暇玉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 已做好了触怒他的准备, 反正今天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了。
“你……你敢说这话?!真以为生了孩子,就万事大吉,我真不敢动你了?!”锦麟庆幸帐内的昏暗, 否则让她看到他眼眶的泪光,他就耍不起威风来了。
暇玉的声音十分疲惫:“你说的对, 如果没有孩子,今天这些话, 我是万万不敢说的。至于原因, 你也知道。”
“不想见我?你想见谁?!”本是想恶狠狠的质问,但是因伤心难过,说这句话时, 声音发颤, 底气弱了许多。
暇玉吸了吸鼻水:“谁都不想见,也包括你。这么闹下去, 对谁都不好。不如分开几个月, 等都冷静了,再见面……”
这分明是赶他走!锦麟将唇内都咬出了血,在黑暗中死死的盯着她:“冷静?你以为过了几个月,我就能原谅你?别想的那么美!”
暇玉觉得累极了,她已经竭尽所能的祈求他的原谅, 知道是自己对不住他的好,所以开始时,他怎么对待自己, 她都忍了。但她现在觉得撑到了极限。她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知道你不能,但至少几个月能看不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锦麟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你,你就这么厌烦我?!”
她擦了擦眼泪,带着因为哭泣而浓重的鼻音道:“如果你指现在的情况,那么,就是。”
她现在的状况都是因为将心里话藏起来,虚与委蛇的结果。从现在开始,有话直说也不错。
既然他想听实话,就满足她。对谁都好,至于不会那么累了。
锦麟仿佛被抽掉了筋骨一般,半晌才冷笑道:“你总算是有话直说了!”
暇玉噙着眼泪,沉默着。两人相对无言,死寂般的骇人。终于暇玉慢慢的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锦麟一把按住她:“叫你动了吗?你要去哪?”她冷漠的回答:“我觉得如果咱们在一起,还要吵,我想去别的屋子待几晚。”说着就去穿裤子系裙子。
锦麟凶道:“我还没折磨够你,叫你滚了吗?!”
暇玉瞥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掉下:“……原来还没折磨够么?那你怎么样才能顺气?”
倒是问住了他,他也不知道怎样才甘心,便冷笑道:“这不劳你操心,你老实等着承受就是了!”使劲一推,将她按回床上,钳住她的肩胛,恶狠狠的道:“我回去龙虎山,但走之前,也不能叫你舒坦了。叫你一辈子都记得今年今日!”
暇玉嗯了一声,不带任何感情的说:“……好歹知道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我会努力支撑到那个时候的。”
他气急败坏:“你真是不想活了!”
“我想活,为了孩子。”暇玉道:“原本还有你,但现在……没有了。”
他心里像被插了一把刀,然后心上这把刀还在拧着劲儿的翻搅:“吴暇玉,你厉害,够狠心,知道说什么能戳我心窝子,你就偏说什么!行,你不就是仗着我这会对你上心吗?!那我就听你的,立即动身离开家,看不到你,就不用想你!等三五个月,我将你忘了,一封休书就你打发的远远的。”
暇玉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触到流到嘴角的泪水,咸涩:“那我就解脱了。”
锦麟按在她的肩膀的双手,于这一瞬间,变的虚软无力起来,不服输的气道:“不,不,没有休书,你别想活着离开我!就是死了,骨殖也得烂在我的墓冢里。”
“我相信,你刚才不就是那么做的么?今天几经生死,我倒觉得也没那么可怕了。与其跟你在一起,提心吊胆。害怕哪一句话说不顺你的心思,就惨遭毒手,不如给个痛快!”暇玉还觉得不解恨,又加上一句:“那样就不用再看到你了。”
“吴暇玉……”他唇在抖:“你非要这么说,想气死我吗?”
暇玉忍受着下|身拜他所赐的疼痛,冷冷的说:“你千万别死!奈何桥上不想看到你!”
