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第3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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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面上不打眼处有一道伤疤, 就是当年在承德被火铳所伤。当年他只是被波及而已,依旧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只不过年深岁久, 这道疤痕早已不明显了。

“十六叔, 十六叔……也曾被伤过吗?”弘历见了石咏面上的伤痕, 已经觉得骇然,待听说十六阿哥曾经为火铳所伤,而且死里逃生, 弘历立即缠着石咏, 求他讲讲当时的情形。

还未等石咏开口,十三阿哥营帐的帘子一动, 十六阿哥闻香而至, 一面吸溜着鼻子一面说:“十三哥,茂行, 你们这真是不厚道, 这么香的锅子, 却藏私,不来叫我!”

十六阿哥似乎完全没听见营帐中的人此前在谈论什么,一屁股坐在弘历身边, 伸手自己拿了个捣了野蒜碎的香油碟, 低头一闻,满脸都是胃口大开的神色,伸手已经从锅子里挟了一片羊肉出来,送入口中。

“十六叔, ”弘历欲言又止,颇想问问前事,但又怕问得不妥,惹十六阿哥不喜。

十三阿哥便不客气地开口相询,道:“弘历想问你当初为火铳所伤的旧事。”

十六阿哥脸上的肌肉抽动一记,却继续伸筷子挟羊肉,一面挟还一面转向十三阿哥,故意提高声音问:“啊?十三哥,您说什么?”

十三阿哥登时笑了,不再重复这问话,反而朝弘历使个眼色。

弘历一下子明白了,少年人眉眼细细,望着十六阿哥,点着头小声道:“十六叔不想说的事儿,侄儿自然决计不多问的。”

十六阿哥有个“十六聋”的外号,一来他确实有时耳力不好,偶有左耳耳鸣失聪,需要针灸服药调理,二来他也想开了,听见旁人有时叫他,问他些不入耳的话,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儿,十六阿哥索性就装聋。如今在这里,十六阿哥是故技重施。

然而弘历懂事,却叫十六阿哥心肠放软,当下放下手中的碗筷,转向弘历,肃然道:“弘历,火器威力巨大,想必你白日里已经见识到了。十六叔当年遇上,几乎是九死一生,直到如今,每逢阴雨,依旧隐隐作痛,时时提醒当时的情形……”

弘历咬着唇听,这时已经有些后悔,觉得问起十六阿哥当时遇险的情形,实在太过冒失了。

“经过此事,你十六叔唯一的感受是,火器凶猛,威力无敌,施用之后几乎没有可挽回的余地,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万万不可妄用。”十六阿哥沉声向弘历解释。

弘历一面听一面点头。十三阿哥在一旁也说:“这便是《道德经》里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的道理。”

石咏想了想却道:“我却以为归根究底,火器不过是各种武器之中的一种,武器并无对错善恶之分,关键是用着这些武器的人。若是人能秉持着本心,将这利器用于正道,那么武器便是用于正当;若是掌握武器的人本身就是为了侵略或是劫掠,那么便更需要正义之师,使用更加高明的武器,救民于水火。火器这东西,人无我有时,我自当慎用之;但人有我也有时,应当时时居安思危才是。”

石咏说这话,也是他有感而发。他对热兵器的接受程度必定要比十三、十六、弘历等这几位的接受度更要高些。而且一想到日后国人面对海外侵略者的洋枪洋炮,就只有土枪土炮、大刀长矛可以应对,石咏心里便不舒服。眼看着康熙皇帝本人曾亲自体验当时算是先进的各种火器,却并没有将其推广,仅仅作为了享受犬马之乐时的玩物,甚至清军军中的火器装备于一百多年之中,竟一直未有过更新换代。石咏每每思及此处,都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他这一番话说得并不激昂,只是经过考虑之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待说完,才觉得帐中一片寂静,抬头时才见十三阿哥他们都抬着头望着他不说话。

弘历听明白了石咏的意思,当即说:“师父的意思是,只要用于正道,即便是这般凶猛的利器,也应去学习去使用?”

石咏赶紧道:“在十三爷、十六爷两位面前,焉有我置喙的地方。但在我看来,确实是如此。兵器固然不可滥用,但是当用时也一定不能手软,该出手时就出手才是。”他先假谦逊了一回,但说到底那意思还是坚持的。

十六阿哥当即挥挥手,说:“茂行,你少来这一套。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年挨了那么多铅子儿的人是爷,不是你!”然而他听了石咏一席话,也有些警醒,知道这话传到康熙耳中恐怕会不妥,遂转脸对弘历道:“皇上教你使手铳,你自当好好学着。但是今日咱们这里说的这些话,你十三叔十六叔说的,和……你石师父说的这些,都盼你能记住。”

弘历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此刻听了十六阿哥的话,赶紧点点头,表示他都记住了,随后那目光,便都又转向了沸腾的锅子里上下翻腾着的羊肉。

十六阿哥哄完了小孩,也欢然提起筷子,问石咏:“这下咱们可以专心吃饭了吧?”

