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忙完在南方的一应差事, 乘舟回京。路过金陵时,他特地去拜望了郑板桥。这一次总算是没有扑空, 见到了郑板桥, 并且亲口将五凤的消息带到。
郑板桥万万没承望这么些年以后, 石咏还特地给他带来了五凤的消息, 念及旧事,一时感激涕零。他也早知石咏之弟石喻高中榜眼的消息,当下一再向石咏恭贺。
虽说郑板桥蹉跎多年, 依旧没能中举, 甚至比他小很多的石喻都已经中了进士了,可是郑板桥却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心思, 安安稳稳地一面作画养家糊口, 一面温书,等到乡试年就去尝试着考一下,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 他自己也知指望不大, 心态反而放平了。
石咏见板桥如此,只得安慰他:“阁下四十岁之前,必定能中!”
他想, 无论如何, 应该给板桥一点希望。石咏记得中国古代美术史上的人物介绍,郑板桥是雍正十年中的举,乾隆元年中的进士。在石咏看来,以板桥的才学, 和这份越来越稳的心性,高中是迟早的事。
郑板桥听见石咏这么说,记起当初在的扬州初识时的往事,大笑着谢过石咏的“铁口直断”。他托石咏进京后若是有机会见到五凤,代为问好,这在石咏是举手之劳,无有不应的。
在金陵别过板桥,石咏继续延运河北上。将到通州之时,他那篇关于宁波通商港口建设和加强“自主”海贸的三万字大论文也已经写完了。正值李卫新官上任烧三把火,上疏议浙江防倭之事,石咏见了邸报,便一起将大论文通过驿马往京中递去,自己则收拾收拾准备归家。
这日到了通州码头,石喻来接。兄弟两人已经数月未见,此刻重聚,自是欢喜。石咏豪迈笑道:“走,上马,回家咱们好好叙叙!”岂料石喻却没有带马来接石咏,而是带了两驾大车。一驾放行李,另一驾正好兄弟两人说话。
石咏看着石喻的安排,便知道石喻有些话要在路上说,车驾上不怕隔墙有耳,是说话的好去处。他不动声色,装作感激地道:“二弟真是周到啊,晓得大哥一路赶路辛苦,备下了大车,正好我困得很,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
于是两人将石咏的随行物事拾掇齐整,便一起上了其中一驾车驾。车驾行驶起来车辙声轧轧,即便是车夫,也听不见兄弟两人在说什么。石喻便在石咏耳边轻声说:“孟家那位,已经没了。”
孟氏正是抵达杭州那前后没了的。当时她被人逼着交出手上那一本记载着百官通过锦官坊向年羹尧行贿的册子,孟二夫妻两个背叛了孟氏,泄露了孟氏的行踪。孟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便偷偷放出消息,邀那些奇货可居、想得到册子的人上门。这个消息自然也被不愿意册子曝光的官员们听说,也与同一时间赶着上门,要阻止孟氏转让这本册子。
岂料当所有人赶到依约赶到城南孟氏寓居的旧屋之时,打开门,才发现孟氏已经悬梁自尽,而她那本册子则在她面前的火盆里被焚化,烧得干干净净。
人死为大,旁人既然见孟氏已死,便不再追究册子的事,而且放过了孟氏膝下的一双儿女,没有再顺着追下去。
然而石家人到帮着料理孟氏的后事之时,才发现孟氏当真是无比硬气。她在自我了断之前,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连身后火化的钱,给她解冤化孽法事的钱都已事先交给了左近的寺院。她昔日旧仆,忠心如孟大,被她消了奴籍,放为良民。孟二一家没有那么幸运,他们的身契竟被孟氏转到了年家名下,这样年氏一家被抄没的时候,孟二夫妇两个也一样要被发卖抵债。
孟氏唯一没法儿安排好的,就是膝下一儿一女的一生。在孟氏自尽之前,她曾经再次上门相求王氏,王氏心肠软,虽然没有答应什么,但是那松动之意到底是流露出来。
可能也是孟氏死得实在是太惨烈的缘故,最终当石唯与石真凄惶无比,寻到石家来的时候,石家与忠勇伯府,谁家也硬不下这个心肠,要为难这两个孩子。最终石家安排了石唯与石真在乡下孟氏留下的宅子里住下,为母守孝。同时丧信也送到西北石宏武那里去。而孟氏的娘家,孟逢时那里,已经什么人都不剩了。
石喻说完,兄弟二人相对无言。原先石家人多少对孟氏怨气重重,可是看她的结局如此凄惨,此时此刻,石咏唯有一声叹息。
“你去看过唯哥儿与真姐儿么?”石咏问弟弟。
