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你?”
“我操这老王八蛋!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老娘偏要去给姐妹出这口恶气!”
霍贾正花枝招展地坐在露天咖啡厅,穿得山青水绿,稍稍画了眉,一双眼跟狐狸精似的,可劲儿勾人。
他约了魏北出门做造型,说是今晚要跟哪个电视台台长吃饭,挺重要,说不定就勾搭上呢。
魏北嫌造型师太嘈杂,揣着本书走进隔壁咖啡厅。霍贾刚打扮撑展,扭着小胯和屁股出来。大老远,看着魏北一脸老沉。骚霍啧啧声四起,说什么就你这模样,水流成瀑布都留不住男人。来跟妹妹说说,到底咋了。
魏北将那晚发生的经过大致概括,还没说完,霍贾就炸了。
“搞他娘的老王八蛋!”
“嗯,这是他号码。”
魏北二话不说,把手机递过去。眼神里有戏谑,有调笑,有逗弄。
阳光投在魏北脸上,如情人双手抚摸。五官雕琢地立体又柔和,光线住进他狭长的笑眼,烧出千万盏热。
果然事情一来真的,霍贾这小骚鸡立马哇哇叫着后退。
“干什么干什么!要我勾搭你男人吗。我可不干,这事儿我干不了。”
“你等我组织下语言,姐妹骂人也是要养精蓄锐的好伐!”
魏北嗤笑几声,收回手机,“瞧你那小婆娘样儿。”
“小婆娘怎么啦,啊。姐妹我走的就是这一卦。想当初名媛齐聚,燕肥红瘦,老娘怎么着也是尖儿货。就说这鉴人撕逼吧,啊。”
“有哪个自称三个18的假gay与找上门的撕逼架,老娘没有吵赢过。沈南逸没遇上我,那是他幸运。”
“妹妹我不吃这一款。”
霍贾噼里啪啦的,又是一顿自我辩解。语毕,翘着兰花指端起咖啡,眼睛斜着瞧魏北,等待他回应。
魏北人狠话不多,“嗯。”
“我说你嗯就完事儿啦,”骚霍说,“你都不夸我几句!”
魏北翻动手中书页,眼神扫到第一行:精妙的恶比粗杂的善更美。*
他适时更换话题,“不聊这个。”
“你上次去伊甸园约的大吊男,情况怎么样。爽么。”
“豁!那个龟儿子!怎他妈一个爽字了得!”
霍贾难得跟上魏北跳跃的思维,提起这个特来劲。他双眼放光,像个吃人阳气儿的妖精。
魏北示意他继续说,霍贾就掰着手指,跟他讲用了哪些姿势,差不离两盒套子。道具搞得一地,大吊男操得霍贾满屋子乱跑,。嘴上说着不来了不来了,受不了吃不下。眼看着那巨物扑上来,又心甘情愿地崛起屁股。
一整晚没停,第二天直接无法下床。骚霍喜滋滋地在“全国骚鸡top”群里做分享,气得那些姐妹原地翻跟头。又是咬碎银牙叫他滚,又是红着眼睛求联系方式。
“挺爽就行,至少这回没挨打。”魏北点头表示赞同,叼着根烟,不抽。他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扫了霍贾一眼。
霍贾立马警觉地捂住屁股,“干什么!露出这等赤.裸诱人的表情。”
“姐妹不磨逼的好吗!”
“啧,脑子里一天天都想什么玩意,”魏北叹口气,“火,有么。”
“哎你早说嘛。”
霍贾倾身过去,给魏北点上。临了,还捏一把北哥的脸。
“我说你跟那老王八蛋,多久没做了。嗯,瞧瞧这脸色,白里没有红,一点都不是滋润人儿。”
魏北不讲话,持续看书沉默。霍贾没得趣,把口中吸管咬得吱吱作响。
末了,他终于忍不住,“北哥,不是我说你。既然跟沈南逸过不舒心,离开呗。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
魏北淡淡道:“合约到二十四,违约金你帮我付?”
霍贾火大,“你就为等王克奇那么一个机会,甘心受这气?”