终于将他心肺戳了个千疮百孔,汩汩流血,等锦麟自她的‘恶言’中醒转过来,才尝到嘴角的咸涩。他怕一开口就暴露了流泪的‘软弱’,吞咽了一下泪水,连看她一眼也不敢,撩开幔帐,头也不回的大步冲了出去。
等他走了,暇玉才叫人用冷水透湿了手帕,覆到哭的胀痛的眼睛上,缓解疼痛。
哭的眼也痛,心也痛,竟这般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等醒来时,风雪早停了,天空湛蓝如洗,隐约可以听到外面下人除雪的响动。暇玉还是疼的下不了床,叫人把手炉给她,捧着手心里取暖。
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那么不真实。毕竟在昨天的这个时辰,她和他还好着呢,还腻歪歪的拿兔子打趣。
心里一酸,她忙仰头,不叫眼泪掉出来。昨天哭了那么久,一晚上头疼的厉害,她可不想加重病情。
她是在穆锦麟那里挂上号了,估计在他心里判了个斩监候,只等他这判官什么时候不顺心了,把她拖出去斩了。
他现在没了官职,要去龙虎山做提调官,毓泽没人带,为了孩子,她这个孩子的亲娘,也必须得活着。等他从龙虎山回来,才是算总账的时候。到时候,是去是留,全凭他做主了。
“唉——”她长叹一声。
忽然觉得这样也好,较之曾经压抑着自己,每每跟他说话,都要费心尽力的周旋的时候,竟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用了早饭,让奶妈把毓泽抱来,她疼惜的看着儿子,半开玩笑的说:“不知道你爹爹会给你找什么样的后娘?”恰好这时毓泽咯咯笑着,暇玉佯装生气,嘟嘴朝他瞪眼:“你这小没良心的,要给你找后娘,你还笑。”说完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
穆锦麟自那夜离开,人就不知去哪里了。暇玉猜他无碍于出去喝闷酒找乐子,顺便酝酿再怎么折磨自己,便问也不问他的下落。
如此过了四天,这日是个假阴天,阴云低沉,欲放不放的盘踞在天上,那乌云仿佛压在暇玉的心上,叫她想起那日的情况,心里没底似的忐忑。她想,自己这是落下病根了,以后恐怕一看到这样的天气就打心眼里发憷。
她刚泡了红糖水,还没喝,就见穆锦麟自外面进来,竟吓的把刚捧起的碗摔在了桌上,热水滚了一桌,险些烫到她。
锦麟一进来,就见妻子跟见了鬼似的面对自己,不禁有几分恼火和心酸。但他今天来却不是为了吵的,便将怒气压下,硬是挤出笑容对她:“暇玉,你好点了没?”
虽然那天因为恨他伤了自己,说了许多狠话,但毕竟如他所说,她离开他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且不论对方是不是穆锦麟这曾经做过锦衣卫的人,就是个寻常人家,嫁出去的女人,除非丈夫休妻,也是无法离开的。所以见他回来,不管他笑容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愿意的重修于好。便道:“好多了,锦麟,这几日,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
他淡笑:“担心,担心的话,你怎么也不派人打听下我去了哪里?”说完,又一摆手:“算了,我不是回来找你争吵的。”他几步上前,去牵她的手:“来,我是来给你赔罪的,不是口头说说,还带了礼物。”
他手里捧了一个漆木匣子,个头不大,在暇玉看,装个梳妆用的手镜差不多。
她还记得他的残虐,竟在他握住自己双手的瞬间,紧张的屏住了呼吸。她相信,她的表情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果叫穆锦麟发现了端倪,他眼中掠过一丝阴冷的光,不过转瞬即逝,仍旧柔声细语的道:“随我来。”
两人携手坐到床上,他揽着她的肩膀,倒有几分曾经的相处的影子。不过此时两人心境皆有变化,尤其是暇玉,身子不免有些僵硬。锦麟道:“暇玉,我听你的,尽快动身去龙虎山。”
“……”暇玉本想说,其实你也不用急,可想了想。终究没出口,只沉默不语。
锦麟静默须臾,起身把木匣拿过来,放到床上,推向她:“这是给你的。”
“是什么?”她警惕的问。
锦麟道:“你打开就知道了。”
她不开:“是什么?”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勾起唇角,冷笑道:“你们吴家当我穆锦麟这次彻底栽了,所以一个个才敢骑到我头上。你且不说,就是你大哥,我当初在诏狱里就该要他的命!”
暇玉也不挣扎,倒要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仍旧是回来找茬的。
如果一下子就放过她,那就不是穆锦麟了。
锦麟继续,低头瞧着暇玉的表情,略带欣赏的笑道:“我告诉一件事吧。周聃为什么忌惮我?因为在京师,的确他是老大,我受他辖制。但是在天津卫,我穆锦麟发迹的地方,那里的很多人是只认我,却不认周聃的。为什么上次天津卫出事,叫我去?就因为我掌管那里。”
暇玉一怔,忽有了不好的预感,已吓的脸色发白。锦麟呵呵笑道:“京师的人手我调不动了,但是天津卫的亲信还是有几个的。我不能把你们吴家满门抄斩,可单独拎出个人来收拾收拾,还是不在话下的。暇玉啊,知道这匣子里面是什么吗?”
她怕的连呼吸都忘了,想要抽出手,奈何她力气甚小,根本挣扎不能。
他一字一顿的说:“是你哥哥的手指!来,咱们打开来看看!天津卫的人,今早交给我这个,说是你哥哥的,可我不信,怕他们敷衍我。你想啊,连妻子都能敷衍我,他们敷衍我,不是很正常吗?我就寻思拿来给你看看,你该认得你哥哥的手指吧。好玉儿,咱们打开看!”按住她的手,就去开那匣子的木盖。
暇玉浑身冰冷,早就吓的面无血色了,哭喊道:“穆锦麟——你这个疯子!”
“我是疯子?他撞到我这里来,挑唆你的时候,你怎么不骂他?!”锦麟凶道:“反正我在你心里也好不了了,我索性坏到底,叫你一辈子记得!”
