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禄坐在内务府堂中, 将察尔汉之事了结,心中已经有数, 便不再烦扰。
他看似随意地笑问身边的年希尧:“曾听福晋提过一句, 年公尚在为结亲的事挂怀么?”
胤禄口中所指, 是年希尧膝下独女的亲事。
年希尧是名臣年遐龄膝下长子, 现任内务府总管兼景德镇督陶官,身上同时还挂着个工部侍郎的职务。他年家另有一弟一妹,弟弟年羹尧已经官至四川巡抚, 妹妹则是圣上亲指的雍亲王侧福晋。照常理, 年家这样的家世,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并不算难。然而年希尧与夫人恩爱多年, 并无所出, 膝下独女其实是收养的养女。因这个缘故,原本门当户对的人家难免觉得年家女儿是高攀了。
年家在旗, 独女却因是养女而不必选秀。年希尧夫妇对这个养女甚是怜惜, 舍不得她到大户人家立规矩、操持家务。可要说寻常家世吧, 年希尧夫妇又怕女儿吃苦,这可不就是旁人说的,高不成低不就?
胤禄去年年尾的时候曾经起意为内务府的年轻下属们张罗亲事, 可巧年希尧回来, 便想起了这茬儿,当即提起石咏和唐英两人。
他觉得石咏与年希尧的独女更般配些。
“刚才说话的那个,刚刚成丁未久,还未满十七, 是瓜尔佳氏子弟,福州将军石文炳的堂侄孙,家里人口简单,上头只有寡母,另有寡婶和一个年幼的堂弟。”
胤禄早年是将石咏的背景都查清楚了才点他进内务府的,这时候将石家的情形说出来,如数家珍。
年希尧回想一下刚才石咏的表现,觉得这个小伙儿虽然表面不显,其实挺机灵。再加上他的独女及笄未久,与石咏算是年岁相当。年夫人颇想将女儿留在身边再照管几年,这边石咏年纪也轻,两家先定亲,等个几年再结亲也不迟。
可是年希尧想起石咏的家世,石文炳的堂侄孙,那便是二福晋的堂侄了。年希尧想到这儿,稍许有些犹豫,便又问起唐英。
胤禄对唐英也很熟,知道这是个不被家里待见的长子,当即将唐英的家世巴拉巴拉一说。年希尧听了皱起眉,问:“已经及冠了,尚未娶亲?”
俗话说,反常即妖。时下流行早婚,好多年满二十的男子不仅娶了亲,娃都抱了。唐英二十未娶,就是反常。
胤禄微笑,心里想:这可不就是唐家出的幺蛾子么?
他嘴上却不说,只随意向年希尧解释:“可能是被批过八字,命中不宜早娶吧!”
年希尧“嗯”了一声,心中的天平似乎更偏向石咏这边一些。
“对了,造办处这两个笔帖式,倒是各自有各自的长处。”胤禄为了达成他早先许下的“诺言”,此刻不遗余力地向年希尧推销自己的下属。当下他命小田去将石咏处理过的文稿取了来。
“这是石咏的字!”胤禄对这个“小下属”写出的一手好字,心里也是挺自豪的。
年希尧自己是个书法的行家,一见了石咏一笔秀逸的楷书,好感陡升,连连点头道:“这点年纪,写这么一手字也真是不多见。”
瓜尔佳氏是满洲大族,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几年战事较少,瓜尔佳氏族里的子弟自然纨绔的较多些。年希尧也没有想到瓜尔佳氏的子弟能写出这样的字,可见家教不错,是精心教养出来的。
胤禄见年希尧属意石咏,又觉得好像对唐英有失公平,推销的力道不大够,想到唐英近些年来忙于绘制设计内造瓷器的图样,当下又吩咐小田,去将唐英的画稿取来。
少时唐英的画稿取到,胤禄又得意洋洋地推销起来:“这是唐英的画稿。年公近些年在景德镇,这样的画稿应该没少见到吧!”
