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片龙鳞(十四)
两人的手一大一小, 握在一起格外和谐,太子捏着玲珑的手指亲了又亲, 在她身边流连忘返不舍离去, 玲珑推了他两下没动也就随他腻歪。这人生来孤独,元后死后更是不与人亲近, 如今得了趣, 简直像是患了皮肤饥渴症, 疯狂地想要黏人。
总算是把他撵走, 玲珑开始清点这回太子又送了些什么好东西。阿馒在边上看, 哪怕她少根筋, 也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好东西。
玲珑又优哉游哉地吃饭, 吃完饭玩自己的, 然后就听下人说沐少清病了。
这可了不得!
沐夫人得知后立刻冲了过来,看到正在解沐少清衣襟的玲珑,声音都变了:“你在干什么!”
玲珑很无辜地回头:“相公生病发热出了许多汗, 我自然是要为他解衣擦汗, 这有什么不妥么?”
沐夫人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不对,连忙换了口吻:“娘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你现在行动不便, 这样的事情交给娘来做就可以。”
“我的天哪。”玲珑捂着小嘴儿佯作惊讶, 震惊的无复以加。“不管怎么说相公都是已经成年的男子了,难道娘还要亲自为他擦身?这百无禁忌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要叫人知道还不嘲笑我们沐家坏了伦理?我是断了腿又不是断了手,给相公擦身还是能做到的。”
说完, 她又语重心长地教育沐夫人:“这样的话娘以后还是别说了,传出去惹人非议,谁家也没有说母亲给二十岁的儿子擦身子的,人活着呀,还是得要脸。”
沐夫人被这冷嘲热讽搞得说不出话,又见玲珑继续解沐少清的衣服,她哪里会答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玲珑的手,“放开!”
因为太过着急,跟往日的慈爱形象大不相同。
玲珑立刻就掉了眼泪,委屈地绞着手帕,让阿馒把自己推到了一边。沐夫人正奇怪玲珑为何如此听话,一扭头就看见被请来的大夫就在身后,不仅如此,他还带了两个药童。
沐夫人顿觉眼前一黑!
玲珑心满意足过了戏瘾,她才不管沐家的丑事会不会传的到处都是呢,反正她知道这个大夫是个管不住的大嘴巴就行了。
沐少清自小到大很少生病,偶有生病,沐夫人也很少会请大夫来,有时候病得重一些请来了大夫,那也是不许大夫把脉的,生怕把沐少清的女子身份泄露。甚至于为了保密,每回她都会派人请不一样的大夫来,可见为了沐少清的身份,沐夫人是下了多大的工夫,处处严防死守,滴水不漏。
眼见沐夫人不许大夫把脉,玲珑怒了:“娘!相公都病成这样了,您还不让大夫把脉,您还是相公亲娘吗?天底下有您这样的亲娘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连脉都不许把?!”
沐夫人对这个关键时刻拆自己台的儿媳气得要死,正要争论,突然听人说老太太来了。原来是老太太听说宝贝孙子生病,实在放心不下,便过来了。
老太太一来,沐夫人心底更是暗暗叫苦,有老太太在,这要拦住可就难了!
玲珑率先上去告状,老太太虽然不满意她善妒无所出,却知道她对沐少清一心一意着想,听说沐夫人不许把脉,当下拐杖一敲,厉色道:“你在瞎折腾什么?这病了就要找大夫,找大夫哪有不把脉的?”
说着就让大夫上前把脉,沐夫人还想拦着,老太太却示意人把她拉住。大夫拱手行了个礼,上去把两根指头朝沐少清脉搏上轻轻一搭,勃然色变!
这表情,现场除了玲珑跟沐夫人心里有数外,其他人都不懂是怎么回事。
把出脉象的第一时间,大夫心底就闪过四个字:我命休矣!
窥伺到如此高门内辛,他还有命活着回医馆吗?!
这、这沐鸿胪,居然是喜脉!!!!
只有女子才会有的喜脉!
一时间,大夫不知道是先震惊于沐鸿胪是个女子,还是先震惊于这个女子居然怀孕了。他呆滞地看向在场众人,像是碰到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收回自己的手,干巴巴道:“这、这……”
“怎么啦大夫,相公他怎么样了?你尽管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大夫咽了口口水,哪里真敢说?他看了玲珑一眼,见这位少夫人美若春花,一双水眸中满是对沐鸿胪的爱慕关心,顿时无比同情,世人都说沐少夫人善妒残废无所出,根本不配成为沐鸿胪的妻子,这黑锅背的也太大了!
