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部首领和祭师未必多聪明, 但也绝对不傻。
魏悦的举动给他们敲响警钟, 在清理内部时, 秉持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原则, 凡是身上存在疑点的, 一个都没跑掉。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抓到后以弓箭射杀,无论是死是活,全部纵马踏成肉泥。
几部首领亲自抄起弓箭, 动手的地点距离胡市不远。
惨叫声随风传来,市中的商旅却半点不受影响, 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 讲价市货全不耽误。
仅有少数几人神情叵测, 听到不断传来的惨叫声, 避到无人处低语几句, 认为留下会有危险, 一致做出决定,尽早动身离开。
几人自认行事隐秘,却不知身后跟了尾巴, 一举一动都被两个羌人孩童看在眼里。
这一行人套车上马, 刚刚走出胡市, 外出的羌骑突然折返, 将车马团团包围。
“抓起来!”
撕扯间,一人的皮袍被扯开,看到内里的带钩, 野利首领双眼放光。
“匈奴,他们是匈奴!快,都抓起来,送去给部都尉!”
闻言,各部勇士一拥而上,想到抓获匈奴探子后,郡内给予的好处,一个个红了双眼,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差点把几个匈奴人当场撕碎。
“要活的!”
野利和罕彭首领大声叫嚷,莫折首领策马上前,挥起鞭子就抽。
功劳谁都想要,前提是这些匈奴人必须活着送去。死了就只能算首级,虽然好处也不少,可哪比得上活人用处大。
劈头盖脸一顿鞭子,兴奋的羌骑终于冷静下来,取出套马索,将反抗的匈奴人一个个套住,五花大绑,放上马背。
“走,去见部都尉!”
几部首领脸膛赤红,既是冷风的缘由,也是出于激动。
大多数羌骑被打发回部落,少数随首领一并前往军营。
三十余匹战马飞驰向南,马背上的匈奴人既恨且怒,羌人却是满脸兴奋,心头火热。
“这些人送上去,部都尉念我等功劳,或许会从部落多召几个正卒。”
云中骑深入草原,屠了呼衍部,又冲出匈奴数万大军包围,在羌人眼里,已经是不败的代名词。跟着这样的军队,做辅兵固然有好处,可人往高处走,若是能成为正卒,整个部落都会感到荣耀。
想起早年归降的乌桓人,羌人撇撇嘴。
不就是擅长养马吗?
他们也会!
他们还能打仗!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比乌桓人更吃得开!
匈奴探子送入军营,魏悦没时间问话,打发走羌人,就召来魏武,命其拉来囚车,把匈奴人装进去,全部押往云中城。
至于羌人所求,魏悦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一口回绝。
即使没有得到准话,几部首领也不敢纠缠,全都老实地退了下去。
之前是门都没有,如今好歹有了可能。回去后召集勇士,遇到部都尉调用,必须尽全力表现,绝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抵达军营时,几部首领都是表情激动,心头火热;见过魏悦,走出军营大门,几人飞身上马,彼此对视,和气消失无踪,空气中似有火花闪烁,噼啪作响。
几人都十分清楚,云中骑以汉军为主,留给羌骑的位置绝不会多。
刨开之前成为正卒的部民,余下的名额定然更少。有抓捕探子的功劳,或许会多出几个,但平均到几部,必然不够分。
自己的部落想要发展,必须把旁人压下去!