年希尧没见这画稿倒也罢了,一见画稿,登时吃了一惊,将小田递来的画稿从头至尾迅速翻过,一面看,一面胡子微翘,不断地重复:“原来是他,原来竟是他……”
“竟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年希尧看完画稿,坐回椅上,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口中喃喃地道:“我在南边见过这画稿,总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画工,胸中才能有这样的沟壑。没想到,没想到啊……”
胤禄也没想到,就因为这些唐英亲手绘制的画稿,令年希尧的心思彻底转了个弯。年希尧看完这些画稿,又问了十六阿哥几句唐英的家世,末了恭恭敬敬地请托,想请十六阿哥做个大媒,婉转向唐家示意,好让唐家能够主动,向自家提亲。
胤禄转转眼珠,从袖中将石咏画的那一小本“动画”取了出来,放在年希尧面前,笑嘻嘻地说:“我这个做上司的,也不能有所偏颇。唐英能画,石咏也能,只是他画的很是特别,年公准保从来没见过。”
他本想替石咏炫耀一下这本能动的“动画”,岂料还没等自己将这动画翻起来,年希尧已经下了断语:“这年轻人没学过几天画,这就是投机取巧之作!”
年希尧评价得没错,要论起画艺,石咏绝对不曾像唐英那样下过苦工。甚至他用来画连环画的画艺,更接近后世的简笔画,甚至是速写,更唐英的作品没啥可比性。而石咏的功底薄弱,自然也被年希尧一眼就看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一番。
胤禄弄巧成拙,反倒教年希尧坚定了唐英是个更中意的人选。
“劳烦十六爷,可否先私下帮下官打听一下唐英是否已经定亲,否则我们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已经说了亲事在身,说开了就尴尬了。”年希尧恳切地向胤禄请求。
胤禄自然应了,又问:“年公当真看中了唐英?”
年希尧点点头,说:“盛京唐诚唐家的情形,我也曾略有耳闻。小女毕竟不是内子所出,匹配唐家,堪堪相配。倒是瓜尔佳氏那里……”
唐英虽然不受家里待见,可毕竟唐家在盛京,唐英在京里当差,成亲以后,媳妇儿自然也是在京里住着,不用天天立规矩,侍奉公婆,也无需拉扯照管小姑小叔,日子会很轻省。
而年家因为年侧福晋的关系,与雍亲王四阿哥的关系密不可分。瓜尔佳氏毕竟是二福晋的母家,皇长孙弘皙的嫡母母族,若是他与瓜尔佳氏结亲,在雍亲王那里,怕是面儿上不会太好看。
年希尧这么一提,胤禄便明白了。他心知,唐家这样的情形,家族是不会给唐英什么助力的,反倒是结了这门亲,妻族能扶持他一二;而石咏那里,石家子弟,族里恐怕也自有安排,自己其实不必去操这份心。
想到这里,胤禄当即点头,说:“年公放心便是,我这就代年公出面,从旁打听唐英的事儿。”
石咏坐在造办处里,“啊啾”数声,连打几个喷嚏。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因为那本“动画”的关系,已经被另一位内务府总管大人嫌弃了。
他正与几名同僚商议,下衙之后各自回家换过素服,然后一起去察尔汉家吊祭。这边小田又来传唐英过去见十六阿哥。
等到唐英回来,石咏和几个同伴才发现唐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神色颇为古怪。石咏连忙问:“是十六爷又问了察尔汉的什么事儿么?”
他还挺担心,不知察尔汉这桩“案子”会怎样了解。有人伪造遗书,将罪名过错都推在察尔汉头上,十六阿哥那边则依样画葫芦,伪造一份遗书,将罪名再推回去。只不知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能够就此了结。
谁知唐英却一阵烦乱,摇摇头,只说没什么,接着便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衙之后,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去察尔汉家吊唁。他们各自换过素净的袍服,每人出了十两银子,凑成一副奠银,一起送到察尔汉家。
察尔汉出自西林觉罗氏,本是旁支,家声不显。石咏等人到了察尔汉家,只见到设了灵堂。察尔汉因是横死,又是死在外面,因此家里没让棺木进门,直接停在广安门外天宁寺。石咏他们到此,只在灵前拜祭,并附上奠银,并相约了出殡那日再到城外天宁寺致祭。
察尔汉父母俱在,此际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难掩,察尔汉之母在石咏等人面前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除此之外,察尔汉家里看上去负担颇重,还有四五个没成年的弟妹。失去已经当差的长兄,对察尔汉家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
石咏的几名同僚见了察尔汉家里的情形,私底下纷纷对察尔汉“自尽”之举表示不赞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怎么就忍心,抛下这么一大家子去了……”
“是呀,到底是什么坎儿,让他一个大男人想不开过不去?”