“这个……请恕在下学艺不精,实在是诊不出沐鸿胪的脉象……在下心中十分愧疚,决定回去后苦读医书!今番的诊金在下不要了!在下受之有愧,在下告辞!”
说着背起药箱那叫一个健步如飞,他带来的俩小药童傻乎乎地追在后面喊师父,大夫拔脚就跑,一边跑一边在心中疯狂悼念佛祖道君,总之求救就对了!
大夫跑得太快,老太太都没反应过来,玲珑忍着笑,担心地说:“方才胡御医刚走,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应该来得及。”
沐老夫人这才对她刮目相看,只是吝于夸奖,而是矜持地说:“这做得倒像是回事儿。”
玲珑低眉顺眼:“谢祖母夸赞。”
沐老夫人哼了一声,不是那么想搭理她。没办法,要不是这个李氏,她说不定早就儿孙满堂了,怎会像如今这般膝下连个曾孙儿都没有?自己不能生,还不许清哥儿跟别的女人生,这样善妒的女人,沐老夫人真是头一回见!
这胡御医刚走没多远就被沐家的人叫住了,说是少夫人请他回去给少爷诊脉。胡御医当时就有点懵,直到边上扮做药童的太子打了个手势,他才颔首:“我知道了。”
这回太子肯定是不能去的,万一被人认出来未免麻烦,胡御医到了沐家,沐老夫人对他很是欢迎,玲珑也冲他笑,惟独沐夫人愁容不展,还说什么沐少清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不必麻烦他之类的话……
换作过去别人这么不想他诊脉,胡御医还不乐意给诊呢!可他知道沐少清的底细,自然也知道沐夫人这奇怪的态度是因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这位沐夫人还一心想着面子,真是令人作呕。
胡御医从前不爱给王公贵族看病就是因为这个,甭管大病小病,他们总有办法找出无数个理由,利用这些病症来得到自己想要的,虚伪又自私。
眼看胡御医真要给沐少清诊脉了,沐夫人心跳如雷,她上去就要拦住,却被沐老夫人一拐杖敲到了背上,老太太怒斥:“你在胡闹什么!清哥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看我怎么收拾你!”
沐夫人着急啊!可她又不敢说出来,她靠着这个“儿子”在老夫人面前硬气了大半辈子,要是叫老夫人知道清哥儿其实是个女人……不说老夫人气不气,光说这欺君之罪,就够他们沐家喝两壶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沐夫人阻止不及,胡御医的手已经搭在了沐少清脉搏上。他因为早知沐少清是女人,所以对脉象没有太大惊讶,甚至于沐少清与渭阳王,胡御医也略知一二,他只是没想到,渭阳王那厮连避子汤都不给沐少清喝,他可知道,以沐少清的身份,一旦怀孕暴露,皇帝会如何震怒?
收回手,胡御医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大病,只是怀孕引起的情绪紊乱,一时昏迷不醒而已。”
简而言之就是想太多。
沐老夫人傻了一样,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
“老太太在这装无辜给谁看呢?”胡御医不耐烦地收拾自己的药箱子,“沐鸿胪女扮男装考取状元入朝为官,已触犯我朝律例,我会如实向太子殿下与皇上禀报,此等荒谬之事,亏得你们做得出来!”
沐老夫人说不出话,半晌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沐夫人则扑通一声给胡御医跪下了:“胡御医!求您不要泄露此事!我儿命苦……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求胡御医宽恕我们吧!”
胡御医把自己的衣袍从沐夫人手里拽出来,冷淡道:“我又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没有这个宽恕你们的权力,既然当初为了荣华富贵将女儿假扮成儿子,就该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泄露的一天。”
沐夫人苦苦哀求不成,眼底猛地闪过一抹杀意,在场的都是她的心腹,胡御医又是独身回来,没带药童,那么就算死在沐家,也顶多算是意外,没人能证明跟他们家有关!毕竟比起欺君之罪被砍头,她宁可担待御医死在家中的罪名!
