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片龙鳞(六)
东宫新来的宫人不少, 但被小王爷看上特别想捉弄的只有那么几个,他在恶作剧方面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尤其是那些个小宫女, 他捉弄出经验来了,一只大蜘蛛就能吓得她们花容失色跌倒在地, 别提多蠢了!
可是这一回他却踢着了铁板。
新来的小宫女里有个叫檀绒的, 生得十分美丽,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最好的年纪, 她为人也很和善, 虽然还只是三等宫女, 在东宫做些洒扫清理的活儿, 却做什么都很认真仔细, 最重要的是,她是唯一一个小王爷作弄失败的人!
哦不,上一个作弄失败反倒把他整的哭爹喊娘的, 应该是太子殿下才是。
可太子殿下那是谁?那是一国储君, 未来帝王,小王爷觉得自己被整是活该,但这小宫女凭啥不怕他?最可气的是, 不怕他也还罢了, 她还帮着其他被整的人!导致他的恶作剧十个里有九个失败!
于是,小王爷视檀绒为眼中刺肉中钉,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个死丫头从东宫赶出去!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有时候他瞧着檀绒, 隐隐有种瞧见了太子殿下的感觉……
在又一次恶作剧失败后,小王爷气呼呼地跑出东宫,一股脑儿钻进御花园,把那些个珍贵名花一顿□□,花瓣散落一地,看得边上的宫人都要心疼死了!这些可都是皇后娘娘的最爱!平常谁若是碰了都要挨板子的!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虽然已年近四十,但仍旧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岑皇后来了,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伺候的人,架势十足,小王爷本来正在辣手摧花,他从前胡闹没有分寸,来了脾气随便抓了人就打,恭亲王为此伤透脑筋,宫人的命再不值钱,也不能随意打杀,且儿子这性子愈发残暴任性,他着实束手无策。
结果把人丢在京城,在太子殿下的友,好,帮,助下,小王爷仅用了三个月时间便改了,他再生气也不敢随意拿无辜宫人撒,玲珑便叫他,若是生气,只管去御花园,反正那些花是岑皇后的心头宝,一举两得。
他又不是恭亲王,会因为这是自己儿子下不去手,对玲珑来说,把小王爷打死也不过是句话的事儿,而他父皇宅心仁厚,其他狠得下心的人又没有这个身份地位,因此他还真是天底下唯一一个治得住小王爷的人。
一听岑皇后来了,小王爷从头到脚全身发麻,他打小就怕玲珑,在玲珑跟前也就第一次见面时没吃过亏,然而随后脑壳上便多了一个更大的包,小王爷心中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甭管太子殿下多爱吃什么都吃好像还不怎么挑食,但只有亏,太子殿下绝对不吃!对小王爷来说,太子殿下虽然很凶很可怕,但又总是能想出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因此小王爷又是怕他又是犯贱想跟他玩,痛并快乐着。
他捉弄东宫宫人,也都是有分寸的了,至少不会令人受伤,也不会叫人见血。
这种对玲珑的信任以及崇拜,令小王爷对玲珑言听计从,按理说,这后宫对他最好、最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人,不是可怕的太子殿下,也不是宽容温和的皇伯父,而是这位对谁都冷冰冰偏偏对自己和煦慈爱的皇伯母。
小王爷惯会脑补,玲珑又刻意诱导他往歪了地方想,长到快弱冠还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小王爷坚定认为:皇伯母对自己兴许有非分之想!
不然干嘛对他这样和颜悦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他亲娘咧!恭亲王府在几位亲王中可以说是最穷的,岑皇后讨好他他也没钱孝敬,所以只有一个原因,她馋他的身子!
是以小王爷视岑皇后为洪水猛兽,一听说岑皇后来了,手里揪下来的花瓣都没忘了丢,拔腿就跑!谁知他跑得慢了,岑皇后已经来了,小王爷只能憋屈着上去给她请安。
岑皇后微微一笑:“可是有人惹小王爷生气了?”
小王爷下意识看了身边的檀绒一眼,他刚在这小宫女身上吃了亏,但也清楚是自己技不如人,因此只是条件反射看一眼罢了。结果岑皇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便也跟着望去,随即皱起眉头。
“你是伺候小王爷的人?本宫怎么从未见过你。”
檀绒跪在地上,恭敬而不卑不亢:“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是东宫的宫女。”
“呵。”岑皇后嗤笑,“原是东宫的,本宫说怎么会有如此嚣张的奴才,既是东宫出来的,倒也不足为奇。”
说到这里她心下便恼怒不已,这十年来,随着太子逐渐长大,她真是吃了无数个哑巴亏!不仅日常生活用度大不如前,心中还屡屡憋气,甚至于当她终于忍不住想要给真宗皇帝点甜头的时候,那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冤家也要横插一脚!如今她这个皇后是彻底被架空了,除却衣食无忧,什么都别想有!
