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75个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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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 蜀东之内,炼剑工场的门已被撞得摇摇欲坠,门缝中探入了半颗腐烂的人头。藏身在里面、还能动的人们两股战战, 如临大敌, 抖着手抓起了扫帚、竹竿、长棍等一切能防御的东西。而突然之间, 那颗狰狞的人头不动了,顺着夹紧的门框滑落在地。

人人呆愣在地, 有大胆的人凑近门边,难以置信地发现刚才还在嗷嗷乱挠的丧尸, 竟不约而同地倒了下去, 开始消融。

推门出去, 寂寥的长街白骨零落,道道紫烟冲天而起, 旭日挥散了阴冷的雾。

“咣”一身,有人手中的长棍落地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声,夹杂着酸楚的悲泣, 听不真切。人群三三两两从藏身地撤出,踏过了无主的白骨,将半腐烂的尸首搬到一旁。有的人则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安葬自己的亲人。

王存是在蜀东城内入障的, 故而,在障局消散后,他也是最快回来的一个。他不仅绘声绘色地跟描述了自己看到的奇景,还把迷宫中的事迹给宣扬了一番。于是, 不到一个时辰,全蜀东都知道了——全靠一个外来的叶高人,他们才能得救。

于是,等到简禾与夜阑雨回来时,迎接他们的,就是满大街的人热切得让人发毛的眼神,声声呼唤,动情至极,唤得夜阑雨眼角抽搐,简禾虎躯一震——

“啊——是叶神仙!”

“是叶半仙伉俪回来了!他们安全回来了!”

“大家恭迎叶大仙!”

夜阑雨:“……”

简禾:“……”

他们的头衔什么时候从“高人”升级为“大仙”了?而且,“半仙”、“大仙”这几个词,听起来都很像江湖骗子的艺名啊啊啊!

被认定为大仙的两人,自然得到了全城倾力的最好待遇。虽然现在城里的很多地方都住不了人了,但袁叔还是吩咐人以最快的速度,在城里最好的客栈中打扫了一个上房,供给两人使用。

面前这些任务附带的npc,但面对他们质朴的谢意与善意的讨好,简禾还是道了谢,领了情,还问袁叔多要了一些伤药。

这些伤药都是为夜阑雨准备的——与魍魉恶战一场,岂能全身而退。刚才在湖中心时,空气里都是水藻的腥味,且夜阑雨的臂力未见减退,所以简禾没有察觉到他身上的异常之处。

等到上了岸,简禾才发现,夜阑雨的衣襟与侧肋的血已经渗透了衣裳,小腿上更有个狰狞的伤口,像是被触手之类的东西给捣穿了。草草地包扎以后,依然有被稀释成淡红色的血蜿蜒流出,触目惊心。

同是boss,夜阑雨可没有玄衣那种任何伤势都极速痊愈的金手指,必须尽快治疗。

夜阑雨不喜欢别人搀扶他,虽然走得慢,但还是坚持着自己慢慢走。自从相认以来,无论是面对着蜀东百姓时,还是被领着往客栈走去时,他都拽紧了简禾的手——不是十指相扣式的牵手,而是把她的手完全包裹在了自己的手里,未曾有一刻分离。简直像是个担心松手以后,玩具会碎掉的小孩儿。

袁叔给他们安排的地方环境很清幽,推开门后,一股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王存殷勤道:“叶高人,叶夫人,你们要的伤药,还有干净的衣裳、净身的热水都已经放在房间里了,绕过屏风就能看到。我现在去给你们端点吃的过来。”

走了一路,夜阑雨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可到了地方,他却没有进去,而是略微虚弱地靠在了门框上,低声道:“且慢。”

王存笑道:“叶高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夜阑雨直视着他,道:“那个与你一同落入障局的人,现在在何处?”