“忍耐和等待,对人生来说很重要。”
“北哥,你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谁不会啊,要真如此,你才不是这表情。”
“那我该是什么表情。”
“你不离开沈南逸,是不是有其他原因。”
初春刚过,露台下的树木绿得张牙舞爪。市内见不着几支野花,唯有夹道玉兰怒放。大片大片的花瓣宛如人类脖颈,昂扬着,傲慢地张望苍穹。
远处的城市天际线大楼睥睨世间,锦官城是个大平原,而魏北觉得自己坐在洼地里。
距天远,三尺三。
霍贾问得很随意,确是有疑惑在里头。而魏北眼神稍黯,语意调侃却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说得很真。
“我是怕,如果哪天我走了。沈南逸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
只有眼睁睁见过的人,才知道。没见过那本书的人,不会明了。
沈南逸或许真有过一心求死,在三十六岁那年。
亦是魏北跟着他的第一年。
彼时沈南逸满三十六,不久。刚脱离青年尾巴,距离真正的成熟男人也还有几年。浑身气质矛盾又绝妙,外人看来冷静而强大,优雅且豪放。着实叫人管不住心。
魏北已满十九岁,正朝二十进发。严格来说并未脱离少年行列,却努力地想成为大人。
两人起始于一张冷冰冰的合约,走向却有点不太一样。
沈南逸不阻止魏北看他的手稿,一是认为这小孩儿有时能讲几句妙语,二是那年的沈南逸还没学会真正的内敛锋芒。人一生都在成长,三十六与三十七,那可不是一片天。
魏北喜欢读书,没戏拍便整日浸泡书房。某次沈南逸不在家,魏北踮着脚尖,在巨大的书柜前埋头翻找。
那本“书”夹在《纯粹理性批判》与《论精神的实质》之间。纸张硬实,新得不行。实际讲来不算书,是一张张厚厚的稿纸装订而成。粗棉线穿过边缘,有些松动。一看便知,是手工完成。
字迹很清晰,墨水黑得发蓝。魏北仅是快速扫视几行,后背冷汗就下来了。他抬首,茫然四顾几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是一本私小说。是沈南逸在诚实地剖析自己。
“要确认存在,只能是‘存在’被毁灭的那一瞬。即凋零,即死亡。”
“我不认为自己是作家,甚至谈不上艺术。但我毕生所追求的,无一与文字和艺术不相干。如今眼前却只有黑暗,黑暗中人们手舞足蹈。”
“青春与旺盛的生命,颓败与永恒的死亡。唯有生命止步的一瞬,死亡才将带来更大可能。肉|体的使命终结,而存在的意义无限壮大。有人用蜜糖表达爱,那种甜腻的粘稠感,无疑叫人窒息。爱不当是如此,它的别名叫血腥。”
“作者必然涉及真实,而清醒令人愤然。我不得不在这浑浊社会寻找黑暗,然后去呼喊,可无人听见。于是我苟且偷生,在这俗世间。”
魏北看得口干舌燥,却俨然忘却手中水杯。他急急忙忙翻往下一页,玻璃杯就顺势跌落。碎片洒一地,魏北顾不上收拾,他看见——
“将人的双眼蒙住,告诉他们什么可以看,什么不可以听。再扔一块遮羞布,以传统灌输上面人想要的三观。人就像韭菜,长出来,割掉。他们告诉你,这是不好的,不利的,如此做是出于保护。最后捂住他们的耳朵,关上他们的嘴,四肢牵上绳索,取走大脑。”
“能吃能喝能睡能玩能工作,就够了。”
“他们说,人不必想那么多。”
魏北关上“书”时,心脏砰砰跳。有生以来,从未有哪本书给予他如此动荡的心绪。沈南逸将自己写得太直白,剖析地太粗暴,简直不留丁点余地。
他写自我,也写人生,写政治,也唾弃制度。那一把狂傲、偏执、游走在美学刀锋的气度,真真是可以在文坛叫嚣几十年。
而书中最后一句——这本书并没写完,残作的最后一段是——写作的本能,是从作者的身体里长出来。不可遏制地疯长,要献世,要不死不休。可当一个作家不再能产出真实,他就不应当活下去了。
我不应当再活下去了。
