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曰, 舜在璇玑玉衡, 以齐七政。望山川, 遍群神, 择吉日月, 见四岳诸牧。岁二月东巡泰山,五月南狩衡山,八月华山,十一月恒山, 终至嵩山,其为五岳, 封祭俱如泰山之礼。
禹遵舜制, 五年一巡狩。
子启立夏, 登五岳, 遍祀山川。位传至桀, 帝无德, 汤伐暴,立商,作夏社。
商传至帝纣, 其行淫-乱-暴-虐, 武王伐之, 立周, 定周礼。
礼曰:冬祀天于南郊,夏祭地祗。天子巡狩,祭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 江、河、淮、济视诸侯。周公相称王,定郊祀后稷,宗祀文王,皆用乐舞。
至春秋战国,周天子衰,诸侯并起,礼乐废。
战国末,秦灭山东六国,并天下,代周而立。秦王政称始皇帝,诏曰: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昔秦文公获黑龙,此水德之瑞。今秦变周,水德之时。
秦从水德,色尚黑,以冬十月为岁首。
始皇帝出咸阳巡狩天下,遍祭河山大川,采太祝之祭,封禅泰山,以通上天。
汉初承秦制,帝服尚黑,以十月岁首。
武帝定东巡封禅,召群臣商议,延续秦封禅礼,登封报天,降禅除地。遂发役夫千人整修山道,车马骑士三千往泰山顶垒砌方石,建成祭坛。
公孙贺和张生提前出京,专为督建工程。
元狩三年二月,道路修成,山顶祭坛竣工。
车马骑士驻守山道两侧,驱散山中禽鸟兽类。役夫领粟米布匹还家,依路途远近,有的能赶上夏种,就的就只能迎接秋收。
四月中,天子驾临泰山。
三公九卿随驾,所乘车马绵延十数里。
步骑着黑甲,手持长兵,腰佩宝剑,护卫在帝后乘坐的安车旁。随号令下马停步,动作整齐划一,气势雄浑,观之不觉震撼。
赵嘉策马行在队伍中,远远望见山下土祠,陡然生出一阵感慨。
在边郡时,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当时所思所想,不过是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有能力护住亲近之人罢了。
“请陛下移步。”
礼官迈步上前,躬身行礼。
侍中俱着皮弁,手捧弓箭。巫士奉礼器,对面而立。
刘彻步下安车,着黑色衮服,上织日月星辰,龙火宗彝等十二章纹。腰间佩革带,外加大带,带下垂绅,并以绶系美玉。
随刘彻向前迈步,冕冠前后的白玉旒珠微微晃动,珠身轻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行到中途,礼官奉上宝弓,并引犍牛。
刘彻张弓搭箭,袖摆振动,箭矢如流星飞出。
“祭!”
犍牛倒地,礼官捧牛首、牛血及五谷祭太一。
礼乐声起,巫士起舞。
刘彻亲捧玉牒书,再行郊礼。
乐声中,群臣拱手下拜,共祀山川群神。
陈娇拉着刘据,在刘彻身后行礼。
乐声忽然变得急促,中途加入鼓声,巫士双脚踏地,双手捧天,口中唱出古老的曲调,尾音拉长,似欲将众人带回荒古。
漫漫长路,沿途荆棘丛生。
先民们披荆斩棘,艰难跋涉,后人绳其祖武,砥砺前行。
巍峨山岳,奔腾河川,俱有先人足迹。
商灭夏,周代商。春秋战国,群雄逐鹿。秦统天下,再到高祖立汉,炎黄子孙永远都在搏涛击浪,奋勇前行。
鼓声愈发急促,巫士齐声呐喊。
礼官捧起礼器,高喝一声:“祭!”
刹那间,鼓声隆隆,犹如石崩。
刘彻双手交叠,面向祭祠行帝王礼。
礼毕,鼓声戛然而止。
巫士停下动作,一阵冷风平地而起,群臣随天子再拜,将兵单膝支地,齐声高喝:“愿陛下千秋万岁!”
赵嘉站在队伍中,被众人的情绪感染,随之一同高吼。
此时此刻,众人祭祀的不再是人间帝王,而是传承千年的华夏,起于江河的炎黄。
“礼毕!”
封祀礼后,礼官请天子登泰山,行登封礼。
登山之前,武帝命侍中引刘据上前,另召赵嘉随驾。
这样的做法,在群臣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刘彻至今未立太子,诸皇子中,唯有刘据随驾巡狩,足够令人侧目。再携其同登泰山,更在无形中拔高他的地位。
可以肯定地说,以汉武帝今日的态度,只要刘据不犯大错,凭他皇长子的身份,以及表现出的聪敏,已然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他是否能始终如一,不因今时今日的一切发生改变,无人能够断言。
在多数人看到刘据地位稳固时,陈娇、窦婴和陈午则暗怀担忧,前者更下定决心,此次回宫之后,必要为刘据延请老师,好生磨练一番他的心性。
至于赵嘉,更加出乎预料。
随天子登泰山是何等荣耀,在场的三公皆无此等殊荣,同为天子心腹的魏悦、李当户、韩嫣和曹时也无这份恩宠,为何偏他能得陛下青眼?
