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5|第八十九片龙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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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片龙鳞(三)

庄夫人被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自打她成为潍州邢氏夫人,那便是众星捧月人人艳羡,何曾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放肆?尤其还是个出身卑贱的外室女!谁给她的胆子!

“指着我做什么, 我难道说错了?”玲珑勾起自己一缕长发把玩,似笑非笑道,“瞧夫人这模样, 搞得好像父亲是什么负心汉一样, 世上哪有这样的说法?人家愿意一夫一妻的, 自然是彼此相爱举案齐眉,三妻四妾, 那也是男人自己的决策,难不成还是那些妾侍外室, 给男人下了药拉他们成就的好事?夫人不怪自己男人守不住, 倒是怪些弱女子, 也真是有趣,怎么,在弱者身上耍威风,能让夫人觉得自己很厉害?”

这话无疑是戳中庄夫人的肺管子, 她为什么只敢在妾侍们跟庶女们身上动手脚?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气?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得邢冀欢心, 只是占据了个正室的位子罢了!夫妻之间本就如此, 若是还因为妾侍原因与主君争吵, 怕是本就所剩无几的夫妻之情, 更是要跌落谷底!

她舍不得针对主君, 只好针对那些迷惑了主君的女人!若是她们洁身自好, 主君又岂会为她们所惑?

“大胆!”

“你就只会指责别人吗?”玲珑露出天真的表情,“夫人也太没用了吧,又看不惯父亲纳小, 又不舍得离开父亲,那就打落牙齿和血吞,打肿脸当胖子呗,反正一时之间也没人敢说夫人什么,父亲如今正值壮年,少说还有几十年好活,说不得到时候夫人还要面对几十上百个年轻貌美的妾侍,何必现在就如此跳脚?以后有的是夫人独守空闺垂泪到天明的时候。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这句诗简直就是为夫人量身打造的。”

说着如此刻薄的话,偏偏神情稚嫩如个小孩儿,加上确实也小,还不满十三,那可不更气人了吗?

庄夫人怒道:“来人!把她给我拿下!如此不敬嫡母,不知尊长,不懂礼数,怪不得是外室养大的,简直丢尽我潍州脸面!今日我若是不好好教导你,他日你必定要为我潍州惹来大祸!”

玲珑瞥了眼上来要抓住自己的婢子婆子,笑道:“那最好夫人今日就把我弄死,否则但凡我吃一点亏,必定不择手段,千百倍报复。”

这话在一个没什么能力也没有靠山,主君还不在府中的外室女口中说出来,应该并不让人忌惮,甚至于让人感到好笑,她是什么身份,她是哪里来的自信?但不知为何,庄夫人心中却咯噔一下,就连伸手想要去抓玲珑的下人们也讷讷地不敢再动。

“夫人还看不出来么?我母亲是父亲心头挚爱,否则也不会滴水不漏保护她这么多年,夫人查了这么久,不是连我母亲生得什么模样都没见过?”玲珑毫不客气地嘲讽起来,“夫人与父亲成婚二十载,应该很清楚父亲的为人,他会这样护着一个女子,说明那女子才是他的真爱,夫人算什么,这府里的妾侍又算什么?得不到爱的才是可怜呢。”

她说着这经典恶人台词,还愁庄夫人被刺激的不够,“夫人得不到自己丈夫的欢心,便拿旁人撒气,又舍不得和离,瞧这模样,难不成当年父亲跟夫人成亲前,还许过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邢冀此人便不是会为儿女情长驻足的,他有野心有抱负有手段,他什么都不缺,与庄夫人的婚姻更是强强联合,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利益共同者,他们是被利益牵扯起来的人,庄夫人明知道这一点,还想谈情说爱,若是两情相悦,这自然是没问题,奈何邢冀并不这么认为啊!

他连嫡长子都没有透露玲珑的身份,又怎么可能跟庄夫人说?庄夫人虽然心里有他,却也装着娘家,玲珑是华安帝遗腹子的身份一旦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惹来多大的麻烦!邢冀是要扮猪吃老虎,不是要跟人硬刚,他又不傻。

庄夫人越是蹦跶,邢冀越是恼怒,甚至于玲珑觉得庄夫人要是还不放聪明点儿,说不得这次回来,邢冀又要带几个别人送的小妾,庄夫人怕是只能躲在被窝里咬着手绢哭泣到天明。

在这个世道,明知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人家也没对你承诺过什么,还要去嫉妒——嫉妒也就算了,问题这一切的源头不是在男人身上吗?为什么要去怪罪女人?