石喻点点头,道:“与他们长谈过一次……他们的母亲,在临死之前揽下了所有的过错,嘱咐他们俩要好好孝顺父亲,尊敬……你我。但是弟妹还有二十几个月的母孝要守,我不想……这么急就将他们接回来。”
石咏摇摇头:“暂时不要把他们都接回来。日后你和弟妹也不要与他们那一房走得太近。彼此心里有结,走太近了对谁都不好。唯哥儿已经十六了,待他一出孝,大哥便安排他去参加科考,真姐儿则由伯府那里安排选秀婚嫁……我们尽到本分就好,但是大家都不要承望这么多事之后,大家可以完全心无芥蒂地在一起过日子。”
他想到这里,顿了顿说:“眼下就维持现状,等到二叔回来,我也会这么劝他。”
两房的恩怨毕竟摆在那里,要大家一口气全忘了绝不可能。与其勉强彼此做出一副亲亲近近的假象,倒不如往后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过日子。
石喻听完大哥说的,点点头,不晓得为何,听到石咏所说的,他暗自舒了一口气。
“但是,大哥,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是关于年熙师兄的!”石喻终于把最想问的问出了口。石咏一听见“年熙”二字,便明白石喻为什么今日一定要驾车来接自己了。一个“年”字,无比敏感,朝中臣子们整日谈论的也是它,整日不敢谈论的也是它。
自从孟氏焚了那本册子之后,弹劾与攻击年羹尧的人再也没有忌惮,百官上疏,弹劾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飞向京里。这些石咏当初在杭州的时候都已经知道了。年羹尧在当了一个多月的城门吏之后,九月间,他终于被捕拿下狱,押送进京会审。从眼下会审的情形来看,已经有不少罪名被证实,年羹尧在劫难逃。
年羹尧之父年遐龄已经被夺了早先赐下的爵位,其兄年希尧的官职也被一撸到底,如今是以待罪之身回京,听候发落。
“年熙师兄在年羹尧被锁拿进京之前就彻底病倒了。我见他那副样子,应当是‘哀莫大于心死’,一点儿活气都没有。他以前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是世态炎凉,这阵子他经受的也实在是太多了。想到此前旁人是怎么对他的,再想想眼下他的情形,实在没法儿不为他感到难过。”石喻这么说。
眼见着当初欺负排挤年熙的年富等人死罪难逃,可是年熙那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他心头充满了哀伤与无奈。他知道自己虽然从年羹尧膝下被过继到了伯父名下,可他到底还是年羹尧的儿子,摆脱不了宿命的年家人。
“大哥,弟弟今日在这里才敢与您说这种话,就是因为听说朝中百官的一言一行,上面都有人紧紧盯着,弟弟生怕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连累大哥。可是弟弟也非常想求您帮着给个意见,年师兄那里,我能帮他点儿什么呢?”石喻难抑满腔激动,颤声问石咏。
石咏拍拍石喻的肩,道:“大哥很高兴,你向大哥问了这么一句话!”
石喻问的是:能帮年熙点儿什么,而不是要不要帮。就这一点点小小的区别,足以让石咏对弟弟的品德彻底放了心。当初年熙成为石喻的师兄之后,曾帮过石喻良多,若是石喻现在对年熙不闻不问,那真是……不像话了。
“二弟,你是年熙的正经师弟,只有你最有这个资格为年熙考虑。你出面为他奔走,旁人都说不出什么。反倒是你刻意做出疏离的架势,旁人才会心生鄙夷,亦或是觉得咱们在刻意隐瞒些什么。”石咏这样指点弟弟,要他顺其自然就好。
但他也心知肚明,眼下“粘杆处”将京中各处官员的行踪盯得很紧,石喻也是怕说到了什么不稳妥的连累石咏,所以关于年熙的话,石喻只敢在这车驾上说。
石咏思考片刻,道:“年熙已经从年羹尧这一房过继出来,纵使年羹尧父子获罪,上头也不会直接处置年熙。所以年熙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其生父或是兄弟那里,而在于他自己的心。若是心结能解,年熙还有一条生路。但若是他自己想不开,谁也没法子救他。”
石喻点点头:“大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前阵子我已经在帮师兄寻医问药,但是无论怎么治,都不见起色。大哥若是有功夫,也随我一起去看看年熙师兄可好?”
