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除了反射弧超长之外, 对眼下这个时空的各种礼节风俗也非常不熟悉。
若不是庆德提起,他压根儿就不会将兆佳氏双胞胎选秀与此前他刚刚上门吊唁过的老尚书丧仪联系起来。
此刻他刚刚晕乎乎地反应过来, 双胞胎终于不用选秀了, 可是他立时又记起当日在承德的时候, “英小姐”对专门照管老尚书的太医尚且非常熟稔, 想必时时照料老尚书,与老尚书颇为亲近。
因为这个,石咏心头刚刚替旁人升出一点点希望, 马上又替她伤感起来:老尚书过世, 那位“英小姐”,想必会很伤心吧!
这么曲折委婉的一番思量, 令石咏完美地错过了二伯父庆德的种种“请求”, 他茫然地又问了一句,庆德忍不住红了脸。他这人也颇有自知之明, 知道向侄子讨要给女儿的妆奁实在有点儿……那个, 所以石咏要他再重复一遍, 他还真有点儿说不出口。
再加上富达礼还在一旁抱着双臂看着庆德,庆德则心里清楚,大哥对自己的女儿嫁入皇家, 嫁给十四阿哥长子, 并不那么看好。
可事已至此,庆德觉得馅饼既然已经从天而降,砸到了头上,他就该好好准备, 将这份亲戚人情用到极致。
再说了,瓜尔佳氏出的皇子福晋也多,二福晋不用提了,三年前选中了十五福晋,如今小一辈再多联姻一个十四阿哥,怕也算不上什么吧!
于是乎,庆德将自己刚才的请求老脸皮厚地又说了一遍,石咏恍然大悟:“哦,二伯,我明白了!”
他拍拍胸脯:“都包在我身上吧!”
说实话,庆德的要求,在石咏看来,还真不算是很过分。毕竟石家有过先例,当年曾经给十五福晋添过妆奁。如今虽说庆德之女嫁的是皇孙,但是十四阿哥是实权阿哥,如今执掌兵部,十四福晋又将一直将弘春阿哥养在膝下,与嫡子无异。可以这么说,弘春阿哥十有九九就是十四阿哥的继承人。如此看来,庆德之女嫁得与十五福晋相当,甚至从某种角度上说,比十五福晋还要更高嫁了些,妆奁更需准备得体面些。
石咏为自家堂妹尽一分心意,原属正常,至于庆德身为伯父向小辈开口,妥当不妥当,石咏反正是不想多管的。
对于庆德所求的书画,石咏依样画葫芦,再寻一幅就好,至于内务府造办处所产的一些精品摆件,如现下众人都盯着的玻璃镜子之类,石咏凭自己的关系也能弄到。
谁知庆德又追上来,补了一句,说:“书画若是前朝元四家、明四家的都好,若是本朝无名书生的,怕还是算了吧!”
——显然是被上回石咏从南边带来的郑板桥字画给吓怕了。
可是“元四家”、“明四家”这种要求……
石咏对此无话可说,只得向庆德又恭贺了一次,然后告辞离去。临别时大伯富达礼一直立在他身后观望,石咏偶然回头,富达礼便与他交换一回略带忧心的眼神。
得知了忠勇伯府的喜事,石咏立即又想起荣府的二姑娘也是本届参选。他知贾琏对妹妹选秀极为关切,既然永顺胡同已经得到了消息,没准荣府也快要接旨意了。想到这儿,石咏立即拐了个弯儿,往荣府那方向走去。
他将将要走到荣府,忽听街边有人唤:“石大爷!”
听声音正是贾琏的长随兴儿,石咏一回头,果然见贾琏主仆正坐在街边茶馆,远远往荣府那个方向眺望。
石咏赶紧过去,三言两语将永顺胡同伯爵府已经接旨的事儿说了,贾琏点点头。兴儿在他身后,便对石咏说:“我们爷也是觉得差不多该有消息了,所以在这儿等着。”
不在府里等,偏要在外头的茶馆里等着,好看见传旨的队伍有没有过来。可见这贾琏着实是心焦之至。
于是石咏坐下来,也叫了一壶茶,一碟茴香豆,一面逗着贾琏说话,一面陪他等着。
这秀女中选宣旨的顺序,是按指婚的爵位由高到低,依次公布的。最早传旨的是上记名,也就是为皇帝本人充实后庭,但是近两年入宫的年轻嫔妃都是母族不显、身份不高的汉女;在旗的秀女大多是指给众皇子皇孙,接下来是各亲王府邸、宗室子弟。等得越久,越说明指婚对象的身份不高。
石咏在一旁瞅着,只见贾琏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荣府的大门,那架势,简直是要望穿秋水。
“来了!”突然,贾琏喜气洋洋地站起身。
石咏都还未注意到荣府门前有动静,贾琏已经准备离开,伸手拍拍石咏的肩膀,说:“兄弟,我先回去听听旨意,回头再来这儿找你!”又指兴儿,“好生在这儿侍候石大爷!”