胡御医见沐夫人目露凶光,顿时暗叫不妙,他来沐家给玲珑治腿,每每遇见这位沐夫人,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模样,听说平日里也是吃斋念佛体恤下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佛口蛇心的人物!
从头到尾被无视了个彻底的玲珑很不满意,她在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才是!
沐夫人一声令下,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就冲胡御医扑了过去,原以为很快就能把这看起来瘦弱斯文的胡御医抓住,谁曾想还没靠近胡御医就被人扔了出去。沐夫人定睛一看,那挡在胡御医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玲珑身边力大无穷的阿馒。
她立刻就恼怒了:“李氏!你在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玲珑自己推着轮椅到胡御医身边:“明明是你心起歹意要杀害胡御医,我可是个大好人,怎么能看到如此残忍之事发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辽。”
沐夫人被气得要死:“你让这丫头给我让开!”
“我就不。”
沐夫人阴恻恻问:“这么说来,你是要与我作对到底了?你还是不是沐家人?”
“不是。”玲珑冷笑,“你们骗我当了两年活寡妇,让世人对我指指点点败坏我名声,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你还敢叫我配合你杀人灭口?”
“来人!把少夫人跟这个丫头给我一起拿下!”
沐夫人是铁了心今日一定要封口!
玲珑拍拍手,拉着胡御医往后退几步,胡御医不敢相信都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她还能这么悠闲,咬着牙问她:“你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玲珑鄙视他,“让你看看我阿馒的实力,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再说了,阿馒打不过,那不还有别人么。”
胡御医恍然想起来,这丫头身边是有太子暗卫的,反正在太子眼里玲珑在沐家就是吃了很多苦头,为了保护她所以特别派了人在她身边,平日里没有人能察觉,一旦玲珑遇到危险就会出现。
想到这里他也松了口气,有心思看阿馒一打十,眼见玲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五香瓜子开始磕,他也伸手抓了一半:“给我也来点儿。”
两人咔嚓咔嚓嗑瓜子,那边阿馒拍拍身上尘土,相当自豪地对玲珑说:“小姐我打完了!”
“阿馒真棒!”
玲珑不吝夸奖,顺便把自己剥好的瓜子仁放进阿馒掌心。阿馒不是那种会推辞的性格,高高兴兴地一把丢进嘴里,嚼的口齿生香。
自己人都被打的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沐夫人终于知道害怕了,她节节后退,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
玲珑看了眼还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啧了一声摇摇头:“放心我对你没兴趣,再说了,也不用我动手啊,只要皇帝知道了,就治你们个欺君之罪,这算啥。”
沐夫人顿时脸色惨白!
这时候床上的沐少清醒了,他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地上躺了许多人,脑子还没彻底清醒,就听见玲珑真心实意的祝福:“相公醒啦?恭喜你怀孕了,你要当娘啦!”
沐少清:???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肚子,他听到了什么?他、他怀孕了?!
玲珑认为这就是性教育缺失的悲哀,渭阳王那家伙太懂,沐少清太不懂,归根究底这一切悲剧都是沐夫人造成的,她为了在家中站稳脚跟,把好端端的女儿当成儿子养,还狗胆包天地送去读书科考做官,这要换作几百年后肯定正常,可惜在这个时代,就是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
足以诛九族。
像是此刻,沐少清慌乱不已,怀孕的消息让他彻底失去了往日清风朗月的翩翩君子形象,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玲珑不准备再看了,让阿馒推自己走。
她也不能继续在沐家待了,沐少清的身份一泄露,沐家肯定要问罪,作为沐家少夫人,她到时候也没好果子吃啊,当然是要脚底抹油先溜为敬,至于娘家会不会受牵连,那干她什么事!
不过走归走,悄咪咪地消失跟正大光明的殉节那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沐鸿胪女儿身一事在胡御医禀报了太子及皇帝后迅速传遍了天下,听说天子大怒,认为被沐家戏耍,当时就下了谕旨,将犯有欺君之罪的沐夫人及沐少清斩首,沐老夫人及沐老爷等不知情人等尽数流放,沐氏一族自此男子世世代代不得入朝为官!世人都赞誉皇帝英明仁厚,否则这样的欺君之罪,乃是要诛灭九族的!
