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叶逢春时,我并不相信他是一个中毒之人,因为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中三种奇毒还能露出这么无所谓的笑容。
那日,深秋的榆柏山上,寒风萧瑟,草木凋零,他白衣墨靴,站在满地的黄叶之间,抬起头淡然一笑,那一刻,那些本已败落的花草好像重又鲜活起来,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只可惜,我还没从这一笑中回过神来,他不知怎地已挪到我身边,一把冰凉的刀锋触到我的颈上,他将唇贴在我耳边道:“带我去见骆神医。”
我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能上榆柏山之人,每个都是为了骆神医而来。骆神医长年隐居山内,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这世上没有他不能解的奇毒,没有他不能治好的怪病。但他却不是什么人都治,他曾立下规矩,每年只选十位病症最为刁钻之人医治,又在山下树林内设下重重机关,唯有通过考验之人才能上山见他。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怪病,爹爹为我寻遍了名医也未治愈,只得将我送上山上求骆神医医治。也许是因为我的病症太过奇特,骆神医破例让我留了下来,并许诺一定会医治好我。
我在榆柏山上一住就是两年,爹爹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全家人搬去了省城,而我的病却还没有好。骆神医便让我留在了山上,日子久了,索性收我为徒,平日里照顾他的起居,顺便随他修习医术。慢慢地,我开始越来越习惯山上的生活,而我的家人也开始渐渐将我淡忘。这些年,我见过许多来求医之人,哭天抢地的也有,一掷千金的也有,威胁动武的也有,但是,从未有人像他这般轻松地冲破所有机关,大大咧咧地走到师父面前。
他似乎对我的不惊不叫感到有些诧异,可我却不觉得害怕,反正他只是想见师父,并没有什么理由去伤害我,只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离一个年轻男子那么近,我一直努力控制,让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走进药房时,师父正在分拣着新摘得草药,见他挟持我进来,只轻轻抬了下眼皮,道:“这位公子你中毒颇深,只怕熬不过一个时辰,我劝你不如省些力气,早日下山寻个好归处。”
他却勾起唇角,道:“一个时辰倒也不算太短,恰好够我杀了你们再把这里烧个干干净净与我陪葬。”
师父终于放下手中草药,转过身对他道:“公子年纪轻轻却戾气甚重,我就算能解你身上的毒,这心中之毒可是无方可解。”
他露出不屑表情,又问道:“骆神医为何不问我中得什么毒?”
师父听闻这话,孤疑地朝他身上扫视一眼,他又继续道:“我身上中得是唐门的金蚕毒、血炎花与无念砂。”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我却听得默默抽了一口冷气,这三样毒物样样致命,江湖中人各个闻之丧胆,而他却好似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之事。
师父眼神亮了起来,极有兴趣地盯着他道:“哦?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同时中了这三种奇毒还能活在这世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挂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道:“骆神医现在可有兴趣为我一治?”
于是那日起,他便留在了山上,师父虽然使出毕生所学保住了他的性命,但由于所中之毒太深,他还是很快陷入了昏迷。师父怕他熬不过去,便让我每日在他床边照拂。后来我才发现,这样一个外表轻狂不羁之人,背地里却无一日能睡得安稳。他好像在梦中见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放在床边的手一直在抖,有时候竟连身体都抖了起来。他时而蹙眉,时而梦呓,甚至有时会惊呼一个人的名字,让他快些跑。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梦中想起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个看淡生死之人,陷入躲不开的梦魇。
到第五日,他终于醒了,但神智还未完全恢复,因此每日也是时睡时醒。但当他清醒时,再也不许任何人近他的身。于是,我便又多添了一件棘手的心事。
在他背后有一处极深的伤口,上面被啐了毒,如果不日日上药,只怕很快就会生疮流脓。他昏迷时,我还能将他当作一头雄性动物对待,可在他转醒后,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揭开他的衣服为他上药。我忍了两日,终于还是不愿见到如此好的一副皮囊平白烂了去,于是鼓起勇气趁他睡着之时,想要偷偷替他换药。谁知我刚拨开他的衣襟,他突然坐起身来,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如一块寒冰,刺骨凉意透过棉布渗到我的肤上,竟激起了无法抑制的冷颤。
他将我拉到他面前,眯起眼看我,黑瞳中射出凌厉的杀意,我唯恐这条命会不明不白得去了,连忙指着他背后的伤口,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要……替你换药”
他眼中的杀意终于消退一些,又露出古怪的神色,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笑起来道:“原来你并不是不会说话啊。”
我被他说得有些气结,我自然是会说话,只是在这山上能说话的机会太少,平日里便也习惯了沉默,何况我也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我努力想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只得无奈地继续劝道:“那里……再不换药会烂掉的。”
他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烂了就让它烂吧。”然后,他突然狭促地将我的手拉得按上他的胸口处,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拼命想要挣扎,他的眼神却落寞下来,轻声道:“反正这里面,早就烂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脸上有着我看不懂的倦意与颓败,他却很快放开我的手,背对我躺了下来,用周身的冷意无声得催我离去。不知为何,我突然生出些从未有过得执拗:一定要将他这伤口治好,于是咬了咬牙一把揭开他的衣服,拿起药盒要替他上药,他有些意外地回头看着我,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原来你们山中的女子,竟是如此主动。”
我鼓起勇气,认真地盯着他道:“你如果再不换药,几日过后这伤口就会生出烂疮,然后发出恶臭,到时便是神仙也难治。”
他皱了皱眉头,狐疑地望着我,似乎想判断这话的真假,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笃定,他终于妥协了下来,背过身去乖乖让我为他上药。我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而暗自窃喜,我不过是想赌一赌,像他这般孤傲之人,一定不能忍受自己浑身恶臭的模样。
师父偷偷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叶逢春。这是师父趁他昏迷时试探出来的,为此他还闹了许久的别扭,说师父窥人*,毫无医德。每当这时,师父只是捻须不语,由得他去闹。
半个月以后,他的毒终于慢慢褪去,而我却有许多次撞见他偷偷跑出屋子,过了许久才回来。不知道为何,我心中总有些不祥的预感,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将一把尖刀抵上了师父的脖子,才知道我的预感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