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悄悄的, 隔了许久, 老七在殿外叫道:“大人。”
声音幽幽的, 荡到殿深处去, 没有人应。
“中庭里那些人……”老七不敢擅自做主,要向顾浮游请示。
顾浮游遽然站起了身,目光锋利起来,一扫先前颓丧凄哀的模样,神色变得冷硬。
像是为了报复, 又像是为了泄愤, 她现在就要将那些人杀了, 一个不留。
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痛快些。
她疾步朝中庭去。老七跟在后面。
斋先生望着她的背影, 摇摇头, 嘱咐完廿三看住宜儿,不让宜儿去中庭,连忙跟上了顾浮游两人。
她到广场时。顾浮游已在那群俘虏前站定, 左右来回, 似在打量这些左家的人。
顾浮游在挑人, 要亲自动手,但是这左家剩下的人着实有些多。
她选到一个女人。那女人身子娇小,低着头微缩着, 前后左右都是健壮的男人,这些男人有意无意的拿身子挡着她,不仔细看,并不好发现她。
顾浮游心想:“这是左家里有点地位的女人。”
顾浮游手指了指, 示意将那女人带出来。她手一召,已将饮恨握在手里。
老七要进去提那女人出来,靠近她时,她左右的男人拦着老七,虽被封了灵力,也死命抱着他的腰。
老七倒不是打不过他们,只不过顾浮游没吩咐,他便不能将他们弄死,因此只是将人打晕拉开。
正纠缠间,听到幼童的哭喊声。
顾浮游亦听见了,一怔,循声看去。奴隶十六提着一个小姑娘的后领,将她拖了过来。
那小姑娘六七岁模样,不比宜儿大。十六是个猛壮的汉子,提着这小姑娘像是提着小鸡崽。
那小姑娘又惊惶又害怕,两只手抓着背后十六的手,一路哭叫过来:“娘。”
顾浮游问十六:“这……是谁?”
十六道:“大人,这是捉获的那班俘虏中的一个丫头。大人吩咐将他们从地牢里提出来,我点数时少了一个,在牢房里搜寻了一翻,将这丫头从箱子里找了出来。”
十六松了手,那小姑娘摔在地上,才爬起来,一抬头看到顾浮游,吓得噤了声。
顾浮游直盯着那小姑娘。从白鹿城到这三十三重天上,她还未见过孩子。
一部分原因,或许是被她手下奴隶捉住了。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修仙者孕育不易,少有能碰到幼童的机会。
她心里定不下来,恍然明白,原来她未想过要怎么处置孩童。全然未意识到会遇见这种问题,或是心底深处规避了这个问题。
对着左家的孩童和左家成年的修士是不同的感觉。
她讨厌这种不同。
与钟靡初争辩时,说的极为顺口,一个不留,那些人只是个数字罢了。现下见到这小姑娘,自己却不能做到那般利落。
然而只是犹疑了一瞬,她忆起宜儿,宜儿死的时候,与她差不多大。她的心又冷了下来。
饮恨抬起来,指着这小姑娘,剑锋反射幽沉的光。
先前她指过的那个女人疯叫着跑了出来,才出来,被十六压住。那个小姑娘像是回了魂,终于有了反应,钻到那女人怀里,哭道:“娘,我害怕。”
那女人将她深深抱着,一双眼睛盈泪,对着顾浮游,似压低前身,做出防备姿态的母兽。
这时却不低着头了,直直的瞪着顾浮游。
顾浮游忽然笑了:“别这样看着我。分明是你们左家作恶多端,才落得如今下场,怎么倒像是我才是个大恶人。”
顾浮游目露凶光,沉声道:“是你们左家贪得无厌,屠戮别人满门,将坏事做尽了……”
“是你们左家咎由自取,是你们欠我顾家的!”顾浮游越说越激愤,猛然将剑递出去,剑锋往那小姑娘后心去。
若是一剑力道够了,能将这对母女俩一剑穿心。
那女人双手环着这小姑娘后背,剑锋在女人手腕处停住,剑气刺破她的皮肤,一道殷红的血迹蜿蜒而下。
再难寸进。
——你以前厌不平之事,你恨左家行事全无公道。
——阿蛮,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再处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你也不会痛快,受折磨的只是你自己罢了。
——姑姑。
——姑姑,我好想你啊。
——好什么!要你被他们像牲畜圈养,换得我苟活,好什么,顾浮游!
——思渺,你为什么不说话。
——若是苍天有眼,必让你左家有因果报应,前途尽毁,断子绝孙,想成仙?做梦!
她脑海里响起无数的话语,闪过无数的画面,在两边拉扯着她,近乎要将她撕碎。
饮恨颤动,因她持剑的手在轻颤。
顾浮游紧咬了牙根,浮满血丝的眸子瞪着这对母女,下不去手让她焦躁不已,浑身不适。
十六担忧诧异:“大人?”