惟独沐家那位少夫人,在得知沐少清的女儿身后,竟是悬梁自尽以示清白,倒是让皇帝唏嘘好久,还夸赞了几句。人人都可怜这位女子被蒙在鼓中数年而不自知,背负污名而不怨怼,可谓天下女子之楷模。
李家在这场祸事中得以生存,四处诉说自家可怜,博取了不少同情,可惜很快就被人爆出李氏未出阁时在家中屡受欺辱一事,也不知是谁看不顺眼,暗中将李家整的更加潦倒,一日三餐都难吃上,愈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太子东宫温暖如春,玲珑坐在太子大腿上把玩他手上的戒指,对他说的话兴致缺缺,“哦……”
“你不高兴?”她不高兴,太子就不高兴,尤其是在他想到某个可能性之后。“难道说沐少清是女子也不妨碍你爱慕她?听说她过得不好,你就跟着难过了?你是不是觉得孤不够好?”
玲珑眨眨眼:“你真厉害。”
能从她一个哦字中得到这么多结论,也是脑洞够大的。
太子悻悻然哼了一声。
他是知道的,渭阳王以一死囚替换了沐少清,偷梁换柱将沐少清带回了王府,只是沐少清从此要隐姓埋名,除非渭阳王能登上那个位子,否则她一辈子都别想光明正大地做回沐少清。因此日日郁郁寡欢,渭阳王对她十分珍爱,又见沐少清心中还念着太子,对太子的怨念也愈发大了,这阵子朝堂动作不停,看样子是想把他从太子的位子上拉下来。
只可惜太子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沐少清家破人亡,母亲被斩首,祖母父亲及姐妹尽数被流放,惟独她一人住在王府,享受万千宠爱及锦衣玉食,心中如何能不焦灼?吃不下睡不着,对腹中孩子自然没有好处,再加上王府中尚有渭阳王其他姬妾,这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便没能留住。渭阳王因此大怒,将美人们全都遣散出府,只留沐少清一人,百般呵护,也不见她有丝毫软化,心中愈发怨恨太子,誓要将太子拉下马。
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太子没了,沐少清就会只爱他一人。
这两人虐恋情深,谁都不肯先低头,渭阳王咬着一股劲儿要给沐少清一个母仪天下的未来,只可惜到底是计输一筹,折在了太子手中。
皇帝年纪大了,舍不得儿子们自相残杀,可渭阳王心怀不轨也是事实,他便将渭阳王赶去皇陵,渭阳王起事前为了保护沐少清,将她转移到了安全地点,如今未来得及寻她,已被送出京城。
这次起事,他断了两条腿,毁了半张脸,他心想,沐少清更不会喜欢他了。
沐少清则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她痛苦了许久,失去了渭阳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便马不停蹄地想要去皇陵找他,谁知道被拦在城门口,她那张脸太过出色,立时就叫人认了出来,押解报官,皇帝方知自己的好儿子渭阳王居然做出了拿死囚顶替沐少清砍头的事!
他本就因为渭阳王谋反而大怒,本着最后一点父爱给了他一条生路,见到沐少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得是个什么祸害,把他的儿子迷成了这样?!
这一次,没有了渭阳王,沐少清终于躲不过去了。
临死前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怕死的。
这辈子她都没吃过什么苦,总是有人护着她,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她身边,她临死前却还想再见他一面。
皇帝恨极了沐少清,认为是她带坏了渭阳王,便连个全尸都不给,更不会给渭阳王与沐少清合葬的机会。
经此一事,皇帝元气大伤,只得退位。
他以为太子是自己最靠谱的一个儿子,直到太子跟他说自己要娶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做太子妃!皇帝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他给太子挑了那么多高门贵女,他一个看不上,就找了个普通民女!
可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了,尤其是在他负了元后的情况下。
太子把这新媳妇藏得非常好,直到大婚第二天,皇帝见了新鲜出炉的太子妃,瞬间就晕了过去——这个姑娘他见过!这不是那个李氏?!
他总算是知道为何这段时间,皇后总是拿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自己了!他还以为皇后是要给渭阳王求情,合着是因为这个李氏!
皇帝这回气得更厉害,他的儿子们没一个省心的!
可惜大婚与登基是在同一日,他后悔退位也晚了,只能苦哈哈地一个人捶着床痛骂,骂完这个再骂另一个,骂的口干舌燥昏昏欲睡之时,眼前突然浮现起发妻那张温婉美丽的面容。
她一如当年青春年少,听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
是他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