魏北拿着手稿,想放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又想带着它,立即去找沈南逸理论。他抬脚走几步,直到看见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如火烧巨轮,他才停下。
接着感觉脚底一阵阵痛。
魏北低头,轻抬起脚,玻璃片扎进皮肉中。血流不止。
他迷茫了。那是魏北第一次察觉自己应当懂得沈南逸,也是第一次察觉自己完全不了解沈南逸。
迷人的,薄情的。专注的,炽热的。都是沈南逸。
三十六岁的沈南逸,带给二十岁的魏北的冲击,那种力透纸背的呐喊声,可谓振聋发聩。
当晚沈南逸回家,在床上察觉了魏北的异样。两人做得很不契合,不是身体,而是状态。
沈南逸把魏北的小腿架在自己肩上,整个身躯卡进魏北腿间。他吻得又深又乱,啃着魏北脖颈,时不时以大舌狠狠舔过。像蛰伏的野兽不愿再伪装,露出獠牙。
而魏北抱不住他,只得抓住床单。修长五指根根曲起,只差一点便要拽起这层单薄的布料。
沈南逸像一头雄狮,肌肉健壮而雄浑。他散发着蓬勃的男性之美,这种天生的侵略本性与粗暴,激得魏北浪.叫迭起,快感不断。而魏北被一阵近似撕裂的楚痛感叫醒,他喊了声,“南哥!停,我疼。”
脚底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沈南逸的五指恰好捏住。鲜红液体滴落,在纯灰床单上。视觉冲击感极强。
“怎么回事,”沈南逸就停下,瞧了眼伤口,“被玻璃划了?”
魏北倒抽口凉气儿,“下午不小心打碎杯子,踩着了。”
沈南逸:“为什么会打碎杯子。”
魏北沉默:“......”
“那就继续做。”沈南逸将鲜血擦在魏北脸颊上,白衬红,简直妖艳到极致。
魏北来不及出声阻止,新一轮侵略就罩了下来。直到凌晨四五点,床单被子与衣物滚落一地,震动才停止。
沈南逸抱着魏北抽烟,手掌捏在少年人瘦削的肩头。白雾弥漫,在黑夜中有一点辨识度。
“给你一次机会,说。”
魏北知道他性子不够耐心,犹豫半晌,到底是将有关那本书的事说出。沈南逸没想到被他看见,一时无话。良久,他道:“那你说说你的看法。”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有关美学,有关二律背反。美与丑,善与恶,人性与背德。魏北那时还很小,不足用年轻形容。在沈南逸眼里,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故意装作成熟的面具下,经历社会与现实的熔炼后,仍保有十足的赤诚,十足的积极,与不愿放弃的热忱。弥足珍贵。
在有分歧的观点上,沈南逸不与他争辩。魏北出言不逊,他也只是惩罚性地打他屁股,不下重手。魏北趴在枕头上,问沈南逸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沈南逸说,“你现在还不必知道。”
懂太多的人,与提前知晓未来的人,其实都不幸。
魏北踌躇道:“南哥,我有个问题,不好开口。”
沈南逸吞云吐雾,“没想好就不要问。说话得过脑子。”
算了。魏北想,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他曾以为沈南逸患有抑郁症,实则此病症在作家这行当里,属于高发。因为舞动文字的人,总比别人更敏锐、敏感。
“你可不要死。”二十岁的魏北,在睡前如是说道。
“死了多可惜啊,你还有那么多的故事没有写。”
沈南逸凝视着窗外缓缓升起的太阳,通红。似一把匕首刺穿云朵的内脏。
魏北就是这初生的太阳,未曾见识全部肮脏。沈南逸戳灭烟蒂,低头去看他。
“那你是要守我一辈子。”
似反问句。也像陈述句。
魏北困得迷糊,又有点清醒。他后腰酸痛,腿已无法抬起。床单皱成枯萎的花,污浊的液体早已干涸。
“守就守着。”
魏北说。
“不就是一辈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