石咏和唐英对视一眼,这些同僚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察尔汉这并不是出于本愿,而是为人所害。
而石咏更是郁闷至极,察尔汉不加收敛地勾结广储司贪污,又不知低调行事,被人拿出来当靶子做掉,还险些背上全部污名。
他当时若是能好生劝上一劝,就算是知道察尔汉未必能听得进,至少石咏现下心里能好过一点儿。
就因为这个,所有人中,石咏表现得最为郁郁,唐英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几个人劝过察尔汉的父母,结伴从丧家出来,出门便遇见察尔汉的几个本家兄弟,虽说穿着素服,可脸上都没有好气。有个人冲察尔汉灵堂的方向恨恨地啐了一口,说:“晦气晦气真晦气。这个察尔汉,自己不要命就算了,寻死竟然还挑日子——”
造办处几名年轻人一起皱眉头:“死者为大,这是怎么说话来着?”
“难道不是么?我哥原本后儿个成亲的,就因为他的事儿……”
旁边立即有人将这名西林觉罗氏的子弟拉开:“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不过是耽误几个月而已……”
石咏与唐英这才想明白,察尔汉提过三日后隔房的堂兄成亲,要去喝喜酒的。偏生出了这事,就算是隔房的堂兄,身上也有服,再说是新丧之家,做亲事旁人也会觉得晦气。所以西林觉罗氏族中其他子弟,便都怪到察尔汉这一房的房头上来。
石咏他们无法,只能勉力劝解几句,又暂时将西林觉罗氏隔房的子弟们哄回去,这才向察尔汉父母道别离开。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离开察尔汉家的时候,唐英这么说,“石兄弟,这话,咱俩应当共勉。”
石咏点头:“是!立身不正,少不了累及家人亲长。”
石咏这么说,是因为在这个时空里,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椿树胡同家里的那几个人。唐英听了这话反倒一怔,他与家人感情多少有些疏远,因此想不到父母家人身上去,听石咏这么说,他心底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察尔汉的事,如同一枚石子掷在水面,“咕咚”一声,漾起波纹,少时水面终于恢复平静,然而水底依旧暗流汹涌……
原本确实是广储司账目存疑,有心人便想出移祸江东的险招,察尔汉也因此而死。可是就因为一封“遗书”的关系,广储司到底没能彻底撇清,置身事外。
这内务府虽然是十六阿哥在管着,可是不少人动盯着内务府,随时准备向这块大肥肉伸手。广储司名义上归十六阿哥管辖,实际上却有不少官员,早先是九阿哥的门人。
这回出事之后,栽赃造办处不成,广储司的人仿佛吃了个苍蝇似的,恶心得不行,说又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十六阿哥整天笑嘻嘻地在他们眼前晃啊晃,故意膈应他们。
只是毕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次的事,广储司从上至下被查了一遍,然而最终却只惩处了一两名小吏,九阿哥的几个门人照旧做得稳稳的,反倒是十六阿哥胤禄,被康熙皇帝叫去,敲打了一遍,不过是怪他当差不利,小小一个内务府竟也能生这么多事。
胤禄恭敬在皇父跟前认了错,回来暗地里将广储司那几个人反反复复骂了好几遍。
只不过,胤禄也少不了幸灾乐祸,这一回,他那几位好哥哥们,其实损失也惨重——前一阵子内廷传了消息出来,乾清宫太监总管梁九功到景山“休养”,康熙命副总管魏珠暂代梁九功之职,御前侍奉。
胤禄看这架势,知道梁九功这一休养,恐怕再难回来,魏珠虽是“暂代”,恐怕不久就会转正。
这才真正会令他那几位“好哥哥”们跳脚的“好”消息。
内务府的暗流汹涌,石咏完全不知情。他倒是在为朋友高兴,因为唐英的母亲与叔父,正从盛京赶来,张罗为唐英向年家提亲并下定的事儿。
唐英算是沾了岳家的光,因为对方是年家,所以盛京唐家再怎样也不敢怠慢这个长子。唐英的亲长赶到京城来,除了要为他提亲下定之外,还要帮唐英在城中置产。
可是唐英一说起自己的亲事,便是一脸迷茫,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堂堂的内务府总管竟能看上自己这么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穷小子的。
石咏却并不惊讶。