旁人或许感觉不到,但简禾已经察觉出了他的杀意。

在障局中被重伤了的夜景平,迄今还未见到人影,不知是生是死。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死无对证。若是还没死……虽然他已经没有灵力了,但也会是一个后患。

“他不见了。”王存摇头道:“我是跟他同一个地方掉进迷宫的,可是,我醒来之后却没看见他的人。问了袁叔,他也说没见到他回来,现在已经遣人周围去找他了。”

夜阑雨脸色一沉。

从哪里入障就会在哪里醒来,这是个铁一样的定律。既然王存没有看到夜景平,只有两个可能——微乎其微的可能,是夜景平死了,尸首被人拖走了。但更可能是他没死,自行离开、躲了起来。

他已经在后悔自己没有速战速决了——在梦中,他之所以没有杀人,是打算借此机会好好地“招待”夜景平一番,折辱于他。

夜景平劈头劈脑冲来的每句“娼妓之子”、“小杂种”,他都要一刀一刀地还回去。夜景平辱骂过他母亲无数句“老娼妓”,他就偏要让夜景平在这么一个地方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这才叫痛快。

然而,障局的变化却比他想象的更快,似乎是一转眼,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紧接着就是一场与魍魉的恶斗。由此,也错过了一个削株掘根的机会!

王存离开后,夜阑雨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霜梧的剑刃,下了个决定,道:“我离开一趟。”

系统:“剧情提示:‘夜阑雨’目前血条值为3点,请宿主全力阻止其寻仇,否则将会有性命危险。”

系统话才刚说完,夜阑雨的身体就晃了晃,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简禾双手撑着门框,拦在了他面前,道:“不行,你看看你自己受的是什么伤,内伤!这时候还妄动灵力,找死啊你。”

“我并未伤及他致命之处。”夜阑雨顿了顿,眼中寒芒微露:“怕就怕,夜长梦多。”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来来来,我们进去说。”简禾半强迫地抵住了他的肩膀,后脚踢上门,把人推到房间里,按坐在床上,道:“坐好。我不知道夜景平死了没,但他已经没有修为了,就算寻仇,威胁也不大,我们可以兵来土掩、水来将挡嘛。而且,这都是你的假设,他也未必会回来啊。倒是你,要是再乱来,万一走火入魔了,我能不能动都是个问题,还能上哪去找灵丹妙药给你治伤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夜阑雨动容了一瞬。

不是为走火入魔而担心,而是因为,他迄今仍不明白,为何一缕精魄会两度来到自己身边。若是再一次让她的这具身体失去了活动力,会不会再也无法唤醒她?他不知道答案,也赌不起。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一瞬间的犹豫与退让,将在不久后,为他们招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祸患。

简禾道:“还是说,你在担心夜家的人赶到蜀东后,夜景平会突然出现,然后跟他们告状?”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夜阑雨凝视着她,道:“但是,我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简禾一怔。

“在大病过后,我就把最不该忘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栖身之地,亦无亲朋好友,自然而然就继续留在那里了。”

简禾摇了摇他的手,道:“当年从石湖出来以后,夜家有没有为难过你?他们知道在冰窟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夜阑雨不欲细谈,但看到她面露紧张之意,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道:“如果我说没有,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㚐㚐,现在是在追忆你被体罚的黑暗史呢,表情能不能到位一点!苦大仇深点!能不能不要笑得那么甜!

简禾轻哼道:“你知道我不信就好。赶紧从实招来。”

“崔良并非不想追究。”夜阑雨沉吟了一下,才道:“当年,正是因为夜景平一意孤行要入石湖,才会导致随行的修士几乎全军覆没。死了这么多人,居然不是因为剿魔收妖,而是为了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逞能与任性买单,未免有以权谋私之嫌。而我与他从冰窟出来后,都各自在床上躺了很久。等他记起来要告状时,事情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

简禾点头,道:“我懂了!她儿子捅出那么大的篓子,肯定会连累到崔良。她巴不得别人赶紧忘记呢。好不容易才过了两个月、好不容易事情的影响才淡化了,崔良才不会笨得重提旧事。”

夜阑雨道:“而且,据我所知,夜景平的修为并不是在一夜之内消失的,而是日渐减少,足足两月才彻底流空。”

一开始灵力变得滞涩,正常人都会把原因归咎到了“身体未愈”上。可等身体恢复后,夜景平的灵力非但没有回来,还要彻底流空——这时候才想起要告状,告状的对象,还是那个在床上躺得比他还久的夜阑雨……而在此之前,他又曾在课堂上刺伤同门。众人自然就会认为,夜景平是受了过大刺激,才会尽说些疯话。