各种视线刺在身上,再迟钝也能察觉不对。
何况赵嘉压根和这两个字不搭边。
行到刘彻近前,赵嘉俯身行礼,心中十分清楚,今日之后,他必会立在风口浪尖,引来群臣“关注”。不想被浪头压下,必须比之前更为谨慎,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做得到,他日三公可期;做不到,九卿就是极限,再不可能更进一步。甚者,连今日的一切都保不住。
这一切的推手,正是刘彻本人。
该说是天子的信任,还是另有原因,赵嘉想不明白,暂时也不敢去想。行过礼后,依照礼官的指引登上车驾,手握缰绳,为皇帝御马驾车。
这本该是公孙贺的职责。
蒙天子钦点,赵嘉别无他法,只能暂充一次太仆。
好在他出身北地,擅长骑马,对驭车也不陌生。一路挥动缰绳,沿着役夫修整的道路,护卫天子前行。
车至中途,刘彻和刘据步下车辕,转为步行。
刘据年龄尚小,走过一段路,双腿犹如灌铅,气息变得不稳。饶是如此,依旧咬紧牙关,紧随刘彻脚步,始终不曾叫累。
登至山顶,气温陡然降低。
山下尚觉得温暖,此刻却是冷风浸骨。
刘据打了个哆嗦,刘彻垂眸看他一眼,礼官立即奉上斗篷,将刘据裹得严严实实。待要捧给刘彻,却被他拒绝。
方石垒砌的祭台下,刘彻如苍松挺立,衮服被风鼓起,袍袖猎猎作响。
哪怕风再冷,他始终屹立不动,手持玉圭,面向祭台,再行帝王礼。
“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不任。维德菲薄,不明于礼乐……遂登封泰山,至于梁父,而後禅肃然。”
声音被风卷起,回荡在云层之中,犹如一柄锋利的宝剑,破开缭绕云雾,直通九霄。
赵嘉仰头眺望长空,透过浮动的云流,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少年的意气,孩童的玩笑。
妇人聚在河边,洗衣时不忘看顾孩童,发现哪个调皮,立刻会起身抓过来,按在腿上一顿教训。
夕阳西下,村寨中升起袅袅炊烟。
放牧的少年和孩童结伴归来,将羊群赶入栅栏。
男人们扛着耒耜木犁,抹去汗水,彼此大声说笑;老人们坐在屋前,或是编织藤筐,或是削制弓箭。
食物的香气飘散。
老人们须发皆白,却笑得和蔼慈祥。笑容异常熟悉,那是记忆中的长伯同鹤老。
草原上,几名少年策马驰过,笑着向同伴招手。
赵嘉用力闭上双眼,压制住鼻根酸楚。阿蛮,阿鲁……这些少年的音容笑貌,永远停格在眼前一刻,再不会改变。
冷风呼啸,画面模糊退去,赵嘉从记忆中转醒。
登封礼已毕,刘彻转过身,竟弯腰将刘据抱了起来。
刘据显然没料到,先是一愣,旋即小脸涨得通红。
礼官巫士各自垂眼,该整理祭品的整理祭品,该焚烧祭文的焚烧祭文,没事干的索性仰望上天,做出天人正在合一,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
赵嘉没这份能耐,唯有站在一旁,等候刘彻吩咐。
“朕之意,君可知?”刘彻抱着刘据,一边远离祭台,一边说道。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之子房何言愚钝。”刘彻放下刘据,牵着他的手,笑道,“朕常回想,初见君时是何模样。如今再观,君智超然,远迈群臣。”
赵嘉早就想过,自己千方百计施加影响,以刘彻的头脑,早晚会发现。因心中早有准备,如今当面提及,倒也不见慌张。
“陛下智慧绝伦,臣惭愧。”
“君误解我意。”刘彻停下脚步,不称朕改称我,“非有君在,我未必能参透诸事。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最惮无有忠言。”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顿,随即加重声音:“我之愿,君不改初衷,助我创不世伟业。”
出刀杀敌,刀锋必先磨利。
挥剑斩寇,剑身必泛雪光。
这一刻,赵嘉终于明白刘彻的意思,自己的确被推上风口浪尖,却也得到他人从未曾有的机会。帝王亲自将撬动历史的杠杆递到面前,端看他是否有勇气和能力去接。
机会只有一次。
纵前路艰难,赵嘉也不想错过,更不能错过!
