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亲眼看见凤霄从官驿走出去, 也知道他没那么快回来, 就算对方现在得知消息赶过来, 远水救不了近火,都无法瞬间出现在这里,救下崔不去。
这一瞬间, 崔不去背对着他, 低头准备喝汤。
淬毒的匕首锋芒毕露,小六的手很稳,毫不犹豫, 迅若闪电。
从容卿的角度, 他能看见的,都被崔不去的后背挡住, 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小六知道崔不去有些运气。
当然, 除了运气之外, 脑子才是保住他性命的关键,几次危机, 逢凶化吉, 其中大多是出于崔不去自己对危险的预测, 对全局的把控。
但这一次, 他的手下全躺在别的屋子,旁边只有一个没用的容卿, 他又能找谁来救?
眼看匕首很快就要插入崔不去后背,小六嘴角的诡笑忽然僵住。
一只手稳稳抓住他拿匕首的那只手腕。
劲风袭来,小六不得不含恨放弃即将得手的成就, 转而攻向来人。
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人是如何突然冒出来的?
除非,他一直潜伏在这里,暗中观察。
容卿一脸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掩嘴打了个呵欠,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就算小六不想把汤给崔先生喝,也用不着出刀子吧?
不对,小六何时有了这么好的身手?!
跟他打架的那人又是谁!
小六发现自己处处被掣肘,偌大庭院,他很快竟被逼到了角落。
对方出手凌厉,但武功不算很高,小六是个优秀的刺客,却不是一个武功高手,所以对方的武功制住他已经绰绰有余。
既失先机,想要再杀人已是难上加难,但今日如果自己不能完成任务,回去同样是死。
思及此,小六咬咬牙,身形陡然拔高,中途折身扑向崔不去,全然不顾身后敌人的出手。
他在赌。
赌对方不够他快,赌自己能在被击倒之前,抢先杀了崔不去!
小六将轻功提到极致。
但他与崔不去之间,还差一丈!
所以他掷出了那把匕首。
匕首去势极快,眼看就要钉上崔不去的肩膀,后者虽然也有察觉而匆忙后退,可根本来不及。
一阵疾风从中掠过,直接将那把匕首打翻在地,当啷一声,还有几分清脆。
热汤泼在地上,罐子也与匕首同时落地,碎成几瓣。
小六对上容卿无辜的眼神,几欲吐血。
然而片刻之间,瞬息万变,没等他再做下一步的应变,身后敌人已至,小六只觉后背一阵剧痛,被对方重重踹倒在地,地上被他喷出鲜血的地方染红,小六疼得几乎晕死过去,双臂被直接往后一拧,无法动弹。
“卸了他的下巴!”崔不去道。
小六没想到对方如此洞悉自己的意图,想要咬破口中毒|药的动作无法进行,口水顺着脱臼的下巴流出,若非那双眼睛流露出怨毒,怎么看都显得痴傻。
容卿难以置信:“这不是小六?真正的小六呢!他在哪!”
任凭他用力摇晃,刺客都不肯开口,仅仅是冷笑。
裴惊蛰长长松一口气,禁不住站直身体,腰间传来的刺痛让他龇牙咧嘴,差点维持不住解剑府的光辉形象。
凤霄来光迁郡时,带了裴惊蛰,但他一直没能派上用场,因为需要武功的地方,凤霄亲自出马可以做得更好,在凤霄暴露之后,裴惊蛰更是成为一枚暗棋,他就这么一直闲置蛰伏着,等待用武之地。
先前离开时,凤霄将裴惊蛰留下,崔不去这让裴惊蛰暗中跟着自己,于是小裴藏在衣柜里,房梁上,树上,各种各样的隐蔽处,差点蹲得腰都断了,幸好崔不去没有捉弄他的意思,小六很快就露出马脚,裴惊蛰终于不必苦兮兮继续喂蚊子了。
不仅如此,崔不去的推测还很准确,小六的武功并不高,他只是对方顺带用来对付崔不去的,一个裴惊蛰就足以制服他。
容卿已经把小六摇得又吐了口血。
对方死也不肯说出真正小六的下落,或者说,他根本说不出来。
崔不去道:“真的小六,在你们入阵时,很可能就已经被换了。”
“他跟了我整整六年,从老家跟到京城。”容卿慢慢松开刺客,眼圈通红,扭过头去。“老实话少厨艺好。”
裴惊蛰有些同情,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会帮他报仇的。”
容卿现在明白了,崔不去特意把所有人都遣走,就是为了方便小六下手。怀疑毕竟只是怀疑,他不可能因为怀疑就把小六抓起来拷问。
“崔先生,等此事了结,我想回去寻小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也总得带他回家安葬。”他请求道。
“可以。”崔不去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只要容卿的要求不影响大局。
裴惊蛰上前,用沾水的布在刺客脸上狠狠揉搓,终于搓下一层薄薄半透明的胶皮,小六半边憨厚的脸卸去,露出一个瘦若刀削的形象。
“要不要拷问他?”裴惊蛰请示道,他灵光一闪,“或者我可以让乔娘子帮我易容成小六的模样,让他们以为小六还没动手,等他们来联系我?这样我们又能多一条线索了!”