——当然,这一系列的发展,顺利且幸运得让人感到匪夷所思。若夜阑雨没有反派神他妈金手指的庇护,而是个普通的npc,把夜景平折腾成那样了,铁定不死也半残。

简禾展开了他的手指,那结着一层薄薄的茧的掌心上,已经看不到那纵横交错的戒尺痕了:“你是因为下山去火堆里挖我的……遗骸,所以才会被罚打戒尺么?”

夜阑雨静了半晌,颔首。

这是更久远之前的事了。

当初火灾发生后,他是在夜家、自己的那座小柴房里醒来的,身边空无一人。

据说,当时的那座酒馆已经烧得只剩一副骨架。掌柜上了二楼,无意中在瓦砾中找到了一个昏迷的小孩子。

按理说,这么大的火,就连神仙之躯也会烧融。那小孩儿却靠在了一坨焦黑的东西上,脸颊洁净,衣襟无尘,好似被一道透明的保护层拦住了。

掌柜走近一些,发现这焦黑的东西,伸出两条的长条形物体,搭在了小孩的腰上。看形状,倒像是一个人在用自己的身体于烈火中紧紧搂抱着他。

掌柜既震惊又感慨,想伸手把小孩儿抱出来。然而,他的袖子刚扫到那个焦黑的东西时,它瞬间就碎成了粉末,被风吹散了,再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是别人告知夜阑雨的、关于他的傀儡小禾的最后一件事。那天他翻墙下山,可蹲在瓦砾里翻了很久,也只能摸到混杂着泥尘的火灰。

除此以外,世上再无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前尘之事,多说无谓。洗漱过后,简禾翻出了袁叔给的伤药,递给了夜阑雨。

若说贺熠擅毒,那么夜阑雨对药则颇有研究。辨别过气味后,夜阑雨反过瓶子,手心躺着一颗清香的药丸。

简禾凑上去,道:“怎么样?这药能用吗?”

夜阑雨道:“是最普通的祛瘀药,没多大用,聊胜于无。”

简禾“哦”了一声,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咽下去,才找来了干净的布巾与伤药,打算替他处理伤口。

他的小腿,虽然一直在流血,但其实只是皮肉之伤,清洗包扎后,不日就能养好。简禾扔掉了染血的布巾,正准备掀起他的衣服,夜阑雨却挡住了她的手,抗拒道:“我自己来。”

简禾惊讶道:“怎么了,你害羞?”

夜阑雨立即道:“不是。”

“不是害羞,那你挡着干什么。”简禾托腮,打趣道:“你连我大腿都坐过呢,让我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说罢,就上手强行脱掉了他的衣服。

夜阑雨:“……”

衣服刚掀起来,简禾打趣的表情就顿住了。

刚才走路时,夜阑雨有好几次都捂住了他右边肋部,面露隐痛,再加上衣服有血,简禾只当他是撞伤了。没想到,这一块的肌肤竟然变黑了。

不是表面被涂黑,而是如墨汁一样、从体内渐染渗出的黑痕。

这样的痕迹,他们都在这几天见过无数次了——这是蜀东的“阴阳颠倒”的邪阵未破之前,绝大多数的城民身上出现过的黑痕。

换言之,这是身体腐烂的征兆!

根据经验,在半月以后,这块肌肉就会腐烂,并从此处逐渐蔓延到全身去!

简禾不死心地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没有掉色:“不是已经杀了那只魍魉了么?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东西?”

抬头一看,夜阑雨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简禾立即不敢碰了,暗道:“不应该啊,这种一沾就腐烂的bug级诅咒,怎么会缠到夜阑雨身上去?难道剧本有疏漏?”