这边兴儿领命,那头贾琏匆匆忙忙地赶回荣府。他身上还有捐来的官爵,随父接旨也是要换上官服的。
石咏知道荣府接下旨意且待一阵,便悠哉悠哉地在外头茶馆里等着,慢慢将一小碟茴香豆吃完,才见了贾府大开中门,将传旨的天使迎进去。他又续了一碟茴香豆,将将吃了一半,便见传旨的人离开,再将剩下半碟吃完,才远远地见到贾琏出府往这边过来。
石咏远远地见到贾琏脸上喜忧参半,急匆匆地过来,往石咏身边一坐,张口就问:“茂行,三等奉国将军丹济,可是你认识的?”
石咏刚喝了一口茶,这会儿差点儿就喷出来。
——怎么,就这也能遇上熟人?
他费劲地将茶水咽下,点了点头,说:“丹济大哥啊,认识的。”
贾琏搓着手说:“我二妹被指了的这位,父亲嫌妹婿爵位太低,很是不满意,刚才怪我多事,狠狠地说了我一回。好在老太太觉得还不错,帮我说了两句话,又赶我下去换衣裳,这才溜出来了。”
早先贾琏的爹贾赦一心盼着亲闺女落选,好由他自做安排,作为晋身的工具,结交他人。毕竟迎春是他的女儿,儿女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如是贾赦做主,贾母也无法过多干涉。
但是现在迎春被皇家指婚,便坏了贾赦的好事,再加上指婚对象爵位不高,贾赦自然有理由挑剔,明着不好指责贾母,便骂贾琏。
贾琏却似乎并没有受到贾赦多少影响,听说石咏认得丹济,赶紧问:“怎么样,他人品如何,待人可和善,家里是个什么情形……茂行,无论你知道多少,尽管说来听听!”
石咏登时在心里暗赞:这才是个做人大哥的样子!
贾赦那个当爹的,一上来先挑剔丹济爵位高低,而贾琏关心的,却是妹婿人品如何,会不会待妹妹好……
石咏心想,若是他自己也有个妹子,这种情形之下,绝对会与贾琏想到一处。
当下他定一定神,回想起所知道的丹济,大概说了说,其中有好些是贾琏已经知道的,例如丹济如今身上有着三等御前侍卫的差事。也有些夹杂了石咏自己对丹济的判断:“丹济大哥为人端方,差事上极为精心,我从未见到他缺勤晚到。至于待人么,我知道得不算多,但见他那起子兄弟们对他都是敬服的……”
石咏一面说,贾琏一面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倒是听丹济大哥说起过,他是肃亲王一脉,但因是旁支,家里人口简单,母亲尚在,另有两个姐妹,就再无旁人了。”
贾琏连连点头:“人口简单,有人口简单的好处!”
迎春若是嫁入贾府那样的世家大族,光料理家务就有够她忙乱一阵的。反倒是小门小户的,日子过得轻省简单些。
石咏想了想又道:“琏二哥,依我拙见,令妹当是被指了一门好亲。丹济大哥身在那样的职位,他又是那样一副品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升官了。”
丹济如今任着三等御前侍卫,若是再往上升至二等、一等,在侍卫处捞足了资历,将来一旦外放便是提督、副都统之类的职务,至不济也有个总兵。不是文官那样需要一级一级往上熬的。
贾琏听石咏这样一说,登时大喜,点头道:“我就说么,若是对方是个前途无望的蠢小子,皇家又为什么要巴巴地给他指婚。唉,只是我父亲,只看到人家眼下身上的官爵职位,看不到其他……”
眼下丹济身上有个“三等奉国将军”的爵位,岁俸不到二百两,禄米不到二百斛,听起来的确磕碜了些,与荣府的爵位差了老远。可衡量一个人的前程,用世袭的爵位和眼下的官职,丝毫不考虑此人将来的潜力——石咏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心想:贾赦老爷,您这也太没水平了吧!
他想了想,开口对贾琏说:“琏二哥,我知道丹济大哥当差的地方,要不要我找个时日,将你们二人引见一下,你们兄长妹婿的,先结识一下?”
贾琏喜得一掌拍在石咏肩上:“好兄弟!”
他说着将石咏拖起来,说:“茂行,你若是有空,现在就带哥哥去吧!”
石咏:……现在?
不过,他也很能理解贾琏这份急切,就好比突然听说自家妹妹交了个不知到底靠不靠谱的男朋友,做兄长的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去见一见,亲自考验一番。
他一时说漏了嘴,此刻又被贾琏从茶座上拖了起来,无奈之下,只得带贾琏往西华门过去。
在西华门附近,石咏正远远见到丹济在带人巡视护城河一带,当即挥手,把人请过来:“丹济大人!借过说一两句话!”
