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安岚一觉睡醒, 除了觉得脑袋像被人捶了好多下, 脸蛋竟也火辣辣地发疼,她纳闷地对着铜镜照了又照, 发现耳根边出现个浅浅的红印, 好像是……被人捏出来的。
于是她认定是李儋元故意戏弄她, 捂着脸去找他兴师问罪,谁知三皇子气定神闲地拿着本书,如玉般的脸庞映在灯光里, 对她翻了翻眼皮道:“我像是那么无聊的人吗?想必是你睡觉时压到了。”
安岚原本憋了一肚子气,这时也因他淡定的模样不确定起来, 摸着脸颊在心里嘀咕:莫非真是她在在扶手上压到了。李儋元看见她撅着嘴, 漂亮的脸上写满困惑, 仿佛遇上了极难想通的课题,连忙把书举得高一些, 掩饰住嘴角溢出的一抹偷笑。
当安岚被别苑的车夫送走时,一轮弯月悠悠荡在梢头, 为长夜遮盖住的黝黑走廊, 添上几道银白的斜光。然后, 那几道光纹被佝偻的人影挤得散开, 再惊慌失措地溜回原位。
李儋元歪靠在书房的软垫上, 听见门槛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目光却始终未从手中的书页上挪开。旁边那人也不开口,只是垂手恭敬地站在他身边,当香炉里的香料几乎燃尽, 那人便尽职地走过去用银签搅动,李儋元终是不忍,抬眸道:“夜快深了,我这里不需要人了,早点歇息吧。”
蒋公公哑声笑了笑,转头道:“老奴知道三殿下还在怪我,可这坏人总得有人来做。为了达到最后的目的,殿下又何必在意用了什么手段。”
李儋元握书的手指绞紧,冷声道:“我最后说一次,我不会对她用什么手段,你若再提,可莫怪我狠心责罚。”
蒋公公低头叹了口气,许多话也就没再说出口,李儋元瞅着他一张白净的脸,反将眼角的皱纹衬得更深,突然想起安岚说过的那些事:前世太子暴戾,滥杀无辜,全靠着蒋公公拼命保他出了皇宫,心头软了软,放下书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让他在椅上坐下道:“您尽管放心,我什么都没忘记,那些原本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全拿回来。”
蒋公公得了他一句承诺,顿时老泪纵横,扶着他的手臂颤声道:“三殿下还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李儋元抬头盯着不远处悠悠晃动的烛火,目光被烧得有些发烫:在他方才听到的故事里,十几年来淡泊名利的豫王,竟能成为最后的胜者,他究竟布下怎样的一个局。安岚在其中,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而他自己,又将演着怎样的角色?
两日之后,缺席许久的三皇子,终于回到了国子监的校舍听学。安岚瞥见那人以熟悉的姿态抱着手炉,懒懒靠在座位上,立即堆起一脸明媚,憋着笑往小炉上的瓷壶里添水。
豫王抬眸看着她,淡淡提醒道:“我的杯子已经满了。”
“哦。”安岚仿佛才醒悟过来,瞅着壶里刚烧沸的水道:“要不,我去给三殿下添些茶水吧?”
这明明是一句询问,可豫王还没来得及回应,安岚已经拎着壶柄小跑过去,将沸水一点点注进李儋元面前的杯中,又弯腰在他脸边小声道:“刚才我在院子里看见新开的桂花,就摘了些放在壶里,你尝尝看能不能喝出香气。”
李儋元将茶杯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抬眸笑道:“很香。”
安岚得意地冲他眨眼,可刚直起身体,就听见校舍内传来两声杂响,一是太子将书重重扔在桌上,一是豫王失手摔了墨条。
太子从见到李儋元坐进来就始终绷着脸,这时冷笑一声,故意讥讽道:“三皇弟好歹顾着点场合,这里可是读圣贤书的地方。”
安岚站直了身体往回走,目光不偏不斜,胸怀坦荡的模样,半点也不理会太子话里带出的恶意。豫王的脸色有些阴沉,将掉在桌案下的墨条拾起递过去,再轻敲着桌沿提醒道:“莫要忘了你的职责!”
安岚耸耸肩,低头走到墨砚旁,恭顺地替他磨墨,只偶尔抬头,遥遥对李儋元露出个鼓励的笑容。
于是,所有学子都感受到,豫王这堂课上的有些焦躁,每讲几页后,·便指使着安岚忙前忙后,到了最后,满座的学子不由都同情起那位忙得额发湿透的同侪来,也不知他今日是哪里惹得老师不满了。唯有李儋元始终注视豫王的表情,嘴角噙起抹冷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堂课讲完,安岚抹了抹额上的汗,连胳膊都酸痛起来,豫王原本想吩咐她把自己的书搬走,这时瞥见她满脸的疲惫,便改口叫了个书童跟上,然后两袖一拂走出门去。
安岚见豫王终于离开,干脆扶着桌沿坐下歇息,这时李儋元从她身边走过,弯腰将手炉往她怀里一塞,仰起下巴看了眼豫王的背影,加快步子跟了出去。
安岚抱着暖暖的手炉,闻出自其中飘出的安息香的味道,她知道这味香料最是提神解乏,将尖下巴搁在炉上,柔柔笑了起来。
李儋元快步跟着豫王走到僻静处,已经累得喘息都有些不畅,于是大喊了声:“皇叔留步。”
豫王仿佛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三殿下事找我?”