娘家有几个侄子,一把年纪还是一事无成,本来她让真宗皇帝给安排个差事也就是了,太子却不肯答应,连带着真宗皇帝也斥责她说不可任人唯亲,说什么要是有才华便去参加科考,考中了朝廷自有安排——开什么玩笑,真能考中,岑国公府还担心后继无人吗?!
可惜岑皇后对太子毫无办法,如今前朝后宫,哪个提起太子殿下不是交口称赞?便是民间百姓也对他十分推崇,谁让太子殿下真做出了实绩呢?都不知道他那脑子是怎么想的,近些年愈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谁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百姓们最清楚,要是有人敢在大街上辱骂太子一句,光是愤怒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后宫宫务岑皇后也是半点手插不进去,其一是太子不许,其二是樊三冰那个老东西,一门心思站在太子那边给她使绊子,气得岑皇后跳脚,却又拿这二人毫无办法。
只因真宗皇帝对她愈发冷淡,近些年,已是完全的陌路人,连初一十五都不往她宫中去了。
岑皇后心想,我治不了太子,还治不了东宫一个小宫女吗?
当下便抬起下巴,高傲道:“倒是个牙尖嘴利的,来人,掌嘴。”
檀绒面不更色,她早知岑皇后是什么样的人,也不介意以自身为代价换取太子殿下与圣人对皇后的厌烦,虽然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可对那二位来说,宫女也是人,岑皇后越蛮横越残暴越好,早晚能让那二位看清楚她的真面目,早做防范。
在那之前,她会一直盯着小王爷的,这家伙虽然讨人厌,却也不到该死的地步,更不该被人利用。
岑皇后身边的两个老嬷嬷立刻上前,一人摁住檀绒,另一人高高扬起手,小王爷一看,顿时急了,他是很烦檀绒,可也仅仅是因为不管他拿什么吓唬她她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模样,人家小宫女恭恭敬敬谨慎细微,总不能因为人家胆子大,就要打人吧?而且太子殿下说了,要是他知道东宫的人被随意打骂,就要剥了他的皮!
“等一下!”
东宫的宫人们小王爷不敢动,岑皇后身边的宫人嘛……那就另当别论了,只见小王爷挺身而出,发挥出他浑身肥肉的力量砰地把两个老嬷嬷推出老远摔了个屁股墩儿,冲岑皇后说:“皇伯母怎么打人呢?这小宫女又没做错事!”
人家不是老老实实行礼了吗?
岑皇后对他一派温和:“本宫只是觉得她规矩学得不好,所以派人教教她。”
小王爷头顶蹦出三个大问号:“啊?可是被选进东宫的都是规矩极好的啊!而且……”
好在他也不是真正的缺心眼,知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因此后半句在自己唇舌间嘀咕了一圈儿,小小声道:“真要说起没规矩,皇伯母才是最没规矩的呢……”
为后不贤,为妻不善,为母不慈,比他母妃差远了,他母妃虽然很柔弱总是溺爱他,对他父王对他却都是掏心掏肺的好,也正因有此对比,小王爷才觉得岑皇后很奇怪。
从前在京中待的时间少不觉得,现下才发觉岑皇后对太子殿下与皇伯父简直冷淡到过分,偏偏对自己却又热情的吓人,小王爷觉得肯定没错,岑皇后肯定是贪图他的美色!
岑皇后不喜欢瘦人,喜欢胖子!
他发誓从明天开始努力减肥!
虽然小王爷说得很轻,但檀绒还是听清楚了,她嘴角扬起一抹微微的弧度,显然非常赞同小王爷的话。同时岑皇后靠得近也听到了,对比起檀绒的幸灾乐祸,岑皇后显然很尴尬,同时还有些微的怒意,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感觉……
正处于僵局中呢,便听到太监通传,说是太子殿下驾到。
小王爷立刻露出看见亲人的表情,虽说日常他怕玲珑怕的要死,可比起觊|觎自己肉|体似乎想与自己来一场轰轰烈烈忘伦之恋的岑皇后,显然是太子殿下更可亲可爱!
他拔腿就朝玲珑身边冲,讨好的狗腿笑:“殿下你来了?是不是找我的?”