夜阑雨自己把衣服放了下来,道:“不必担心,这与蜀东人身上的黑痕是不一样的。”

蜀东人之所以腐烂,简单粗暴点说,就是因为那只魍魉一直沉睡在湖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所以,等这东西开始作威作福时,蜀东人身上的腐烂之症随之爆发,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既然这只东西能远程让人腐烂,近距离就更不用说了。夜阑雨正是在斩杀对方时被击伤的。只要能在肌肉腐烂前遏制住,黑痕就会消失。

简禾:“……”

看来是她多虑了。

㚐㚐就算遇上了bug级的危机,也一定有bug级的办法来解决,此乃万古不变黄金定律。

简禾晃了晃那瓶祛瘀的药丸,叹道:“我们只剩半个月的时间找解药了,很紧迫。”

想也知道,能消除夜阑雨身上痕迹的药,不说世间罕有,但至少,绝不会是那种烂大街的、谁都能找到的普通草药。往往,只有在某些大宗派或是世家的药阁找到。譬如她还是封妩时,就为了一味混元金丹,在晚上偷偷混入赤云宗……

简禾一顿,倏地抬头,脱口而出道:“夜家的药阁!”

夜阑雨点头,道:“我想说的,就是此处。”

无须烦心上哪里找、丹药的种类齐备、且他们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

系统:“叮!恭喜宿主触发主线剧情,请与夜阑雨在十五天之内抵达丹暄。”

系统提示出来了,说明这一步没错!如无意外,干完这一票,最后的100点咸鱼值就能到手了。

两人在桌旁坐下。正事有了着落,简禾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给他倒了杯水,道:“横竖都是要回去,不如顺便把藏在昭明岭的那些傀儡带走吧?”

夜阑雨道:“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带有凶性的傀儡有多难才能斗出一只、他到底耗费了多少个日夜在其中,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即使没有受伤,他也会回去带走属于他的东西,绝不会让自己的心血白白流落在外,甚至拱手让给他人。

简禾道:“离开了丹暄后,接下来去哪里好?”

“还没想到。”夜阑雨有些乏力,半趴半撑地伏在桌面上,瞟了她一眼,道:“你觉得呢?”

简禾身子前探,嘻道:“那要求可就多了。首先,不能太偏僻的,第二,风景要好。不要天天下雨,不然衣服难干,最重要的是,不能太远。”

夜阑雨听着,有些恍惚。

小时候,他忘了听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世间有两大极乐之事,一个叫“虚惊一场”,另一个叫“失而复得”。

曾经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东西,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那种极致的满足与后怕,比寻常的安乐团圆还要刻骨铭心一百倍。

等简禾数完,他才慢悠悠地接腔道:“为何?”

简禾道:“要是太远的话,你怎么把那么多的傀儡都运走啊?列一条长队?不觉得有点儿像赶尸么?”

夜阑雨:“……”

“要再加一个条件,去的路要偏僻。”简禾喃喃了一句,道:“难啊。都怪你,做那么多的傀儡,跑路也不好跑。”

夜阑雨道:“是怪你。”

在重新塑出了新的傀儡以后,明明一切都步入正轨了。可是,冥冥中却有种奇怪的念头,鞭策着他,提醒着他——有一些失去的东西,或许可以用“唤醒尽可能多的傀儡”这个办法找回来。

原来这种预感是对的。

简禾不知其心中所想,奇道:“这怎么就怪我了?”

夜阑雨笑了笑,柔声道:“确实是怪你。”

王存端着吃的东西来的时候,微微推开了门缝,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

那位叶高人正趴在了桌子上,枕在自己的手上,歪着头凝视着他夫人,又专注又柔软。

王存竟然忍不住红了脸,不由自主地悄声倒退了开去,觉得不该在此时去打扰他们。

他书念得不多,不知怎么形容刚才那一幕给他的感觉,只是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想法:“叶高人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夫人……他一定特别特别喜欢她。”

两天过后,蜀东外的那座密林的瘴气终于散尽了。当日,简禾随着夜阑雨去探路后,就一去不回了。留在原地的人自然不会猜到他们会误打误撞、真的摸到了蜀东,而是认为他们已经丧生了。

本就心不齐,这下,众人更是为去留问题发生了内讧。一开始还尝试着往前走,然而,在见到了那具被腰斩过了、两个上身缝在一起的夜家修士尸体后,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翌日的天亮,就忙不迭地带上随身武器与傀儡,将马车弃于原地,退出了这片邪门的森林。