是其他妾侍拉着邢冀扒光了邢冀衣服给他灌了药不让他走的?那后院那堆庶子庶女是怎么来的?都是妾侍们强迫的不成?

人家花样年华,十五六岁的年纪,来给邢冀做妾,真以为是邢冀个人魅力出色?他那年纪都能当一些新妾的父亲了!

明明恨不得妾侍与庶子女们去死,明明善妒的厉害,还想要宽容贤惠的名声——真是好事儿全给庄夫人占全乎了。

庄夫人叫玲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我的话难道不好使了?将她给我拿下!不好好教导她,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玲珑冷眼一瞥:“我看谁敢!”

下人们顿时进退两难,庄夫人一看,还敢不听自己使唤,愈发恼怒:“没听到我的话吗!你们——”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这是在闹什么?”

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玲珑回头,发现不是别人,正是邢冀。她立刻如一只欢快的小鸟扑上去:“父亲~”

除却她的身份外,邢冀也是看着她长大,小时候陪她一起玩,还给她骑大马,便是华安帝在世,也不一定做到这般地步,因此玲珑自幼与他很亲,为了不让玲珑的身份暴露,邢冀以此为理由,让女子唤他为夫君,二人以夫妻相称,他承诺一定会让玲珑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他让自己的嫡长子娶她为妻,又立她为嫡长子所生之子为皇长孙,他真的是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一切,对一位于后宅之事毫无兴趣满心都是大业的枭雄而言,可能他爱自己的亲生子女,都不如爱玲珑多,可这样的爱并没有为她带来幸福,她还是一点都不幸福。

男人总是这样,觉得女人们之间总是小打小闹,坏不到哪里去,也不知他们为何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邢冀将玲珑接个满怀,她撒娇耍赖有一手,谁都比不过,甜蜜蜜的像个贴心小棉袄,会说甜言蜜语又懂事乖巧,总之在邢冀心里,玲珑便是最听话的。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看向庄夫人:“玲珑犯了何错,你要罚她?”

语气俨然是不满的。

他对这位正妻向来尊重,因为她出身高贵,确实是把后宅打理的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对妾侍与庶子女也一视同仁。妻子对自己有情意,想必哪个男人都不会厌恶,可这份情如果掺杂了独占,对邢冀而言便不算什么好事了。

潍州邢氏与邑阳庄氏,二者皆是世家大族,这桩婚姻利字至上,庄夫人为邢冀所出的一双儿女,也向来为他所看重,邢淳是他的继承人,邢萱是他的掌上明珠,然而若说呵护怜惜,这些都比不上玲珑。

玲珑生母美貌温柔,是朵不折不扣的解语花,且性情坚毅果敢,对华安帝更是忠贞不二,邢冀欣赏她、倾慕她,却决不会玷污她。

因此在其临终前所立下的誓言,保护玲珑一生平安顺遂,也都字字出自真心,虽然这真心里夹杂了利用,却也不能说这份真心是假的。

看着玲珑长大,本就已把她当作了女儿,她又爱笑爱撒娇爱黏着他,一口一个甜甜的父亲,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主动亲昵扑到邢冀怀里的,跟知礼生疏的,自然是前者更加讨人喜欢。再加上玲珑身份特殊,邢冀便不出自真心,也会珍爱怜惜。

他虽要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却也是真心将她当女儿疼爱。

庄夫人见那父女俩如此亲昵,已是气得发疯:“主君一回来便要质问我吗?我要罚一个外室女,难道都不可以吗?”