丹济不疑有他,命他队中的侍卫们继续向前巡视,自己则一路小跑,冲石咏和贾琏两人过来。
丹济生得不俗,再加上身上一件御前侍卫的官服,人显得又精神又挺拔,再加上一路小跑过来的姿态雄健,贾琏在石咏背后看着,心里已经满意了七八分。
“丹济大哥!”石咏与丹济很熟,因此只有在彼此的同僚在的时候才会称一声“大人”,其余时候就管叫“大哥”的。他挤眉弄眼地看看丹济,问对方:“可曾听到好消息了?”
丹济一向是个端正严肃的性子,此刻一听石咏说话,那张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石咏便知他已经听到了消息,连忙拱手向他道喜,随即转身,一拉贾琏,将贾琏的身份向丹济说了。
丹济憋红了脸,望着贾琏,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这年头,说人是“大舅子”、“大舅哥”都有骂人的意思,丹济憋了半天,在石咏各种眼色提示之下,总算憋出一声:“二哥!”
“哎!”贾琏这一声听得爽快极了。
这么短短片刻,贾琏已经看出丹济是个为人本分、性情质朴的年轻人。且不论他爵位如何,前程如何,只这份品性,想来不会是个欺负迎春的。
这时候,丹济麾下那一群御前侍卫一起巡了过来,为首的一个登时便叫:“丹济大哥这是……先见过内兄啦?”
旁人一起大笑出声,丹济转过身去,涨红了脸,咬着牙,却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
“恭喜大人!”“是呀,还未恭喜大人!”
侍卫们也晓得上司面皮薄,经不起打趣,赶紧换了正经脸色,从丹济面前走过去。
丹济一愣神,转过头来见贾琏,只见贾琏冲他稍稍拱了拱手,微笑着说:“不敢有扰差事,将来得闲的时候,必然是要好生聚一聚的!”
这个时代婚仪繁琐,自宫中指婚下来,到丹济成婚,少说也还有好几个月的功夫,因此贾琏和丹济还有好多可以“聚一聚”的时候。
丹济见贾琏彬彬有礼,一派大家公子的气度,自然也心生好感,赶紧也向贾琏还礼,连声说是,随即与两人作别,一路小跑,回归本队去了。
贾琏与石咏一起目送他离去,贾琏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膀,手:“这回,终于可以放心了!”
他望着远处正带人巡视的丹济,若有所思地说:“有我这个做哥哥的在,难道还能委屈了妹妹妹夫不成?”
石咏心想,也是,如今贾琏和凤姐儿夫妇都是财主,有他们两张罗,迎春的婚事和妆奁,必定体面。他寻思着什么时候也得给贾琏送点儿礼,贺他嫁妹才行。
谁知道,三日之后,贾琏带着兴儿来到椿树胡同找石咏。石咏这会儿刚刚办完内务府造办处的差事,回到家里,被贾琏堵了个正着。
“这……这是什么?”
石咏惊讶地看见贾琏指挥兴儿,从外头拖进来一个藤编的大箱子。
如今他看到藤箱,就会想起赵老爷子当初赠他的那只藤箱,便也会立时想到这箱子里都是文物。
果然,贾琏当着石咏的面儿,一掀箱子盖儿,对石咏说:“茂行,这回我可真真是有要事拜托你!”
“这是我们两府搜罗出来各处不用的古董和字画,我知你是这上头的行家,这回过来,就是想求你帮忙,整理整理,看看这一箱子的古董,那些是修补修补就能上台面的,帮我修一修,回头哥哥重金谢你!”
贾琏冲着石咏长长一揖到底,口中解释道:“想着给二妹妹的妆奁除了嫁妆银子之外,总要有些古董珍玩,家里没有多少给二妹妹另行添置的意思,我就想到了你……”
石咏探头一望,果然见这箱子里,盛得满满一箱子的,是一个一个卷轴,卷轴下面还露着各色瓷器铜器,有整的有碎的,零零总总,不下几十件!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爵位的事。
这里丹济的爵位是三等奉国将军,是清代的宗室爵位,与贾府这边的外姓爵位是完全两个体系。不过不管怎么说,三等奉国将军岁俸银160两,禄米160斛,是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小小爵位了。
至于贾府,原书中有写荣府祖上是公爵,降等袭爵了以后贾赦有个一等将军的爵位在身上。但是按照清代爵位,民爵是没有“一等将军”这个爵位的,三等公爵世袭降等之后应当是一等侯兼一云旗尉。也就是说,如果按清代爵位世袭,贾赦应该是一等侯兼一云旗尉,而贾琏当袭一等侯。可能贾赦字“恩侯”,也有原书作者的隐晦表达在里面吧。本文里贾府部分依旧参照原书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