李儋元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道:“侄儿有一盘棋局未,苦思多日未解,便想着来找皇叔求教。”
豫王若有所思地挑眉看了他一眼,挑了间空厢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求教不敢当,不过我今日正好有空,可以陪三殿下切磋切磋。”
李儋元走进门,从书箱里拿出棋盘与棋子,黑白交错地摆好后,豫王低头仔细看了会儿,笑道:“三殿下这盘棋,黑子已经呈围城之势,白子退无可退,只怕是输定了。”
李儋元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抬眸道:“那便要看皇叔是选择执黑,还是执白了?”
李徽微微一笑,拉过白棋棋盒道:“黑子虽强,但也可能是强弩之末,白子若不是偏安一隅,能找到机会拼起反攻,也未必不能赢。”
两人边说边下了一阵,只见那原本占优势的黑子,竟真的被找出个破绽,渐渐被白子吃去不少,最后反而露了败象,李徽脸上现出得意之色,道:“我就说这白子太过保守,若能放手一搏,迟早能占到上风。”
李儋元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其实这白子又何尝愿意一再退让,可黑子早占了大半棋盘,而白子身后,只有一个皇叔而已。”
李徽捏着棋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直起身子,盯着他道:“三殿下今日叫我下棋,究竟有何用意,这房里只有你我两人,但说无妨。”
李儋元推开棋盒,眉宇间带了坦然神色道:“以往皇叔总劝我,平日里莫要太过隐忍,蛰伏的太久,反而会助长他人气焰。侄儿今日便想问上一句,如若时机合适,这白子又有意反击,皇叔可否愿意助它破这残局。”
李徽未料到他会如此坦白,眯起眼思索良久,确定他并非试探,才将手里的白子摁下关键一步,道:“要破这残局,不仅仅在乎于下棋之人,还需要等到,这黑子自己露出颓势,然后乘胜追击即可。”
李儋元低头一看,白子走下这一步,竟将黑子的后路完全堵死,彻底逆转了这盘棋局。
他忍不住问道:“皇叔觉得,这黑子何时会露出破绽?”
李徽淡淡一笑:“凡事盛极则衰,这黑子占了许久的上风,也是时候向颓而行了。”
走出那间厢房,李儋元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缩起脖子,他脸色苍白地拢紧了披风,脚步却是无比得轻松。
他既然提前知道豫王要利用他皇子的身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投靠。豫王既然敢起兵勤王,必定有过足够的筹谋与准备,而他大可以借势一用,先将太子这个劲敌除去,至于最后的皇位归于谁人之手,便是下一步的谋划。
在安岚所说的前世故事里,太子直到登基后,因为残暴失了人心才被勤王军攻破京城自缢而死,这一世,他可等不及那天。
就在他与豫王对弈之时,安岚歇息完毕,始终等不到李儋元归来,便带着那只手炉走回了马车,然后歪靠着晃晃悠悠的厢板,闻着手炉里安息香的味道,足足睡了一整段路。
当马车在侯府门前停稳,丫鬟扶着她的胳膊走下车来,一路走回自己的卧房,和等在房里的琼芝说了几句话,换了身衣服便从书箱里拿出本书来看。
这一看就到了傍晚,琼芝在隔间布好了饭菜,招呼着她过去吃,安岚刚提起筷子,突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然后便是”砰砰砰“三声敲门的响声。
她心中一动,连忙放下筷子让琼芝开了门,肖淮神色匆匆地走进来,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同她说,可刚要开口,又为难地看了眼琼芝,琼芝立即会意,连忙走到门外,替他们朝四周观望把守。
安岚见他一脸疲惫,便招呼道:“你吃饭了吗,先吃了再说吧。”
肖淮却摇了摇头,走近一些,压低声音道:“小姐上次让我盯着安晴,我便留了心,直到今日傍晚,我终于看见,她偷偷溜到侯爷的书房门外,好像是想等着看什么人。”
安岚想起上次撞见安晴满面含情的模样,心里已有了些分数,连忙追问道:“你看清了吗?她在等什么人?”
肖淮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躲在树后等了很久,直到一个黑衣黑袍的男人从书房里走出来,他刻意做了伪装,侯爷也提前遣退了家丁,所以他是一个人独自离开的。可安晴并未和他碰面,只是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痴痴注视着他离开,我觉得奇怪,便偷偷跟在后面,直到他上马车的那一刻,我才看清他的容貌。”
安岚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突突直跳,沉声问道:“他是谁?”
肖淮敛起目光,斩钉截铁地道:“是豫王爷。”
安岚脸色苍白地扶住桌沿,她曾不断地回想着与豫王成婚后,安晴到底与他有过什么接触。却从未想过,他们的相识,竟会是在她与豫王慈宁寺初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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