在利益驱使下,上一刻合力清除内患、抓捕探子的羌部首领,下一刻就分崩离析,冷哼一声,开始互别苗头。
匈奴探子送去郡城,魏悦翻开兵册,开始为云中骑补充兵源。
圈定之后,命文吏重录名册。确认无误,即派飞骑递送郡城。待魏太守点头,就要往各县抽调正卒,以最快的速度成军,继续往草原练兵。
数次和胡骑交锋,魏悦总结出自己的练兵策略。
入选云中骑的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正卒乃至精兵。与其在营中训练,不如拉出去和胡骑面对面交锋,在草原上奔驰拼杀。
利刃久藏恐会生锈。
唯有不断磨砺,以鲜血浸染,刀剑才会愈发锋利,吹毛断发、陵劲淬砺。
魏悦抓紧练兵,准备再入草原。
赵嘉回到县中,将战死的更卒和小吏战功录下,和抚恤一同送至其家,并告知其家人,郡城将为死者祭。
文吏和活下来的小吏各自还家,同家人团聚。
赵嘉忙完诸事,同县丞告辞,登上马车,驱车前往畜场。
彼时,卫青和阿稚正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驱赶羊群回圈。听到马蹄声,抬头望去,见是一辆陌生的马车,立即打出呼哨,告知不远处的赵破奴等人,有生人来到。
就在哨音传出同时,一道金褐色的身影突然划过长空。离得近了,自高处俯冲而下,落到围栏上,开始梳理羽毛。
“阿金?”认出金雕,卫青愣了一下。再度望向马车,看到摘掉皮帽、现出面容的季豹,猜出车中是谁,登时满面惊喜。
“郎君,郎君回来了!”
卫青和阿稚兴奋大叫,顾不上咩咩叫的羊群,同时策马迎上前去。
赵破奴和赵信赶到时,羊群正乱成一团。
见到从车内走出的赵嘉,赵破奴发出欢呼,当即朝马车跑了过去。
赵信无奈叹气,纵然也想去迎赵嘉,却不能丢开羊群不管,只能认命地抓起鞭子,用哨音唤来几条大犬,将肥羊和混在其中的黄羊赶入圈内,关上围栏。
熊伯和虎伯得知消息,立刻策马赶来。
看到略显得消瘦,神情也带着疲惫的赵嘉,思及卫青蛾带回的消息,马上排开众人,将赵嘉迎入畜场。
“散开,都散开,让郎君回屋暖暖!”
“都围在这里作甚?不见郎君疲惫?”
两位老仆瞪起眼睛,众人立刻散开。
孙媪带着妇人返回厨下,生火熬煮热汤,为赵嘉准备膳食。
卫青和阿稚被赵信敲了两记,惩戒他们丢开羊群。赵破奴也被踹了一脚,揉揉被踹的地方,对上赵信不善的眼神,咧嘴笑了两声,老实跑去干活。
公孙敖不在畜场,正随青壮外出捕猎,驱赶附近的狼群。
卫青蛾带回的少年则在帮忙准备饲料。
在草原时,风餐露宿,面上不是血痕就是污泥,没人注意少年的长相。带回来洗干净,才发现少年的相貌很是不错。
虽然不喜欢说话,不太合群,卫青蛾之外的人靠近还会呲牙,但这难不住在草原流浪数年的赵信和赵破奴。
狼崽子凶吧?
照样能驯得服服帖帖。
比起当年的赵破奴,这个名为阿鹰的少年压根不够看。
少年行事太无忌惮,在草原上无碍,却不适合留在村寨。回到县内不久,卫青蛾就将他送来畜场,请虎伯帮忙照看,顺便磨一磨他的性子。
虎伯事情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干脆把人扔给赵信。
赵信很是无奈。
和赵破奴卫青等人相比,他的确是年纪最大的。可不代表他适合“带孩子”!
在草原流浪时,为了活下去,实在没有办法,他必须一肩挑起责任。现如今,畜场里不乏妇人青壮,也不是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何一定要丢给他?