有傀儡探路,本身又注定不会参与到副本里,还真的让这几位npc平安离开了森林,并紧急传信给了丹暄。

那边厢,弟子搭了一批又一批进去,丹暄那边的人早已动身前来,收到信后,意识到事态远比想象的严重,遂也弃了随身行李,御剑前来。于第三天的夜里,双方汇合。

那天晚上,正好是蜀东地震、简禾等人入障的日子。在外面的夜家众人惊魂未定,决定翌日清晨就动身入内。结果,第二天,白茫茫的瘴气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减,且进且停,艰难地抵达丹暄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惨烈地狱,而是风波过后,百姓开始重建家园的情景。

城民都口口相传,称两天前,有个“叶高人”杀死了魍魉。听其描述,肯定就是夜家的某一个弟子。

可是,进了城的弟子那么多,光听“高挑”、“特别俊”这些泛泛的形容词,根本无从确定这个弟子是谁。想找人直接指个路吧,却被告知这位“叶高人”已经走了。

系统要求简禾二人在十五内回到丹暄,但从丹暄去蜀东的路上,就算骑马、就算熟悉路线,也要半个月的时间。还要赶在黑痕开始腐烂前找到丹药,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夜阑雨对这附近的水流交通依稀有印象。离开蜀东后,他们找到了流经附近的一条大江,此江绵延数州,可顺流直抵一个离丹暄只有几里路的渡头。

当日夜里,他们就坐上了船。沿途的两岸山峡,绿水松涛,美不胜收,但两人都没什么欣赏的心思,终于在第十五天的傍晚赶回了丹暄。

丹暄天气一贯潮润,他们抵达时,天上正在打雷。

电光若星流霆击,鞭碎了漆黑的天幕。不多时,滂沱冷雨迎头袭来,狂风怒吼,渡头边的一叶扁舟吹得剧烈晃荡,若非绑着绳索,或许早已被卷入了滚滚的江流中。

天公不作美,无奈,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是不多。往好的方面想,有时候,雷声反而能掩盖很多异响。

踏着泥泞的山路,二人朝着山上疾奔而去,泥点溅起,细小的水珠在微动的蓑衣上飞弹着。

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夜家,就得穿那袭枣红色的校服。否则,就得翻墙硬闯。但这会触动到拦在外侧的结界,惊动巡逻的人。

而自从那天在障局中匆匆一面,夜景平就像一个气泡一样,彻底在蜀东蒸发了。一个活人,更是一个受了重伤的活人,绝无可能独自在陌生的地方藏匿那么长时间。别的不提,他至少需要人协助他吃喝拉撒。

简禾能想象出的最坏可能,便是夜景平通过某种方式,比他们先一步回到了夜家,并与崔良通了气。他知道她是夜阑雨的傀儡,所以,这笔帐肯定会算在夜阑雨头上。搞不好,一跨入府门,等待着他们的就是天罗地网。

但这只是最坏的假设。毕竟,夜阑雨既然出手伤他,正常来说,肯定就是做好了“再也不回来夜家”的准备。夜景平绝不会傻到认为“我在家里挖个洞、夜阑雨会自己跳进来”,更不会猜到,夜阑雨真的有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所以,他在府中设陷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果不其然,二人顺利地进入了府门,避过了巡逻的人会经过的地方,一路摸到了藏药的殿阁。

满墙的药柜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因起摆放无序,只能一排排柜子这样寻找。夜阑雨需要的药偏偏非常多,合共有十多味。直到时间逼近了子夜,终于只剩下两种药没找到了。

就在这时,一道震撼天地的惊雷笔直地打在了远处的山上,仿佛整座山的石头都在颤抖。从药阁的窗户,能看到雪亮的电光狰狞地燃着了树冠,并顺着风向,以极具的速度蔓延向远方。

好死不死,这山火蔓延过去的方向……恰好直指了那片藏有傀儡的荒林!