玲珑随意看过去,“怎么都跪着,起来吧。”
跪着的都是东宫的,自然听他的命令,岑皇后说实话也有些怕这个越长大越深不可测的儿子,而且天底下只有这个儿子从不给她面子,她每回瞧见他都怵得慌,明明当了这么多年皇后,按理说她谁也不该怕才是。
东宫的宫人们都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与教导,他们是跟着小王爷过来的,这会儿自家主子叫起,便迅速起身,退到了玲珑身后,束手垂头安静伺候。
玲珑权当没看见岑皇后,拎着小王爷的耳朵:“太傅给你布置的功课,做完了?”
小王爷怂耷耷:“……没有。”
他最讨厌读书写字了,每回都变着法地想逃学,可惜次次被太子捉回去,教导他的太傅便是当年为玲珑启蒙的上官太傅,每每教小王爷的时候都唉声叹气,他又是最最古板严苛的性子,可以说!这天底下除了玲珑之外最让小王爷头疼的就是上官太傅!
眼见太子来去匆匆,连问候都没有,岑皇后气得手在发抖,她忍不住冷冰冰地说:“太子见了本宫,连安都不请了?”
“我说是谁,原来是母后。”玲珑一副呀不好意思我才看见你的表情,“请母后安。”
说是这么说,可表情肢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丝毫没把岑皇后放在眼里。
他就是故意的。
他太清楚怎么对付岑皇后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了,你打她骂她都没用,惟独无视她、孤立她、瞧不起她,才是对付她的最佳方式,足以令岑皇后气疯!从来都是她瞧不起别人,当她也成为被瞧不起的人时,巨大的落差感会让她抓狂。尤其是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她早习惯自己的高贵,可玲珑偏偏就是蔑视她,她又能拿玲珑如何?
孝?
嗨,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天下至纯至孝之人,连仁厚的真宗皇帝都屡屡夸赞儿子孝顺贴心,你岑皇后,当了二十多年皇后屁事没干,你蹦出来说太子不孝,别人就信了?
呵,要不是你是皇后,百官们一人一句都能骂得你抬不起头来。
只能说玲珑经营的太子形象太过完美优秀,以至于全国臣民都成了他的脑残粉,化身狂热太子吹,便是宫人们也真切地意识到,自打太子执掌宫务,他们所得到的优待,太子殿下好不好,不是岑皇后说得算的。当了二十多年皇后,岑皇后为宫人们做过什么吗?当然没有,虽说他们是伺候人的奴才,身份卑微下贱,可太子殿下把他们当人看哩!
在收买人心这一方面,一百个岑皇后都撵不上玲珑的脚后跟皮。
岑皇后看到太子这副漫不经心的表情,顿时来气!“东宫的奴才对本宫不敬,你有何话说?你若走了,把那奴才给本宫留下!”
说着,直指檀绒。
其实檀绒啥也没做,甚至规矩挑不出一丝错儿来,但谁叫岑皇后恶意找事呢?她就是想借着皇后与太子生母的身份压玲珑一头,让玲珑低头,可惜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习惯——太子殿下从来不给她面子的事儿。
“哦?怎么个不敬法?小宫女,你来说说?”
檀绒上次见到太子,已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他便生得好,十年过去,当年的小豆丁长成了风华绝世的少年,长身玉立眉眼如画,东宫的小宫女们常常坐在一起托腮吹太子殿下的彩虹屁,檀绒自然也有所耳闻。
她自进了宫,历经半年的苛刻教导,因为规矩好嘴巴严又机灵,才在近千人中脱颖而出被选入东宫,可她品级不高,只能远远看着,这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与殿下说话呢。
便将方才的事细细说来,言语诚恳中立,不惧怕岑皇后,也不偏袒自己,不卑不亢坦然真诚的态度令玲珑很是满意。
玲珑当然不记得她是谁,在他的生命里,有太多太多好玩的有趣的事情等着,区区一个普通人类,他从不放在心上,唯一让他高看这小宫女几眼的,是她灵魂甜美味道。
小宫女说完,明白人都听出来这分明是岑皇后故意找茬想给东宫下马威,小王爷在边上猛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哎呀你这个小宫女嘴巴是真的伶俐,换我我就说不这么周溜。”
对于自己的笨嘴,他还挺骄傲。
岑皇后不敢相信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太子都要与自己作对!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儿子?!“今日本宫就是要教训她!太子难不成一定要拦?”