顾浮游一抬头,目光来回间发现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一时间讨厌这许多注视的目光,暴戾之气聚集心中,一瞬闪过大开杀戒的冲动。
她没疯癫到随想随做的地步。当那想法闪过片刻后,她一怔,渐渐回味过来,却是后怕不已,怕那恶念浮现时,自己真的动手了。
她身边就站着十六,右边不远处还站着老七和斋先生,若是动手,他们三人首当其冲。
她手上颤的更狠,对自己下不了手的恨恶,被对自己的恐惧掩埋。
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冲动,太过陌生。
她遽然转身,匆匆往朱陵断台离去。留了不解的众人。
老七望着顾浮游的背影:“斋先生,这……”他现下是越来越摸不清主人的心思了。
斋先生道:“我去看看。”让老七看好这里的人,摇着折扇离开了。
到朱陵断台上时。顾浮游倚着剑,扑跪在最上一级台阶。
顾浮游背对着她,她并不能瞧见顾浮游的神情,但能知道顾浮游心里不平静。
现下的顾浮游越来越喜怒无常。
斋先生徐徐说道:“饶过这些人一命,你不甘心,杀了这些人,你不忍心,做不了完全的好人,也做不了完全的坏人,做这半吊子恶人,最终受苦的可只有你自己。”
顾浮游笑道:“斋先生,我快疯了,待我疯了,待谁都不会不忍心。”
斋先生摇摇折扇,并不质疑顾浮游的话,但也不惶然,只是说:“哦,疯了倒也自在,做什么心上都不会过不去。”
顾浮游怔然半晌,落于黑暗中,没有出路,只能顺着往深渊走,钟靡初的话刻在脑海里,以至于她现在有了点自怜之意,感伤起来,回过头来看斋先生时,一滴饱满的泪珠滴落。
斋先生笑道:“阿蛮已死,活着的是顾浮游,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也不是。”顾浮游与钟靡初的对话,她听了一大半去。
顾浮游听她提起这话,说道:“你站在钟靡初那边。”
斋先生收敛玩笑的模样,正色道:“我和她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顾浮游想起钟靡初,心里又疼又怨:“她站在我这边?她口口声声都是在为左家说情。她不理解我,不支持我,她现在厌憎我了,哈,顾浮游手染鲜血,残暴不仁!”
斋先生挑眉,谑道:“哟,为左家说情?她是有情郎在左家,要来为左家说情?”
斋先生折扇打了打耳朵,又道:“或是我听漏了,怎的没听到钟姑娘说她厌你,她说你现下‘状如恶鬼,心貌丑陋’了?”
“不远了,我若疯了,就不远了。”
那批俘虏被再次关到地牢里,顾浮游不想放过他们,但暂时没了亲手处置的劲头。
她回到万空殿,摔碎的碗盘早已被收拾干净。
她往那原先的桌位看着,发了许久的呆,径直回内殿去了。
太累了,这一日竟是比耗尽心机与左家缠斗还要累。现下不想开口,也不想去思考任何的事。
一躺到床榻上,却又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钟靡初的模样,说过的话。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入了梦。
梦中是烧成灰烬的三十三重天,地上鲜血成河,她站在岛屿边,看到鲜血从边缘流下去,如悬一缕红色的缎带。
她回过头,看到城墙楼上吊着两人,觑了觑眸子,看见那两人是宜儿和嫂嫂。
心里一紧,她慌忙过去,叫道:“宜儿!嫂嫂!”
心疼到了极点,泪一瞬就流了下来,她太害怕了,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怕上面的是两具尸体。
只能垂头,迅速往那边赶。
脚底下的血河忽然有了动静,有生命般蠕动着,她每走一步,身子往下陷一点,待得最后寸步难行,整个身子都要陷入血河中。
她伸手向外抓着,恐惧不已,想要人救她。
“钟靡初!”
她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心还没有定下来,梦中的恐慌延续到现实。
额边头发汗湿,贴服在苍白的肌肤上。她站起身,喘息不已,朝外叫:“钟靡初。”
“钟靡初。”她恍惚以为在白鹿城,钟靡初就睡在外面,只要她开口,钟靡初就会进来。
并没有人应她。
许久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白鹿城,钟靡初也已经走了。
空殿寂寂,她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半晌又自己默默的回到床上靠坐着。
望着琉璃灯盏,目光迷离,为自己唱起摇篮曲来。
如此一梦,她以为自己睡不着了,也不再想睡。
却不知为何,再次入梦。
这次的梦,不似那般惊怵。
她在梦里,好似看客,观了一场戏。
那戏里的主角,正是她,或说是她用着的这具肉身。
青鸾御风至一处宫殿前,殿前看守的人见了她,如临大敌。
“本尊要见帝乙,让帝乙出来!”
看守的人并不进去通报,也不想让她进去。
青鸾要动手,殿中一行人出来,个个身着铠甲,当先的人走来说道:“两族已经休战,现下是对付朱厌最关键的一战,你还要在此时生出事端么。”
青鸾见了他,目光一亮,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能去。”娇妍可怜。
“金龙王室尽毁,神龙王室中只有我兄弟二人,大哥身为陛下,要管理四海,只能我去。”
“你有去无回。”
“两族大战,惹出这个祸端,自要我们自己来解决,付出什么都是应该的。”
“帝乙!”
顾浮游再次睁眼,天已大亮,那一双眸子如碧潭,与眼尾的艳红相得益彰。
她见自己是靠坐着的,下了地,舒展身子,娇吟一声:“这丫头,真是糟蹋我的肉身。”
她走出殿门外,日光正浓,眯了眯眼,懒懒的抬起手来遮,自言自语道:“什么时辰了。”
守在远处的十六听了,说道:“大人,辰时末了。”
她睨了十六一眼,眼尾是滴溜溜的风情。十六红着脸,将头低下。
“去,将斋先生请过来。”
“是。”
她就在外站着,眯着眼晒太阳。
斋先生过来时,就见昨日还疯疯癫癫的人,今日懒洋洋的立在阳光底下,轻松惬意。
青筠斜着眼勾了斋先生一眼,笑道:“斋先生。”
斋先生腹诽,说话也怪怪的,明明是一张脸,却像是换了副面孔。
“斋先生,去玄妙门,带路。”
斋先生跟不上她的节奏,愣道:“玄妙门?现在?”
看着青筠的眼神,显然不想再废话一遍。
“……我也不熟路,银河星汉应当知道路,我去找他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