系统:“剧情提示:请宿主与夜阑雨分头行动,宿主留下取药,夜阑雨赶在山火前找到傀儡。”

简禾道:“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分头行动,你先去那边看看,我留下来,把剩下的药找全。”

夜阑雨倏然抬眼,断然拒绝道:“不行。”

“我们进来大半夜了,都没人巡逻,也就剩下一点药没找到了,你在与不在,都没有区别。”简禾道:“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霜梧留给我。要是这样还打不过,我就……我一个人总有办法逃跑的。”

这番话,其实就是现下唯一的两全之计。夜阑雨却定定地看着她,道:“我留下,你去。”

“如果火烧到那里了,我没法子让它们从土中离开,去了也无济于事。”简禾顿了顿,轻声保证道:“我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密集若擂鼓的雨点,隐隐作痛的肋下,以及简禾循循善诱的话……无一不在鼓动着夜阑雨的心脏。

确实,在预见不了未来的危险性时,无人会甘愿让心血付诸东流。

可是,当年,他相信了她的那句“不会有事”,最终失去了她。他这一次,还应该相信她么?

内心斗争了许久,夜阑雨闭了闭眼,艰难道:“万事小心。”

“我知道了,啰嗦。”简禾推了推他,轻松道:“快去,别妨碍我。”

夜阑雨离开后,简禾分别在东西两侧的药柜上找到了所有的药。此时距离凌晨十二点还有一个小时左右,足够让她去与夜阑雨汇合了。

只是,系统支开了夜阑雨,却把她留在了这里,真的会那么顺利么?

事实证明,简禾再一次押对了剧本的尿性。

砸落在瓦片上的水声模糊了她的听觉,直到身后那人走到了距离她一两米的地方,简禾才惊觉过来,一回过头,她眼前就被一道朱色的符咒打上,瞬间全身僵硬,丝毫都动不了了。

而就在朱符之后,是一张恨意滔天的脸。

简禾:“……”

哦!她这张乌鸦嘴!

“看到我没死,很惊讶吗?”夜景平阴测测道:“没想到吧,我居然会在障局消散后,在蜀东遇见了一个幸存的同门,由他的傀儡引路出城,将我连夜送回了丹暄。”

简禾:“……”

她刚就在想他是怎么回来的,这位仁兄就自带解答了。

不过,兄弟,冤有头债有主,阉你的人不是我啊啊啊!

简禾憋屈地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却苦于说不了话,只得仰天长叹。

系统:“主线剧情进展,咸鱼值—100,实时总值:1000点。”

简禾:“现在就结束?!”

系统:“宿主,虽然任务结束得很突然,但这个身体后续已经不需要你来操控了。为了你的身心健康着想,请立刻闭眼,不要参与后续的情节。我要抽走你的意识了。”

……

那边厢,赶在了山火袭来之前,夜阑雨唤醒了所有的傀儡,命起藏于另一处高地,随即只身朝着来路返回。

在去的路上,他一直心神不宁。或许是因为当年的事,总有些杯弓蛇影,觉得放心不下。

雷声渐止,靴子踏在山路的声音就越加明显。

从傀儡最新的藏身之地到夜家府邸,需要经过一座古旧的吊桥。桥身极长,有半数都藏匿在雾中,看不真切。其实底下也不是深渊,不过只有几米深,只是因为凭空凹了一大块山路下去,前人觉得不好走,才特意修了个吊桥。

踏上石桥的第一步,夜阑雨却骤然静了。

——桥上搭着薄薄的板子,桥身由无数根柔韧锋利的钢索缠绕连接而成的。山谷常有风吹拂,吊桥也会随之微微晃动。

而此时,分明风声呼啸,桥身却是岿然不动。

静听风声片晌,捕捉到了一阵破空而来的嗡鸣声,夜阑雨瞳孔猛缩,猝然急退数丈。

“咣!”

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已被一把尾带细索的长刃破空穿透,木板瞬间碎裂!