石咏无语,提筷子表示他完全赞成。

唯有十三阿哥坐在对面,透过锅子上方氤氲的水汽,认真打量了石咏一回,什么都没说,手中的碗已经默默放下。

这日之后,弘历自然也随康熙继续学习手铳的使用,然而他年小力弱,手铳使用起来不容易掌握好力道和准头,因此不过是了解一二而已,距离真正上手,还遥远得很。

如此这般行不多时,圣驾一行已经抵达科尔沁,在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府附近扎营。康熙在此接见蒙古各部王公。石咏则找了个机会,递帖子拜见世子额尔德木图的嫡妻探春,借托的名义自然是探春娘家人随驾前来探视。

石咏以前没什么机会见过探春,但是如英与她相熟,两人感情非常好。石咏这次从承德出发,如英自是打点了不少物事,托石咏捎给探春,其中不少是汉医的药材、成药,各种植物花草的种子,甚至还有一盆名品兰草,也让石咏任劳任怨地给背到科尔沁来了。

石咏见到穿着一身蒙古服饰的探春,也见到她脸上时新的“晒伤妆”。看起来,探春在这远离故土的草原上,一样生活得颇为滋润,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融入得不错。

探春也确实如如英所描述的,性格爽利,快人快语,见了石咏,当即谢过他千里迢迢,给她带来那么多需要的物资与礼物,又谢过石咏这两年里对商队的照顾。

两人寒暄几句,探春知道石咏能够逗留的时间不长,当即将商队的大管事,和她这边帮忙料理账目的一名女账房请了出来,由两人核对账目。而探春则大致与石咏谈了谈如今蒙古与中原之间往来贸易的行情,两人很快便议定了下一期商贸的重点应放在何处。探春亦对京中的玻璃厂、眼镜厂等处都有些建议,石咏素知探春对事极有见地,当下都一一记下。

一时两人简短谈完,探春有不少交由石咏再带回去的物事,有给贾府的也有给如英的,石咏一一代众人谢过。探春则将石咏送了出来。

这边世子妃探春将石咏送出来,外头正巧世子额尔德木图的两个侧妃带着她们的子女由外进来,见到探春,两个侧妃先过来行礼,接着是她们的两子一女,众人都用蒙语行礼问安,探春亦用蒙语作答,石咏的外语程度不过关,只让在一旁暗中观察。

只见探春“名下”的两子一女,对探春都颇为礼敬,管探春叫“额吉”,待探春向他们点头微笑致意之后,孩子们一起退到一边去。而额尔德木图的两个侧妃,对探春的态度都隐隐有些轻视,虽然探春的地位比她们高,可是毕竟远道而来,在此地没有半点儿根基。两个侧妃大约也没有怎么将探春放在眼里。

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忍不住也暗中生出些感慨——清廷对蒙古一向以拉拢为主,所以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一向都是抚蒙古的命。清廷的做法很明白,就是想让爱新觉罗家的外孙们一代一代地成长起来,从而加强两族之间的纽带,世世代代将这份“亲善”保持下去。

可是蒙古人也并不都是傻子,黄金家族的血统又怎可能因为外族女子的关系渐渐被稀释。因此,虽然清廷不断指婚,在蒙古王族的身边都指了正妻,可皇帝也拦不住这些人纳妾啊。

额尔德木图身边便是如此,除了探春这个正妻之外,更加宠爱两个侧妃,与侧妃们育有子女,与探春大多数时候只是表面夫妻。探春也明知如此,但却照样将日子这么过下去。

这边探春向两名侧妃点头颔首,又笑着向两个男孩说了几句。那两名侧妃便对视一眼,各自流露出一点点敌意与戒备,随后又都掩了,转身向探春行过礼,带着子女一起往后面过去。

探春这边再转向石咏,见他若有所思,便知她这里的情形已经都教石咏看穿了,当下苦笑一声,对石咏说:“石大人,回京见到尊夫人,我这里的情形,请尽量往好里说,别让她挂心……”

说着她将石咏送出王府,临别时,大大方方地道:“其实要真看起来,我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王府内院的勾心斗角与我无关,两个侧妃暗地里再怎么对我不服,她们两人既然相争,便少不了讨我的欢心。”

感情这位超然世外,坐看旁人你争我抢,自己在旁边将自己的日子打理得舒服。

“至于世子,他反正没法儿左右我的地位名分,我又能管家理事,商路上得来的利我分他三成,他看在钱的份儿上,也舍不得与我过不去啊!”

