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第243章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石咏的意思, “一捧雪”如雷贯耳,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源自和氏璧”之类的噱头, 和与龙妈有的一拼的超长头衔来突显它的地位。

“一捧雪”的故事, 因为清初李玉所作的一出传奇剧而家喻户晓。眼前“一捧雪”口中它那上上上上一任主家, 乐善好施还特别倒霉的那一位, 自然就是《一捧雪》剧中主人公莫怀古。

莫怀古是明代嘉靖年间人,家传一件至宝玉杯,名曰“一捧雪”。他曾经于困顿之中帮扶素昧平生的裱褙汤勤, 然而这汤勤汤裱褙却觊觎莫怀古之妾雪艳, 将“一捧雪”的消息卖给权相严嵩之子严世蕃知道。严家父子谋夺“一捧雪”,莫怀古则用尽奇谋, 试图保卫祖传玉杯, 却尽被汤勤尽数识破,其间莫家忠仆莫成替死, 好友戚继光被谗言所困……这每一件曲折, 都与眼前这枚玉杯早先说过的话能够一一对上。

最后雪艳假意委身汤勤, 与洞房中将汤勤刺死,随即自刎。因此后世京剧中有一出名戏,就叫做《刺汤》。

石咏想到这里, 忽然道:“等等!你是说……一捧雪, 最终还是被严嵩父子夺了去了?”

一捧雪的语气透着它很想翻白眼:“那不然呢?”

石咏登时咋舌:原来艺术与现实始终都是有差别的。那《一捧雪》剧中莫怀古舍家弃妾,隐姓埋名,但最终保住了玉杯。甚至在严嵩父子倒台之后,莫怀古之子莫昊上书陈情, 为父亲洗脱了不白之冤。

然而按照这玉杯自己的说法,最终这玉杯落入了严嵩父子手中,甚至在这对奸相父子倒台抄家的时候,差点儿被作为抄没的财产,录入《天水冰山录》。所以戏剧中的大团圆圆满结局都是被美化过的,现实之中,像玉杯这样的珍宝,根本就是有力者得之才是。

想到这里,石咏连忙问:“你刚才说,差一点儿,被录入《天水冰山录》这是什么意思,严氏抄家的时候,你难道已经不是严氏的财产了吗?”

一捧雪这时“嘿嘿”冷笑着,说:“我还没告诉你我的上上任主人是何人!”

“——上上任,主家姓徐。”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徐阶!”

他恍然大悟:严嵩父子倒台,就是被这位名臣徐阶扳倒的。据传徐阶曾经介绍了一个叫做蓝道行的道士给嘉靖皇帝,嘉靖皇帝曾命他扶乩占卜、演算凶吉。这蓝道行便借扶乩的机会,指称严嵩是奸臣。那时嘉靖皇帝已经开始厌烦严嵩父子,再加上这对父子丝毫不加收敛,皇帝便下令,将首辅一家给一锅端了。

当时江西南昌府查抄严嵩原籍家中的动产及不动产,抄出的财物共四千八百余款,折合银两大约值二百三十五万九千多两1,抄家清单记录下来,便是《天水冰山录》。

然而严嵩财产之中,几乎是最有价值也是最有名气的宝物“一捧雪”,却被徐阶顺理成章地收入囊中,并未记入《天水冰山录》这抄家清单的记载——这简直是,黑吃黑啊!

“后来徐家的私藏,在前朝末年时被人劫掠,散入民间,又为一名正白旗包衣所得,便是上一任主家。”

在这个时空里贾家原本是正白旗包衣,后来抬的旗,石咏心想:这回全对上了。

细想来,但凡经手过一捧雪的人家,确实都挺倒霉的。这些故事似乎充分证明了,“一捧雪”的确自带诅咒,沾了都没有好运。当然了,唯有贾府如今还好好的,而一捧雪自身却碎了,可能一定程度上也能佐证这一点。

“其实……这几家的噩运,并不能完全怪你!”石咏字斟句酌,看看应当怎样安慰这一枚始终抱着悲观消极的态度,成日给自己添堵的玉器。

“徐家被劫掠是时局所致,严家被抄家是因为那一对父子本就是奸相巨贪,不知收敛,至于莫家么……家传重宝,轻易示人,便是致祸的根本。”