崔不去却摇头道:“没什么用。一来他是死士,除了自己的刺杀对象之外,不会知道太多,二来这种死士,用完即弃,你迟迟不动手,对方肯定察觉有异,更不可能与你联系了。”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容卿问出了裴惊蛰的疑问。
他们现在,就像被困在翁中的鳖,四面都是围墙,看不见外头的光景,只能凭着直觉四处乱闯,就算这个关隘闯过去了,还有下一个等着他们,不可能保证每次都平安无恙。
最糟糕的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杨云下了战书,两日之后便会行动,但在那之前,他其实早就动了。黄略死了;栖霞山庄被烧;灾民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他们这一方,线索中断,证据全无,而敌人那一方,却固若金汤,密不透风。
胜劣立现。
容卿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法子翻盘。
他期待地望向崔不去:“崔先生,您的左月卫几时才能调来?”
谁知崔不去瞥他一眼,给了他个惊天动地的答案:“我是吓唬杨云的,根本就没去调人。”
容卿木了。
其实,也不能怪容卿咋咋呼呼大惊小怪。
毕竟他刚刚当上御史没多久,光迁郡是他头一回出公差,本来以为是个寻常差事,谁知会遇上如此棘手的敌人,别说区区一个容卿,如今便连崔左月使和凤二府主,都陷在这里,若是没能查个水落石出,大家谁也落不到好。
容卿起初尚不知案子背后的波澜诡谲,云海十三楼翻云弄雨的影子在隐隐作祟,他只道杨云胆大包天,竟连朝廷钦差都不放在眼里,可单凭他一人,又如何制造出如此动静,只手遮天?直至后来,层层神秘面纱解开,一点点露出真正的轮廓,他才赫然发现,这潭水之深浊,已经不是他能玩得转了。
裴惊蛰也有些惊了,他问崔不去:“您不调左月卫来,单凭咱们这几个人,乔娘子现在还受伤了,若杨云发起狠,真要杀人放火,我就是豁出命去,恐怕也无法护您周全啊!”
崔不去神色泰然,朝他伸出一根手指。
裴惊蛰睁大眼睛盯着这根手指,拼命思考对方想要传达何种深奥含义。
却见崔不去将手指摇了摇:“你说错了。”
裴惊蛰:……
他可能是平日里见惯了崔不去冷着脸跟凤霄唇枪舌战,一时间很难想象崔尊使也会有如此童心。
但从崔不去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很沉重:“左月局没有人手了。”
裴惊蛰张口结舌:“这,怎么可能?”
左月局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
不过裴惊蛰知道,左月局的人手虽然不如解剑府多,在北朝各地,甚至在南朝,也都是有暗哨桩子的。
不说别的,光是京城的左月卫,加起来怎么着都有好几百号人了吧。
几百号平民百姓自然是乌合之众,可几百个受过严格训练,具备一定身手的左月卫,就是精锐了。
将这支队伍召集过来,杨云再想干点什么,都得有些顾虑不是?
崔不去看出他满脸的疑惑,慢条斯理道:“现在大水未去,消息传递很慢。我派的人从城北绕路走,像我们来时那样,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好几日才能到,届时杨云早就动手了,来不及。”
裴惊蛰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牵强到不像崔不去的为人了。
你崔不去不是向来料敌先机,出奇制胜吗,怎么突然之间,好似被蒙住耳目,什么也干不了了?
但崔不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打乱了他所有思绪。
“在你方才的几句话里,已经两次提到了乔仙。”崔不去似笑非笑看他,“你很惦记她吗?”
“哪、哪有!”裴惊蛰意识到自己连说话都结巴起来的时候,手脚就更加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崔不去道:“她也很惦记你。”
裴惊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崔不去:“骗你的。”
裴惊蛰:……
崔不去:“她现在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你若有心,不妨去看看她,劝她解开心结。”
裴惊蛰脸上火辣辣的,眼神飘忽,原准备顾左右而言它,却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边城初见,白衣仙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佳人一贯冷冰冰,小裴郎君脸皮薄,也不好意思总去纠缠人家,回京之后,解剑府与左月局几次公事往来打交道,裴惊蛰都争取到机会出面,为的只想与乔仙多说几句话,仅此而已。
若没人推一把,他可能这辈子都在原地打转。
听见崔不去这样说,裴惊蛰果然面露动容。
“去吧。”崔不去又说了一句。
裴惊蛰满脸通红,十足情窦初开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毛头小子,慌慌张张告罪,又同手同脚离去。
容卿奇道:“乔娘子有什么心结?”