探春说起额尔德木图时,嘴角含笑,仿佛丈夫是个非常精明的商业合作对象。至此,石咏也大致明白为什么探春这商队的生意一直都做得顺利了——感情这生意一直是在卓礼克图亲王府的保护伞下进行的。如此看来,探春分给对方三成的利,应当是当做保护费给交的,换取额尔德木图的庇护。

石咏想了想,道:“我心中对世子妃只有佩服万分的份儿。”

他确实是佩服探春的,远离故土,只有她孤身一个人,却依旧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并不是世上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事。这份顽强的心志,与聪慧的头脑,足以当起曹公那“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评价了。

“佩服?”探春闻言苦笑一阵,微微摇头道:“如果当初有的选,我宁可不要石大人佩服。只是人生既然已经如此,便不由得人不为自己争一争。”

这话说得,石咏对探春便钦佩尤甚,有什么能比身不由己地陷于困境之中,依旧没有半个字轻言放弃,更加令人刮目相看的呢?于是他向探春郑重作别,祝愿她在此地生活得畅心顺意。探春也一样执礼道别,临别时提了一句,道:“石大人,我近日听说,西面喀尔喀那里,从鄂罗斯那里得了不少火器,偶尔有一两件流传到我们这里。我曾经亲眼看人演示,的确是携带轻便,威力无穷。因此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石大人,要小心喀尔喀……”

探春正说到“喀尔喀”三个字,远远的卓礼克图亲王与世子额尔德木图陪着理藩院的十七阿哥已经过来,探春不便多说,只得匆匆告别,转进内庭去。

石咏待十七阿哥等人离去,便匆匆去寻十三阿哥,将喀尔喀的消息说了。十三阿哥知道事情重大,马上去禀报了康熙。当夜,便有侍卫护送着几个探子,紧急赶往喀尔喀去。

当晚卓礼克图亲王设宴招待康熙与随扈的诸位皇子皇孙。石咏亦陪在末席。探春亦在列。

为了迎接康熙皇帝驾临,她特地换回了旗装,坐在额尔德木图身边,夫妻两人男的英武,女的秀美,看上去确然一对璧人。康熙皇帝自己对当初的赐婚安排也非常满意,命赐了黄金酒爵给额尔德木图,白玉如意给探春。于是这夫妻两人一道起身相谢,虽说看不出感情有多深厚,但至少外人看来,他们是默契十足的一对。

石咏在末座稍许有些感慨。虽然命运被旁人安排,但探春始终不肯放弃,这样看来,将来生活也一定会厚待她的吧。

圣驾在科尔沁盘桓数日,便即启程前往木兰围场,木兰围场位于昭乌达盟、卓索图盟、锡林郭勒盟和察哈尔蒙古四旗的接壤处,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繁衍,是围猎的好去处。

抵达木兰围场之后,石咏才发现,这木兰围场的设计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整个木兰围场范围相当大,东西、南北各相距约三百里,其中又按地形与主要猎物的种类分成了六十几个围猎区。这次随康熙北上的八旗兵丁人数并不算史上最多的,但是要围住一整个围猎区还是绰绰有余。

八旗兵丁们先将各区从外部围住,将猎物赶进一个小范围的包围圈,随后由康熙皇帝象征性地先射,再是皇子皇孙入围射杀猎物,最后方轮到普通八旗兵丁。但凡猎中猎物的,无论是皇子皇孙,还是八旗兵丁,都会有赏赐。一场二十几天的行围下来,参加行围的八旗将士固然荣耀,但是那赏赐也如流水一般,哗哗地赏出去。

十六阿哥自然是最肉疼的,皇帝亲自颁发的赏赐,都是从内库出的,都是之前内务府费尽心思赚来的银子。

“十六爷不想去试试手气,猎两件猎物,分点儿赏赐么?也好为咱们内库省几个钱。”石咏故意调侃这一位。

十六阿哥气得恨不得在石咏脑门上崩一记:哪有这样省钱的?

“爷如今与四哥一样,吃斋念佛,见不得杀生,”十六阿哥这么解释,“所以行围就不想去了。”

吃斋念佛?石咏听见这一位口不对心的解释,心想是谁前几天还抱着羊肉锅子不肯撒手?

哪知道十六阿哥又讪讪地补了一句,道:“十三哥腿脚不便,在皇阿玛面前露了一回脸之后就不去了,若是只有他一人不去……”

石咏心想:原来竟是这个原因。他不得不在心里暗赞这位皇子,在这潭夺嫡的浑水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此人还保有这样的良善之心,确实值得钦佩。

十六阿哥眼见着石咏眼里流露出“明白了”的神色,当即笑道:“茂行,这么些年,你确实长进了不少,没刚进造办处时那么一股子呆气了……”

这时候十六阿哥手下的随侍太监小田过来,告诉十六阿哥:“您不去看看么?御前侍卫们猎下了一只熊!”

十六阿哥登时来了兴致:“走,去看看,许是爷在御前凑个热闹,回头分个熊掌来尝尝鲜……”

石咏再次无语:刚才是谁说要吃斋念佛的呢?

可是这消息怎么听起来好生熟悉,康熙六十一年围场,猎到了一只熊。

石咏想到这里,赶紧加快脚步,随十六阿哥出帐。他依稀记得,野史上记载,弘历的确与他的皇玛法康熙一道,遇上了一只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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