夜阑雨森然地抬头,只见长桥对面的山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派身着枣红衣裳的夜家修士。无须点火,剑光足以照亮夜空。

其中,不乏那日与他一同前往蜀东的门生。

夜阑雨迅速扫视一眼,知晓以他藏于林中的傀儡数量来说,这些人并非是他的对手。

只是,这个阵势……却让他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了。

不是因为怯场,而是因为,某个让他疯狂的、黑暗的猜想,已经开始在他心中翻滚发酵,越发地清晰……

两相对峙间,一人开口道:“夜阑雨,在蜀东之中,你纵容手下傀儡残杀同门,可有此事?”

不等他回答,又有人抢白了。

夜景平大伤初愈,还需要人搀扶。本就因为不知去哪里找夜阑雨而苦恼,哪能想到他的傀儡自己送上了门来。傀儡都来了,夜阑雨一定也在附近。所以,他才会速速调配了一群修士,前来截住他。截住他之后要做什么,还没想清楚,但总之不能让他太好过,最起码也要押回去家里拷打一番,不可轻易饶过他。

在那之前,先骂骂总归是没错的。夜景平开腔骂道:“杂种即是杂种,学了那么多年的家规,都还是不懂规矩、无法无天。既然你不懂得如何管教傀儡,自会有人替你管教!”

闻言,夜阑雨倏然抬头,神情几乎能以戾气横生来形容,一字一顿道:“你什么意思?”

夜景平朝身边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招了招手,即有两个弟子拉着一个东西来到了桥边,用力一抛,滚落到了桥下。

那是一具少女的身体。却也不能称之为完整的身体。

因为她的头与身是分离的。

身趴在脏污的泥地上,被暴力拧扯而下的头颅,则恰好滚到了他的靴前。

即便遭到了如此残酷的对待,她的双眼却是合得好好的。仿佛在前一刻,已经预料到了、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夜阑雨的脑海嗡嗡一片,却强自冷静了下来。

没关系,傀儡坏了也不要紧。就算拧断了头,也还是能修好……!

“刷——”

一支流矢破空而来,刺穿了他的肩胛。夜阑雨却是浑然不觉,将少女的头颅珍惜地拥在怀中,抖着手为她接上头颅。

然而,分明已经修好了,她却是毫无动静。

正如过去他遇到的每一个毫无灵魂的傀儡。

充诉于夜阑雨耳中的,只有嗡嗡的杂音,和一声声自嘲的、自责的惨笑声——好不容易才想起了一切,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弥补过去……为什么还是选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错得离谱。

重要的人,他不该放她自由,而该牢牢地缚在身边,藏在锦盒里,含在嘴里。妥帖地呵护着,一寸不离地守着。这才是最契合他心思的做法……!

夜阑雨拳心已扼出了鲜血,面容扭曲,双眼漫出了一片猩红的血雾。气急攻心之下,竟把原本不畅的灵力以暴力的方式冲开了,耳朵也浑浑噩噩地捕捉到了些许声音——

“我早就觉得你这个傀儡不太对劲了,查遍古书,才看到一个‘精魄附体之傀儡、如假似真’的说法,跟你这种情况特别像。我已经帮你画了符阵,把附在它身上的精魄打散了,今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于你……”

其实夜景平这几日忙着养伤,哪有时间翻阅古书。之所以故意这样说,只是因为他发现了,夜阑雨似乎把这个傀儡看得特别重要。同等的伤害,落在那只傀儡的身上,比直接落在他身上的伤害更甚。多说几句刺激他,就更加畅快。

而就在这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那匍匐在地的少年,却是缓缓地直起了身子,抬手拔出了自己肩上的羽箭。箭身拉出了一丝皮肉,有人惊呼了一声,只见底下的夜阑雨双眼低垂,可眼白已是彻底的血红之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某些人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道:“他什么情况……”

“发狂了!他发狂了!傀儡会失控杀人的!”

“你傻了吗?!怕什么,他已经没有傀儡了,就算真的发狂了又如何?!”

……

夜阑雨猝然睁目。

与此同时,藏匿于漫山遍野、被画了恶符的傀儡,听到了主人无声的诏令,从藏身的树后、土中钻出。

黑云低压,暗无天日。雷声已止,然而,丹暄的腥风血雨,却在此刻才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小剧场——

夜阑雨:你这个大屁.眼子。:)

——

昨天的二更+今天的更新,双更,嘿嘿!(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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