邢冀在人前是会给夫人留面子的,但事关玲珑,他不会让玲珑有丝毫不适或是反感,庄夫人对她越差,她便越依赖他,因此毫不犹豫,站在玲珑这边:“夫人今年几岁,她又几岁?孩子犯了错,好生说教便是,瞧夫人这架势,倒像是要打她板子了。”

“父亲我怕。”

小姑娘一副可怜巴巴小白花的样子,朝邢冀怀里躲,她是有恃无恐,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别说本身没犯什么错,只是惩治个下人,就是真的犯错了,跟庄夫人对上了,邢冀也不会让她吃亏。他巴不得她一颗心都放在邢家,怎么可能让她寒心?“我都好几日没吃上顿热乎饭了,那厨房的婆子还让我将就,顿顿给我大鱼大肉,冷得发腥,我说她,她还怪我,我气不过,才让人欺负她,可是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我,我真害怕,父亲,不如你放我回去吧,我想回有母亲的地方,这里我害怕,我不敢待。”

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她又一向表现良好,演技精湛,邢冀哪里分得清?立时对庄夫人不满道:“你执掌府中中馈,还能出如此纰漏,那婆子岂不该罚?”

庄夫人气个半死,那婆子虽然在厨房当值,但却是个特别会揣摩人心的,她每次不愉悦,稍稍递个信儿,那婆子便会在吃食上为难为难令她心堵的人,比如某个一连伺候了主君三日的小妾,某个给主君的婢女,某个刚得了主君夸赞的庶子……总之不需要庄夫人说,那婆子便会去做,正得庄夫人欢心呢,结果被玲珑给教训一顿,听说胆子都吓没了,命也少了半条,她能不气么?

岂止是生气啊,简直都要气死了!

玲珑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还有更气的在后头呢。

庄夫人此生最恨,便是夫君三妻四妾自己还要装大度,她不舍得对付夫君,只好拿小妾与庶出子女撒气,撒气还撒的特别憋屈,怕破坏了自己在主君心目中的形象,活似邢冀是什么负心汉对不起她,然而这时代,这世道,能遇到一心一意的夫君是福气,遇不到,对女子而言又能如何?

她又不肯去争,觉得掉价,怕主君看轻,坐在原地不动,难道爱情能从天上掉下来?哪有这样的好事!

最好笑的便是她怨恨妾侍也不怨恨主君,可男女之事,在这个时代,难不成是由女人来掌控的?后院那些个妾侍,有些才十五六岁,比玲珑也大不了多少,问问她们,是谁将他们当做棋子与工具来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难道她们不想嫁个温柔体贴的丈夫生儿育女,难道她们都是自甘轻贱要给邢冀做妾?

说白了,大家都是利益共同体,爱情是虚假的,利益才是真的。

可惜庄夫人这么多年看不透,她要是足够了解邢冀,就该知道,邢冀这样的人痴心无悔爱一个女人,把对方养在外面十几年,本身就很有问题。

庄夫人忍气道:“那婆子是该罚,却也不该她来罚,毕竟婆子也算是我的人,她遣人来禀报于我,难道我会不为她做主?如今她自作主张罚了人,叫旁人知道,岂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她心知主君重规矩,这么说,能让主君改观。

谁知她忘了玲珑与她乖巧的嫡长女邢萱不一样,玲珑抢先一步道:“既然是夫人的人,还能做出如此之事,可见是奴大欺主!还是说夫人调|教出的下人便是如此没规矩?接连三日给我吃些冷冰冰的油腻肥肉,张嘴便让我将就,知道的说她是在厨房当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这府里的老太君呢!”

邢冀看了庄夫人一眼,道:“夫人要好好约束和管教身边的下人,这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道:“让玲珑搬到我院子里去住吧,我不在府中,也不会让她受人欺凌,夫人若是有心,便多照拂一二,若是无心,也不必管她,自有人为她操心。”

玲珑心想,你看你看,有委屈就要说出来,不爽就得闹,这年头就是按闹分配,像原主那样忍气吞声,人家可不会感恩,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变本加厉的搞你。可她掉两颗眼泪,邢冀便给出了这样大的好处——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华安帝旧部取得联系,她可不想一辈子待在潍州府,更不想嫁给邢淳当老婆,尤其是不想有庄夫人这么个婆婆。

她怕自己哪天一个不小心,把婆婆揍成肉饼。

听邢冀说让玲珑到他院子里去住,庄夫人噌的一下站起来:“主君,这于理不合!”