石咏当即点点头,道:“好!”
这时候石喻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逐颜开地说起石家其余琐事。
如今石家人一切都好,石咏最小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已经满周岁了,石咏给顺着沛哥儿的名字又起了两个大名儿,一个叫庭润,一个叫庭涛。石喻的新婚妻子敏珍也早已习惯了在石家的日子,与自己婆母王氏和长房一家相处颇为和谐。而石喻自己,在刚刚过去的八月里被点了监察御史,与负责监督户部的六科给事中王乐水一起共事。
石咏听说石喻得了这个缺儿,心里有数,皇帝当时有这个心想要栽培石喻,让他在都察院将六部和各处衙门的事儿一一摸清楚。石喻是正科进士出身,待有了资历,将来便是成为阁臣也不是没可能。一想到这里,石咏心里便喜孜孜地,但是面上不显,只顾着嘲笑石喻:“这下可好,正好与小舅子一起共事。”
石喻的小舅子舒赫德也在都察院,是以笔帖式的身份入仕的。石喻听了石咏笑他,忍不住脸上红了红,有点儿不自在,但依旧犟嘴,说:“舒赫德前途无量,听说皇上对他颇为看中,想调他去什么处当‘章京’呢?”
石咏吃惊地问:“军机处章京?”
石喻点头。
石咏不语,原来,在这时候雍正竟然已经在筹办军机处了。只是成立军机处便意味着天子将天下庶务总领于一身,将权力完全掌握在手中,这样目前已经存在的议政王会议基本就会被架空,再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比之历朝历代天子,雍正手中的皇权都将更加集中,相当于建立了一种全新的政治体系,但同时也要求必须是一位强势天子,才能将整个朝局都把持住。
待石咏回到朝中,才发现“军机处”尚且只是一个构想,雍正皇帝尚未付诸行动。而舒赫德最后也只是从都察院调了出来,到南书房做一个小小的笔帖式文员。这多少令石咏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雍正对待政务的态度与过去没有半点差别,拿着石咏早先呈上来的小论文与大论文,在南书房将石咏拷问了半天。好赖石咏准备充分,基本上没有哪里卡壳的地方,但是雍正针对通商、海贸甚至倭患的种种细节询问,甚至冷不丁提起一个常人不易想到的点,也时常让石咏心惊不已,一场对答下来,背心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但雍正对于石咏的表现总体是满意的,最终又问了问宁波新海关每岁能够增加多少关银收入。他自己心里就似有一把算盘,待石咏答后,雍正凭空想了想,点点头,放石咏离开。
石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正退下的时候,忽然被雍正叫住,对他说:“你弟弟一向对他师兄颇为尊敬,你也多看顾着他们两个些,不必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看顾着他们两个,皇帝这分明就是要他照顾一下年熙,偏又非得这样拐弯抹角地说出来。他赶紧领命。
雍正则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贵妃一向最喜爱这个侄儿,如今贵妃病体缠绵难愈,年熙若是能好些,贵妃的心境也定能好些。”
石咏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早先他只是安排石喻去照顾年熙,如今他自己也算是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的,这边一下衙,他就直接打马去了年羹尧之父年遐龄的住所。
眼下年家已经全部都从以前的一等公府搬了出来,搬到了年遐龄之妻昔年从娘家陪送过来的一间小宅里。年熙因为病得很重,所以独自住了一间小院子。年遐龄与年希尧每日为他延医问药,但是年熙这里一点儿都不见好,反而渐渐有了不起之相。
石咏过来年家的时候,石喻也正在年熙这儿探视师兄。年熙已经一阵气急一阵气缓,说话也说不利落了。但见到石咏也赶了来,年熙心怀感激,但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茂行,感……谢来看我,我这是,不中用了!”
石咏道:“看出来了!”