上回唐英留宿石家,早起的时候西施曾经冒了一句“桃花要开了”,此桃花非彼桃花,既然石咏继续打着光棍,没有半分桃花的迹象,那这“桃花”,自然就该应在唐英身上了。
后来石咏还特地向西施求证过,西施未语先笑,银铃似的笑声响了好一阵,将石咏笑得面红耳赤。
“妾见的人多了,有时便能辨出,哪些少年好事将近,哪些女儿家思慕怀春,哪些夫妻和美相谐,哪些……”
她说到这里立即顿住,可这言语就像是带着钩子,叫人心痒痒地想听她说下去。
“咏哥儿,你若是有相好的姑娘,妾身可以替你看看,你们有没有夫妻缘分。”
石咏脸上又是一红,心想:这个时代可不像吴越那时,根本没有自由恋爱这一说,他结婚之前也不知能不能见上未婚妻一面,上哪儿找个这么个相好的姑娘去。
正想着,唐英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茂行,你可千万别同他们一般取笑我。”
“茂行”是唐英帮石咏想的表字,本是《离骚》中的句子,“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说的是德行充盛。石咏没有父兄师长,难得这么个亲近的朋友给他取字,石咏已经很是感激,就谢过唐英,这样以后他们同僚朋友之间称呼,会方便些。
石咏闻言:“我怎么会笑话你?”
一转脸,他又问:“他们都在说你什么,说来我也笑笑?”
唐英大恼,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狠狠地瞪石咏一眼。
“这门亲事,是年大人看中的我……”
世上相看女婿的人其实也不少,但是表现得这么主动的并不算多。那天十六阿哥胤禄将他叫道内务府书房里问话的时候,唐英都傻了,实在是没想明白,怎么就会有这样一块馅饼从天而降,掉自己头上的。
“你说,这年小姐,会不会,会不会……”
唐英紧张得直搓手,当着石咏的面团团打转,显出十分的不淡定。
“不会!”
石咏一桩桩替他分析:“年小姐自幼就养在年大人夫妇膝下的,年家的教养,你也晓得的。”
年家出过一个亲王侧福晋,还是皇帝钦点的,年家教女,规矩上头应当不会太差。
“这几年年大人做了好几任外官,年小姐随父母走得也远,眼界想必是开阔的。再者,年大人夫妇膝下就这么一个闺女,想必要帮着料理家务,这家中庶务上头,你可尽管放心,这回可以一心扑在书画上喽!”
听石咏这么一说,唐英喜得继续搓手,连连谢过石咏吉言。
“最重要的一点,你想,这桩亲事,是十六爷牵的线。若是年小姐有什么不妥当,十六爷脸上铁定过不去。年大人又怎么肯因为结一门亲,就得罪衙门主官呢?”
十六阿哥胤禄与年希尧同为内务府总管,但是十六阿哥是天潢贵胄,内务府自然以他为主。
唐英觉得很有道理,当即去了心事,笑逐颜开地望着石咏:“茂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真没想到,你平时不言不语的,竟也是世事洞明的。”
石咏连忙谦逊,其实这些,都是他听母亲石大娘说的。石大娘出身满洲大姓,这些门道都懂,她又很关心唐英,得知唐英被这样一门亲事砸中脑袋,只有为他高兴的份儿。
唐英谢过石咏吉言,转过来就关心起石咏的将来:“茂行,你呢?回头你可想说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石咏一怔:“我?”
不知为何,他心底总影影约约地浮着一个影子,只是却始终看不清相貌。
“如今这世人结亲,总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只能听天由命被人摆布,这可不就是盲婚哑嫁么?”
石咏一面想着,一面皱皱鼻子,说:“若是有机会,我可不想娶个素未谋面的媳妇儿。”
至少得见过面吧,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面相如何……一辈子的事儿,总不能相看两厌吧!
“得!”唐英闻言大笑,掰起手指头,说:“终于轮到我笑话你了。你数数,你见过的,同龄的闺女,自家亲眷不算,有多少?”
石咏:……
不能这么算!
其实他打过交道的未婚女孩子也有些,方家小妹妹啦、翠芙啦、一起上京的五名女子啦……数数其实也不能算少,哦对了还有个带发修行的年轻女尼。
只是这些,不能算,统统不能算。他心里想着的,都不在这些人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们的支持,今天晚八点之前还有一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