石咏实在没词儿,将当初武皇的宝镜数落他的话也给转述出来了。

“此外,将‘物’看得比‘人’更重,也注定了莫家即便损了人,也保不住物吧。”石咏唏嘘一声。

在整个“一捧雪”的故事里,石咏最不能理解的是莫家人前赴后继地为一件器物去牺牲,莫家的老仆为主人替死,莫家的美妾嫁与仇家,手刃仇人之后再自尽以谢。这都将物的价值置于人的性命之上,这种看法,让石咏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无法接受。

“我若是莫怀古,我无论如何都会先保住家人与朋友的平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石咏这样一说,那玉杯竟然感动莫名,瞬间“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像我这样一枚,人人都道是身负噩运的玉器,你竟然不迁罪于我。”

“我不信这个邪!”石咏格外诚恳地向玉杯交底,“这辈子我接触过不少像你一样的古物件儿,我都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又何来会带来噩运之说?”

“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你若不愿意被修复,我便不会将你修复还原。但是,我也盼着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让你重现昔日光华,让你这份华彩能为世人领略。”

“一捧雪”此刻止住了“嘤嘤”声,却沉默不语,似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不用着急做决定,”石咏活动活动肩颈,伸了一个懒腰,“夜已深沉,我也要去睡了。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明日再来问你。”

一时石咏将所有“一捧雪”的碎片,统统都拢在早先如英准备的那只匣子里,端正放在桌上,然后拧熄了煤油灯,离开东厢。

回到正房,如英依旧给他留了灯,自己窝在炕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睡得正香。

石咏熄灯宽衣卧下,却一时睡不着。如英稳定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着,令他一时越来越清醒。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来了,在《红楼》原著里,这石家的命运,稍许有点儿像《一捧雪》中的莫家,而贾家的命运则更接近权相严嵩之家,终日巧取豪夺,最终却获罪抄家,一败涂地。早先如英去贾家赴宴,说是还听贾家的班子唱了《一捧雪》里的“豪宴”一出。

石咏想,他在这时空里扇蝴蝶翅膀已经扇得够努力的了,就是为了不会重蹈“石呆子”的覆辙。像莫怀古、石呆子这样的人物,敢于不畏权贵,坚决捍卫自己所钟爱的物事,固然值得尊重,但是石咏明白,他肩上担着的责任很重,容不得他有丝毫的闪失。

第二日,石咏从内务府府署回来,路过琉璃厂,无意中见到他曾经提携过的裱褙师傅汤金扬正在松竹斋门前,将一幅图轴交给主顾。

那主顾嗔怪地道:“汤师傅,你说你怎么偏偏就姓这个姓儿,旁人叫起来汤裱褙汤裱褙的,多不好听呀!”

汤金扬尴尬万分,摸着后脑一个劲儿地赔笑,那笑容似乎在说:偏偏姓了这个姓,又入了这个行,实在是没法儿改啊。

石咏笑了笑,自行离开,不去给汤金扬添堵了。其实世间百姓都有着朴素的善恶观念的,戏文里的人物令他们恨得要死,连带重名的也跟着倒霉。这种情形,若是放到后世,其实也一样。

待回到椿树胡同的小院,石咏先去了东厢。还未踏入东厢的门,就已经听见红娘咋咋呼呼的声音在说:“这么吓人?”

石咏登时记起他早上出门之前,将原本搁置在上房正厅里那只红娘的瓷枕给抱了过来——两件器物估计都挺闷的,不如将它们聚在一处,好好聊聊。

“一捧雪”这会儿的情绪已经恢复到了正常。

“那可不?你想,俗语说过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让莫家还有人留在这世上,将来伺机报复,又当如何?因此那严世蕃心生一计,当即命手下附耳过来,如此如此……”

石咏走进屋,笑道:“怎么着,这是在说书呢?”

“咏哥儿!”总算有人进来打断了这可怕的故事,红娘当即向石咏打招呼,“你可算是回来了呀!要不你将这位赶紧修好了,看看它能不能变正常点儿。”

“咏哥儿?”

这“一捧雪”颇为吃惊,问:“不对呀,早先你说过你的名字叫做石咏啊!我居然还信了!”