“我的女儿,接连三日吃冷掉的饭菜,也于理不合。”邢冀淡道,“也不见你如此激动。”

说完,还让人去打了那婆子五十个板子,能不能熬过来全看对方自己造化,这护短的劲儿玲珑可喜欢了,哪怕对方是图利又如何?拿到手上的好处才是真实的。

邢冀带着玲珑一走,庄夫人整个人泄了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邢萱始终不大敢说话,她性情柔顺,耳根子软。一开始觉得母亲委屈,但听了玲珑的话,又觉得玲珑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一时间不知该劝慰母亲什么话,只是为难。

女子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贤惠顺从,母亲也是这样教导自己的,可母亲的所作所为,与她所教导的,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玲珑说得似乎很对,但其实也有问题,不怪那些勾引父亲的妾侍,难道要怪父亲?可父亲有什么错?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

既然是天经地义,母亲又为何总是恼怒?

邢萱有些迷糊了,她搞不懂这两人到底谁才是对的,总觉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但,真的好羡慕那个妹妹与父亲相处的模样啊,嬉笑怒骂无比自然,哪里像是自己,见到父亲跟个鹌鹑一样,行了礼便不敢乱动,生怕哪里规矩不好惹了父亲厌恶。

“萱娘,你可不能学那外室女的做派!”庄夫人生完气,对着女儿耳提面命。“一瞧便不庄重,轻浮下贱!定然是跟她那没出息的狐狸精娘学的!萱娘是邢氏女,切勿与那外室女学!”

“母亲,可是……”

“可是什么?”庄夫人专|制道,“母亲所说都是为你好,难不成还会害你?大家闺秀便要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不学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你是母亲的骄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与那外室女是云泥之别,她怎么配跟你相提并论?”

邢萱本来想说羡慕玲珑与父亲可以那样亲昵,她也想亲近父亲,可是想想母亲所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她记忆中父亲甚至都没有抱过她,对她说话虽然也和颜悦色,却少了几分慈爱纵容。

可母亲如此激动,她也不敢说什么,只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庄夫人这才满意。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要求严苛,为的就是从主君口中听到一句赞扬,哪怕是只有一句,也足够庄夫人高兴了。

她的儿女,必不可能输给那群出身卑贱的庶子女!

玲珑成功搬进了邢冀的院子,她年纪小,倒也没人说什么,只是让府中下人认识到一个事实,这位新回府的小女郎,是被主君捧在心尖尖儿上的!谁都不能怠慢!没看到厨房那婆子,前些日子还春风得意呢,因为得罪了小女郎,挨了一顿板子,去了大半条命,直接被发配到偏僻的庄子上去了!

这下府里可再也没人敢对玲珑不敬,主君纵容她,别人还能说什么?只希望这位女郎不要太难伺候,否则大家都讨不了好。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女郎性情很是和善,基本不会发脾气。

时间一长,下人们便觉得那婆子受罚也是活该,她定然是做了什么小女郎厌恶的事,才会被这样重罚,而其他人安分守己,做好本职工作,又怎么会被罚呢?

邢淳听说玲珑住进了父亲的院子,也是一惊。

他去寻父亲时,发现父亲院子里景色大不相同,不仅墙角种了一片花,还多了个秋千架,穿着粉色罗裙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拿着根小树棍不知道在玩啥。

邢淳邢萱兄妹俩对府里的庶弟庶妹们敌意并不大,首先他们是嫡长子与嫡长女,其次父亲对他们寄予厚望,他们自然也希望父母恩爱,可这事儿并不能强求,不过兄妹俩都很贴心孝顺,也正是有这么一对出色的儿女,庄夫人才有底气。

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她才对儿子也充满占有欲,觉得邢淳娶了自己最厌恶的外室女为正妻——即便对方的身份并不是外室女,但长久下来的印象根深蒂固,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更改的?更何况嫁了人,便是邢家妇,更应该事事以邢家为先,她是婆母,难道还不能教导她?

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足够原主喘不过气。

总是忍耐着的人,别人是不会体谅你、爱护你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已经习惯了,更加用力地压迫你。

玲珑正用小树棍拨弄蚂蚁,小树棍上沾了点她没吃完的糖,蚂蚁们纷纷盘上来,一般情况是灵智越开的动物越怕她,像蚂蚁这种脑容量基本为零的,稍微收敛下身上的气息,它们便不会逃避,玲珑也没有摁死它们的心情,就是好奇看它们列队搬家,还挺有意思,感觉能看一下午。

生命太过漫长,她早已学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直到眼前停下一双穿着皂靴的脚,玲珑才慢慢抬起头,看见邢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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