在一旁的石喻:……
年熙也憋红了脸,登时一阵大咳。
早先石咏见到年熙之前,也确实是做好了劝慰一番的准备,可是此刻见年熙已经是这样一副精神面貌,石咏心道:不行,得下猛药了。
石咏接着道:“世人都道年家不中用了,你是年家的一员,这样一副情形也在常理……”石喻在一旁拼命朝大哥使眼色,石咏只做不知。
可怜这年熙,睁大了眼惊恐地望着石咏,已经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我说,这世上的人日后记起年公,会记得他战功赫赫,兵法灵便,也会记得他恃功自傲,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可是他们说起年家的子孙,便会说这些子孙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且个个都只是年公的附庸,否则年公膝下,怎么就没能出任何一个为人方正的子孙,立正了证明给世人看:年公只是一时错了,他的子孙后代,却还是有这能耐再站起来的。”
年熙听见,一时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在一旁的石喻好不容易意识到兄长原来是友军,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世人养儿育女,总是盼着他们的子女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他们自己一筹。确切地说,一旦孩子来到这世上,他们的生命便不再属于你,你没资格以你的喜好去摆布他们,左右他们的人生。你只能为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将来有一日,他们说要展翅飞了,你便要大胆地送他们去飞。因为他们不属于你,他们有自己的人生!”
石咏看着面前这俩年轻人,年熙是因为久病的缘故,迟迟不曾成亲,而石喻已经成婚,但尚未造人成功。这俩在石咏眼里,便都只是半大的孩子。所以石咏口口声声,盼望自己说的一字一句他们能多少听进去些,多少能明白些,只消有一点点启发,打破一个心结,他这一番话,就不算白说。
“那么同样的,身为子女,你们也须明白,你们的人生不属于你们的生身父母,你们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石咏看着年熙,恨声说,“今日皇上曾与我提了一句,说你姑姑病重,而你的消息,是你姑姑在病中唯一关切的消息——”
年熙闭上眼,仰卧在榻上,泪水肆意横流。
“所以,我今日只在这里问一句,年熙,你难道真的没有这个气性儿,没有这个勇气么?哪怕是去尝试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熬过这个坎儿?”
年熙不敢睁眼,突然伸出双手,捂住面孔,似乎羞愧万分,泪水从他指缝中涌出来。石喻在一旁想说什么,被石咏比个手势,当下心领神会,便悄悄地出门,去收拾准备。
这时候年熙突然朝石咏伸出双手,哽咽地说了一句:“石大人……救命!”
石咏就在等他这一句,这些话既能激发年熙的生机,足见这个年轻人的根骨不算太差,心里也是有韧劲儿的,只是心思细腻而敏感,容易多想,反倒没有石咏石喻他们这些粗线条的那么皮实。
于是石咏一伸手,要将年熙扶起来,就在此刻,他立时觉得不对。年熙是个比他还略高那么一点儿的成年人,石咏将他扶起来,手上轻飘飘的,再仔细一看,此人几乎完全皮包骨头,体重怕是只有寻常人的三分之二。
石咏见势不妙,当即直接将年熙从病榻上背了起来,他一颗心更是凉了半截,此前他只道年熙是意志力不够强,了无生趣,因此一直卧病,可是现在他总算明白——这位年小哥,他当真病得不轻。
外头石喻已经将车驾都准备停当,且与年家人也都一一打过了招呼,待石咏背着年熙出来,送至车上,石家兄弟两个便陪着年熙,一起往同仁堂那方向赶过去。
石咏看着年熙消瘦的面庞,心里忍不住有一丢丢的后悔,心想:好不容易将人活下去的动力唤回来了,可万一这病症要是治不好,年熙还是逃不过年少早逝的命运,那他这孽造得可就大了。
待将年熙送到同仁堂,乐凤鸣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登时将同仁堂的大夫全请了出来,一起为年熙诊断。其中有好几位大夫,都是替年熙诊了脉之后,默然摇摇头,向石咏表示歉意,随后无声地退出去,表示他们束手无策。
唯独从西北回来的牟大夫皱着眉头,给石咏使了个眼色,石咏心领神会。牟大夫便问:“大人,那件东西,我已经一一都按您说的都改了。眼下若是旁人都没有办法,我能不能试试,给这位公子输液治疗?”
石咏悄悄问他:“你有几成把握?”
牟大夫看了看年熙的情形,一伸手掌,说:“五成!”
石咏一呆,这时候正好年希尧也自后赶到。他如今名义上是年熙的父亲,听见牟大夫这么说,叹息一声道:“大夫,无论有几成把握,都请尝试一回。我们这里,也早已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