檀绒眼观鼻鼻观心,她这样的小宫女,主子允许说话才能开口,她自然是守规矩的。
且她巴不得太子殿下与岑皇后的间隙愈发变大,似岑皇后那等蛇蝎心肠,以一己之力搅乱朝堂使得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战火频发,若是可以,她真恨不得一刀刺入岑皇后的心脏,了结了这个无情残酷的女人!
玲珑摸了摸下巴,冲身边的宫人道:“我看那老货很不顺眼,将她拿下。”
“是!”
岑皇后瞪大了眼:“太子!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玲珑走到那被押下的老嬷嬷身前,漫不经心地抬起脚,往老嬷嬷手上踩,老嬷嬷发出一阵惨叫,凄厉的令人毛骨悚然!就连岑皇后也脸色惨白,太子却还是笑吟吟的,“今日我就是要教训她,母后难不成一定要拦?”
岑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她到底是快四十的人了,这些年又处处被玲珑压制,心情不好,保养的再好也是白搭,玲珑甚至能看到她脸上因为苍老微微下垂的肉也在都懂,他不虐待她,却能从各方各面的小事摧毁她的意志,令她挠心挠肺的难受却无计可施,谁叫在他们母子中,真宗皇帝总是无条件站在玲珑那边呢?
他又拿她的话来顶嘴!
檀绒还记得这个老嬷嬷,那张刻薄寡恩的面容,正是当初踩着她的脸,教她“规矩”的模样,又不知这宫中,曾有多少鲜活的生命于这老货手中葬送,想想便令人作呕!
老嬷嬷痛的晕过去,玲珑移开脚的时候,她的手掌已经被踩烂,岑皇后看了一眼便面色青白想要呕吐,玲珑似笑非笑道:“母后想要体罚宫人,总得亲眼见着,别总是一句话吩咐出去,连看都不看,怎么解恨?”
岑皇后可不把宫人的命当命,她随口一句掌嘴,随口一句杖毙,换来的血肉横飞魂消身死,她从来不看,也不放在心上。
死了就死了,谁叫她是高贵的皇后呢?
小王爷瑟瑟发抖。
他就说!太子殿下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
嘤嘤嘤,他以后指定乖乖的,此时此刻,他太想念一脸严肃还会打自己手心的老太傅了!
“我瞧着你不错。”玲珑对檀绒说,“正巧我身边还缺个大宫女,日后你便来伺候吧。”
檀绒连忙跪下谢恩,无视边上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儿,她知道自己能从三等宫女一下被提拔到殿下的贴身大宫女,并非是因为自己优秀,纯粹是走了狗屎运。
瞧,岑皇后想教训的人,太子偏偏要捧着,你说你是岑皇后你气不气?
别人不知道,反正岑皇后快气炸了。
然而她越生气玲珑越是笑,玲珑越是笑她就越生气,她在玲珑手里吃了这么多次亏还是学不乖,玲珑也搞不懂岑皇后总想压自己一头是为什么,一个人没长眼睛已足够可怜,更可怜是她连脑子亦没长。
直到太子带着毫发无损的檀绒扬长而去,岑皇后还在发抖,谁知太子突然又回头,万分感慨道:“生气容易苍老,这话从前我不明白,如今见了母后,才发觉果然是句真理。”
怎么样摧毁一个女人的意志让她抓狂?
说她丑,说她胖,说她老。
岑皇后白眼一翻,晕了。
身后一片吵闹狼藉,玲珑却笑起来,小王爷乖乖在边上当个跟屁虫,心想太子殿下果然是个狼灭,岑皇后那么强势冰冷的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气晕了……以后还是得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再不敢恶作剧了。
这边岑皇后一晕,她身边的宫人便去通知了真宗皇帝,原本盼着真宗皇帝能给皇后做主,不说体罚太子吧,至少口头惩戒几句,结果真宗皇帝只说了四个字:“朕知道了。”
宫人满头雾水的回来,岑皇后捂着额头,万般娇弱:“圣人怎么说?”
宫人小心翼翼转达了圣人的话,岑皇后眉头微蹙,还是继续躺了下去。
结果圣人并没有来……
也没有去东宫。
第二日退朝,父子俩在御书房与众臣议事结束,只剩下彼此时,真宗皇帝才好笑着问:“又去气你母后了?”
玲珑在别人跟前是太子风范,到了真宗皇帝面前那还是个粘人精撒娇怪,他搂着父亲的胳膊,理直气壮:“她无理取闹,我还不能气她了?父皇不必担心,我看她活蹦乱跳的,暂时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