“臣遵旨!”
赵嘉俯身行礼,刘彻探臂将他扶起,畅快大笑。
刘据仰起头,来回看着父皇和赵侯,以他目前掌握的知识,显然还无法参透,眼前这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
元狩三年四月,天子封禅泰山。
六月东巡海上,遇方士,查其狡,斩十一人。
同年十月,天子在巡狩途中下旨,征天下大匠,造大船出海。其目的不为寻仙,而是听赵嘉言及,海上有岛,藏金,量大可采。
消息的来源,赵嘉自不能说是后世。好在有自投罗网的方士,其中一人竟真的到过所谓的“蓬莱岛”。各种刑具摆出来,不需要真正动手,立刻竹筒倒豆子,将所知道的全部供出,半点不漏。
元狩四年,天子返回长安。
隔年春,圣驾出南巡狩。
再隔年,圣驾转道向北,至漠南受降城,各归降胡部及西域各国国王闻讯赶来,争相献上贡品,向汉武帝表达仰慕之情。
有些脸皮薄,话说得委婉;有的脸皮厚,非有卫士阻拦,九成会直接扑上去抱大腿。
对于这种场景,史官起初还会详细记录。几次之后,发现国名和部落之外,内容几乎一般无二。彼此商议之后,认为这样下去不是事,索性化繁为简,统一落笔:汉威远播,通达人和。诸胡慕,争献方物,希内附。
类似的记载,在汉武朝的史书上屡次出现。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历史,没人会想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史官不耐烦重复工作,偶尔偷懒而已。
元狩六年,武帝返回长安,下旨改明岁年号为元鼎,并改历法,不再以十月为岁首,代之以元月。
彼时的朝堂上,韩安国和郅都几人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围绕赵嘉,四位大佬没少嘴炮开架,籍此,韩安国“勇怼酷吏,朝堂第一硬汉”之名响彻长安。
元鼎元年九月,朔方郡粮食丰收,五谷丰登,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
西域都护府传来消息,大夏和安息各自派遣使臣,如今已在路上。
两国打打停停,稍微缓过劲来又接着再打,为弥补损失,没少吞并周围小国。
鉴于此,尚存的小国遗民和部落被迫迁徙,有的向东,越过葱岭进-入西域;有的向西,从亚洲迁往欧洲;还有的联合南下,不幸遇上匈奴人建起的势力,很快被吞并,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
朝廷接到情报,获悉其中有不少工匠,决定收纳这批人口。
卫青、赵破奴和赵信奉旨出征,霍去病和魏昱同为前锋。
在这次西征中,汉军终于打进欧洲,也是在这场战争中,霍去病和魏昱大放异彩,成为继魏悦李当户等人之后,汉朝最年轻,也是最闪耀的两颗将星。
发展到后来,只要汉朝的战旗出现,除罗马还能硬刚,余者皆望风而逃。
实在打不过就只能跑。万一跑都跑不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元鼎三年,汉军大捷的消息传回。
赵嘉登上城墙,忽闻一声唳鸣,看到穿过云层的金雕,以斗篷裹住前臂,接住从天而降的猛禽。
解下金雕腿上的竹管,取出其中绢布,看到熟悉的字迹,知晓魏悦下月将入长安,赵嘉不禁弯起嘴角。
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手指擦过金雕颈羽,赵嘉思索该如何回信。
是写明自己将升调太农令,最迟明岁将赴京城,还是暂时隐瞒下来,来日给魏悦一个惊喜?
“不如瞒着?”
赵嘉托着下巴,笑得很有几分“不怀好意”。
金雕移到赵嘉肩上,不忘自己抓着斗篷,垫在锋利的爪下。站稳后,侧头看着赵嘉,貌似不明白,这个没翅膀不能飞的究竟在想什么。
风卷过朔方城,带来草木勃发的清爽。
昔日的残垣断壁,如今已成繁华城池,人-流穿梭在商市之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赵嘉在城头思索时,恰好有驼队自西归来。
待队伍行到城下,看到队前熟悉的身影,赵嘉不禁展开笑容。队伍中的的卫青蛾似有所感,仰头望去,见到城墙后的身影,同样笑弯双眼。
时光在这一刻交错,岁月在瞬间重合。
年少的记忆从未远去,再回首,皆是无比清晰。
被记忆所感,赵嘉突然改变主意,转身走下城墙,准备动手写成书信,立即送往云中。
他想见魏悦,比任何时候都想。
至于惊喜,不急在一时,今后日子还长。
时空长河流淌,生生不息。
史官的笔墨落于简牍,著述成卷。
时过境迁,史书重现,其中功过成败,是是非非,自有后人评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