石咏无奈,赶紧解释了这是小名儿,“一捧雪”才稍稍释怀。

石咏听两人……不对,一对器物起劲地又聊了一会儿,渐渐觉出这“一捧雪”有些不通世事俗务,但是却对各种官场内情、朝中政敌相互攻讦的方法非常了解,似乎这玉杯本尊当真便在阴谋诡计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似的。

相形之下,红娘便完全是个天真单纯的大姑娘——当然,石咏知道红娘绝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姑娘,但是红娘的足迹大多集中在内宅,平日所接触到的不过是大家庭里的人际关系,对世俗的感情特别了解。

但是这两件器物最根本的不同,在于一个悲观,一个乐观。一个看惯了世间险恶,总觉得自带诅咒,噩运终将来临;另一个则成天咋咋呼呼地安排这个,撮合那个,瞅瞅这个有没有缘分,实在没缘分就掰了大家各自好好过——红娘是个始终往前看,眼里看得见希望的人。

石咏挺想让红娘来感染“一捧雪”,让那位也变得乐观点儿的,可是眼下看起来效果并不太好,红娘总是会被“一捧雪”描述的人间险恶所吓到。

“对了,你考虑好了没?”石咏气定神闲,笑着问一捧雪。他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满的“修复”计划,且看一捧雪怎么反应。

“不要不要,就这么挺好的!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这么躺着就行了,每天躺着多舒服呀!”一捧雪断然回绝,这并不出乎石咏的意料,但是理由格外奇葩,竟然是因为“懒”。

石咏忍住笑,安静地劝:“虽然你有点懒,可是你很美啊!毕竟是‘源自和氏璧,经历万千次打磨,终于造就的不凡之物’呢?”

“一捧雪”听得得意洋洋,而红娘则大惊小怪,石咏每说一段形容,她都“哇”了一声,表示崇敬,这令“一捧雪”听得更加飘飘然,待石咏说完,才冒了一句:“那是!”

“你难道不想让人看看恢复为一体的玉杯?不想让世人见识这最为纯澈的玉质,最为精妙的玉雕刀功,还有这最为完美的器型与装饰?嗯,一捧雪?”

“乖乖,这么厉害!”红娘在旁边已经耐不住了,“这么好的物件儿,我一定得见见。咏哥儿,别管它自己咋说,我看出来了,这家伙就是矫情!咏哥儿去直接将它修起,看它咋办?”

“不行不行,”一捧雪完全是抗拒的,“我早就说了,咏哥儿,我这件器物么,有些儿不祥。虽然相处的时候不算多,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是个好人!咏哥儿,我可不敢祸祸你!”

石咏抓住它的话柄:“就是这个原因?”

“就是这个原因!”一捧雪老实地点了头。

“那我若是不予修复,但是给你一些辅助支撑,让眼前这些松散的碎片,即便不曾粘合,也能聚在一起显示出原本器型的形态来呢?”

“只要不修起,怎么样都行!”一捧雪表示底线很明确。

“那感情好!”石咏登时露出笑意,同时开始摩拳擦掌,“你就瞧好了吧!”

石咏昔日在研究院学到的东西很多,其中有一点:不是所有有价值的好东西,都是完整的。

同样的,他们这些研究员的工作中,最为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种,便是将不完整的器物,也完美地呈现给观众,让这些文物的艺术价值得到弘扬。

在这一方面,石咏的手段可多得很。

早先一捧雪闹着不肯让人修,石咏心中也很纠结。他修过不少玉器,但大多都是如虎符一般,从中断绝,碎成两至三片的。古代修缮这种玉器的手段比较单一,大多是在裂痕两头钻孔,嵌入铜钉,将两边碎玉固定起来;像传国玉玺那样镶金也是一个办法——但是这种办法都不适用于碎成二十七八片的一捧雪。

石咏也没法儿想象,将这一捧雪钻得浑身都是孔,这位如果和虎符一样也怕疼的话,岂不是要痛死?

但除此之外,石咏还知道一种办法,能够自外而内地固定住器皿本身的各各部位,能让它在不借助粘合手段的条件下,自成一体,不妨碍观赏。

毕竟他如今坐拥一件大杀器:玻璃。

“唉唉,咏哥儿,你这是做什么?”一捧雪大声嚷嚷。

“没什么,就是打算给你铸个模。”石咏一边操作一边解释,“我先用浆糊将你的各个部分都粘合。别担心,一会儿浆糊干了,往温水里一浸你就全散开了。不过趁这点儿功夫,我们先来看看原本的一捧雪究竟长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1《天》中记载的严嵩财产,只是当时抄没全部财产的一部分。据估计严嵩的全部财产大约是《天》中所记的几倍到几十倍。不过怎么都比不过后来的和珅和大人就是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女配她天生好命重生之为妇不仁嫡女娇妃命之奇书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恣意风流弥天记她的4.3亿年
相关阅读
重生之韩棋被迫成为救世主的D伯爵王风见龙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不甘四九城小人物史嫡女为妃重生之回头草受尽宠爱[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