更何况,阿鹰的到来,让他想起死去的阿蛮,心中常会泛起钝痛。
赵破奴显然也是一样。
他们怀念同伴,尽量调整好心态,态度友善,还教对方习字读书。结果对方半点不领情,更没半点学习的劲头,放言他在草原上杀过匈奴,今后照样能杀,干嘛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
赵信闻言冷笑,赵破奴开始呲牙。
好言好语没用,那就换种方式。
随着两人态度改变,阿鹰终于发现,他们压根不是想象中的“汉家少年”,凶狠起来,简直赛过草原上的野人。
“不怕告诉你,我和阿信就是野人出身!”赵破奴撸-起袖子,握紧拳头就冲了上去。
两个少年在雪地中翻滚,迅速打成一团。
“杀匈奴?谁没杀过匈奴!我的兄弟就是和匈奴战死!读书没用?他想读书都没法再读!”赵破奴说一句话就挥一下拳头,阿鹰很快落入下风,几乎是被按着揍。
听到叫嚷,青壮看了几眼就继续干活。
卫青和阿稚几个送完草料,全部登上围栏,为赵破奴大声叫好。他们早看不惯这个新来的,该揍!
赵嘉归来当日,阿鹰又被赵破奴收拾一顿,顶着肿起来的半边脸,疼得呲牙咧嘴,还要给耕牛喂食草料。
路过骆驼圈时,不忿地叫了一声,突然被吐一脸口水。
抹去脸上的水渍,阿鹰转过头,看着围栏后高大的母骆驼,恼怒无处发泄,狠狠踢了一下木栏。不踢还好,这一脚下去,引来另外几头骆驼,立时遭到口水洗礼。实在挡不住,不得不撒腿就跑。
赵嘉回到木屋,饮下一碗热汤,身体暖和起来,整个人开始放松,疲惫感瞬间涌上,不免有些昏昏欲睡。
“郎君暂且别睡,医匠稍后即至。”虎伯道。
知晓老仆的担忧,赵嘉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坐在地炉边,强撑着打起精神。
房门从外打开,带进一阵冷风。
医匠除去皮靴,背着药箱走入室内。见到赵嘉,当即眉心一皱,询问他伤在何处,并让他将上衣除下,小心解开绷带,仔细查看伤口。
确认伤口没有红肿发炎,并开始结痂,医匠神情稍缓。
“郎君伤势无有大碍,就是身体虚了些。让厨下多备肉食,最好有滋补之物。”
说话间,医匠打开药箱,取出一罐伤药,用木片涂抹在赵嘉侧腹的伤口。
背部伤口多已结痂,只有侧腹还未愈合。到底位置特殊,无论多小心,还是会偶尔扯动,延缓了伤口痊愈的速度。
“郎君不该着急赶路。”医匠道。
赵嘉笑了笑,并未开口解释。
医匠没有多言,涂好药,取干净的伤布裹上,叮嘱赵嘉要注意休养,多吃多睡,伤愈前最好不要骑马,随即背起药箱,转身离开室内。
出门时,恰好遇见来送膳食的孙媪。
看到烤炙的鹿肉和撒着葱花的羊汤,医匠点点头,表示半月之内,赵嘉一天三顿,顿顿都要有肉。羊汤之外,可以熬煮牛骨汤,雉鸡汤,还可以到畜场外抓捕野物。
总之,怎么补怎么来。
孙媪郑重点头,表示她明白。
处理完伤口,用过膳食,赵嘉稍歇片刻,实在撑不住了,才绕过屏风,躺在榻上,拉起轻薄的鸭绒被,再压上一层兽皮,很快就睡了过去。
虎伯和熊伯放轻脚步,叮嘱畜场众人,无事不可来扰。
在赵嘉养伤期间,几匹飞骑离开云中郡,携魏太守书信,日夜兼程赶往渔阳。
与此同时,汉都长安满是喜气。
太子即将大婚,诸侯王及宗室纷纷来贺。
梁王车驾驶入都城,满载贺礼的大车占据整条街道,长安百姓无不惊叹。
未央宫内,景帝喝下一碗汤药,命人去召太子。
待宦者退下,景帝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饮下半盏温水,将喉间的痒意压制下去,心知自己的身体将到极限,瘦得青筋凸起的手缓缓握成拳头,越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