自打她与关山海回来之后,容卿就没再见过他们了,此时总觉得崔不去忽然撮合裴惊蛰和乔仙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妥。
崔不去微微一笑:“怎么,容御史也是襄王有梦吗?”
“误会误会!”容卿连连摆手,他只是顺口一问,又指向地上的死士,“此人怎么处置?”
“凉拌清蒸红烧,你想怎么吃都可以!”
回答他的是朗朗一笑,凤霄从外头大步走入。
一瞬间,仿佛连秋意萧肃的庭院都明亮起来。
崔不去眨了眨眼。
他不能不承认,这家伙的皮囊,实在得尽天地之所钟,无须开口站在那儿,便是神仙人物。
当然,最好也是别开口说话了。
“崔先生,我发现你方才看我的眼神,比平日里多了一息。”
讨人嫌的声音果然响起,凤霄在庭院门口停住不动,他很会挑选角度,头顶桂花飘落肩头,拿出扇子摇动的幅度,也停在潇洒风流而不至于让桂花飞开的力道。
“需要我多站片刻,方便你尽情欣赏吗?”
“不必了。”崔不去冷冷道。
他心想,下次自己绝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凤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嘲笑他的定力。
崔不去已经垂下视线,不耐烦道:“我猜凤二府主这次回来,一定带回了不错的消息。”
“的确颇有收获。”凤霄笑吟吟道,“我去当了一回好心人,得到了李沿妻子的莫大感激,原来好心有好报这句话是真的。”
他将手中的包裹顺手往石桌上一扔。
容卿听得满头雾水。
崔不去叹了口气,已经不期待尾巴翘上天的凤孔雀好好说话了。
他对容卿从头说起。
光迁郡连续三年,侵吞这么多灾粮,绝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黄略之所以被灭口,必然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更有甚者,他手上很可能持有关键证据。虽然他死了,但账目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只会转移到另外一个人手中,譬如李沿,或武义。
人心可度,就像杨云用黄略的同时也防着他一样,黄略的死同样让李沿他们敲响警钟,他们必然要捏着点证据,拿捏杨云也好,让自己变得有用也罢。
再完美的计划也会有弱点,越聪明的人就会想得越多,崔不去不怕他们想得多,就怕他们不胡思乱想。
只要敌人有破绽,己方就会有转机。
先前说到李沿在外头养了一门外室,而他妻子又是只母老虎,所以他不敢让家里知道,瞒得死死的。
但凤霄既然知道了,不把此事搅得天翻地覆,怎么对得起自己,于是他将李沿养了外室的证据,连同李沿给外室置办的宅子地址都通过李家仆妇之口,传给了李沿的妻子何氏。
何氏也是相当沉得住气,她虽然大怒,却没立刻发作,而是寻了个李沿过去的机会,带着人气势汹汹,当场捉奸在床,亲自提着擀面杖追着外室和李沿满院跑,又左邻右舍全都被惊动了,一时间好不热闹。
李沿自知理亏,又惧内心虚,还忍着灰头土脸苦苦哀求,何氏却全不买账,让人将宅子砸了个稀巴烂,李沿气得发昏,鼓起勇气跟妻子理论,被何氏一记擀面杖敲中脑袋,还真晕了过去。
何氏发现李沿这几年不仅宠爱外室,还往她这儿塞了不少好东西,怒火就越发冲冠了,直接让仆妇冲进去把里里外外掀个底朝天,金银珠宝通通没收。
当是时,凤二府主就坐在房梁上看热闹,李家仆妇抄家的时候,他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李沿是否将灾粮有关的东西藏起,他也能借此发现。
从李沿之前的行事来看,他宠爱外室,对妻子则畏多于敬。
人,在收藏一些秘密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将秘密藏在自己能彻底放松的地方,因为他们会认为,那样才是最安全的。
崔不去和凤霄深谙此理,所以他们不约而同挑选了李沿的外宅作为首选目标。
但凡事没有绝对,如果外室这里找不到,那他们就得转而去从武义那边下手了。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包袱上的结松开,几个卷轴从桌上滚落下来。
青天白日,卷轴徐徐展开,在半死不活的死士面前露出真容。
死士微微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两行鼻血,从他的鼻腔缓缓流下。
这竟还是个纯情的死士。
那些卷轴上所画,线条优美,上色均匀,从室内帷幕到庭院里的葡萄架下,从野外马车到万人围观的勾栏酒肆,各种各样的场景,各种各样的男女,交|媾,野合,神态娇羞的,放浪的,欲迎还拒的,激烈反抗的,只有想不到的姿势,没有画不出的姿势。
容卿呆若木鸡,指着这些画“这这这”个没完。
崔不去:……
平生头一回,他觉得自己孤陋寡闻。
凤霄还哈哈地笑,得意邀功:“如何?连你都惊呆了吧?”
崔不去面无表情:“这就是你蹲了半天房梁找回来的关键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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