘴苦硬,良久方有些须甘甜之感,茶味竟是极之普通。
虞县令也觉着不对,“这茶极负胜名,怎喝到口中,也只平常?”茶叶是商行孝敬的,他们本是有求于自己,谅也不敢给自己送假茶叶、次茶叶。
谢四爷细品了品,沉吟道:“茶水茶水,一是茶,一是水,有好水方能有好茶……”
虞县令拍拍大腿,“晚鸿兄真是雅人!一定是水不对!弟是从山上运下来的山泉,十分清冽甘美,谁想用来沏茶竟是不好。”
“山泉若清亮,应是好水。”谢四爷笑道:“若用花瓮装着,最好不过。”装水的器具,也要精致讲究。如果用些粗糙之物,沾惹土气,水便不清了。
虞县令是随意用几只装酒的大缶运回的泉水。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不是水不好,是装水的器具不好。”这喝个茶,讲究可真多呢。
“弟家中有一瓮水,是前年冬天收的梅花上的雪。用来沏茶,也算上品。”谢四爷见了好茶如何肯放过,命人回谢府取了一瓮水过来,沏茶用。
“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水方能煮透。”谢四爷特地交代。这瓮水十分难得,可不能白糟蹋了。
虞县令忙暗暗记下,原来不光茶叶,连着水、炭,都是有讲究的!
这回沏出的茶水便与上一回不同,单闻着茶香,已是清雅得多。待到茶水入口,只觉又绵又软,腹中更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真是好滋味。
虞县令喝到好茶水,大为高兴,“结识晚鸿兄,三生有幸!”要说有底子的人家究竟不一样,看看谢玉郎,虽说不曾入仕,为人却大有胸襟。
“晚鸿兄,近来京中有件新鲜事,兄可曾听说过?”虞县令手擎一只双花并开莲瓣纹定窑茶杯,意态闲适,慢悠悠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