说罢,强用她的手,将那匣子打开了。
暇玉紧闭双眼,别开脸誓死不看那匣子。锦麟自然不肯,松开她的手,又按住她的后脖,命令道:“给我睁开眼睛!今天你不看,咱们就没完!”暇玉这才含泪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可那匣子里没有鲜血淋淋的断指,有的只是一个在嚼着菜叶的小白兔。
锦麟见她吃惊,便放开她,双手捧出小兔子放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说:“玉儿,你看!”
那天就是为了给她看这个小玩意,所以,想要缓和关系,自然也是从这点着手。
暇玉呆若木鸡,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直到锦麟打开她的手,让那温暖的小生命到她手心,她才恍然惊醒。
锦麟强笑道:“玉儿,喜欢吗?咱们那天不是说好的么,让你做个小兔子,咱们多生几个孩子……”说到最后,竟没法自持,嘴唇颤抖,哽咽起来。见她没表态,几乎是低三下四的问:“咱们和好吧,我不想就这么离家。”
暇玉将呆滞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怔怔的说:“穆锦麟……你不正常……”说罢,连连摇头含泪道:“你不正常,你不正常……”
锦麟并没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他放出和好的信号,为什么她反倒不领情,他便也受不了了,道:“暇玉,你还要我怎么样?这几天来,我也不好过。尽量想着你的好,去原谅你。我那天的确是气急了,才对你做下那些事。但我想通了,我给你时间,还一样对你好……行不行?”见暇玉无动于衷,心酸的强忍泪水,恨恨的道:“这都不行,你难道非要我跪下求你吗?你能不能给我留些自尊?”
“锦麟……”暇玉亦心痛:“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吓我?你告诉我,那匣子里是我哥的手指,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那里面是兔子,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多害怕?你每次都这样,把残忍当有趣!”
他一则是抹不开面子,不想直接讨好她,二则是为了造成前后差异,想给她个惊喜,怎成想她全不买账:“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能那么做吗?我从来都是嘴上说说的,我哪一次舍得真的把你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暇玉道:“谁知道你哪一次是真的,哪一次是做玩笑之举?除了你,没人把威胁别人的生命当做有趣!你一边耍狠,树立自己的威信,不叫别人看轻你,一边又要别人能够体察你每次所谓的‘玩笑’,那怎么可能?!除了你自己之外,没人能做到!”
“……”
暇玉深吸一口气,哽咽道:“锦麟,你自己想想,你有哪一次不是这样的。稍有不顺气,就暴跳如雷,恨不得把一时怒火所向的人杀之而后快。穆锦麟,你不这样,就不能做事吗?”
本来默默在听的锦麟,猛地的站了起来,咬牙道:“你真说对了,我除了这样之外,当真不能做事!我若是对别人心慈手软,谁会认识我这个死个爹娘的毛头小子是谁?!锦衣卫那些油滑的老市侩,又怎么会听我的!甚至,我不这样!我又怎么能娶的到你!我知道,有的时候,我做的不对,但我已经把我认为最好的给你了!我或许对不住很多人,但绝不包括你,你去外面打听一下,有哪个男人像我这么低声下气的哄妻子的,有哪个男人像我这样把心思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你爹那种窝囊废,甚至还养了一个外宅!我呢?就想得到你这么一个人,却求而不得!”
他眼中雾气渐浓,道:“罢了,罢了,我这就走!那天听你说不想看到我,我就该立即走人!而不是在今天再来找你,饱受羞辱!”说完,转身就走。暇玉想起身追他,终究是没有。
看着那小兔子衔着菜叶在锦褥上蹦跳了几下,她别开头看向一边,伸手拂去眼角的泪。心说,走了最好,不用见面,省得糟心。
锦麟走的那日,起了一个大早,除去赶路的因素,也有为了避免和妻子见面的原因在里面。其实行囊没什么可准备的,他早就习惯这种随叫随走的生活,成婚那年去抓庆王,他还不是接了一个命令,就行了上千里。
成婚时……想起来就堵心。他摇了摇头,重新关注眼下的事情。府里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自家的仆人都是几经挑选的,纵然他走了,也该能尽心伺候她。反正三五个月就能回来接他们,倒也不必做过多的交代。
天微微放亮,他就带了一个仆人,在府前上马欲走。
“老爷,不去看一眼小少爷吗?”
当然想,但毓泽在她那里,若是见儿子,难免要见她。想了想,终究忍痛忍下了这个念头,一勒缰绳道:“走!”便踏上了行程。
与每次不同的是,没了随行的锦衣卫,路上小心提防了许多,毕竟他穆锦麟得罪过许多人,想取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日,刚出了北直隶,在两省交界的地方一处驿馆宿下,吃了酒食,天刚擦黑,就上床歇了。
本以为离了家,眼不见心不烦,心里能好过一些,不想这些日子以来,越到夜晚越是想念他们。锦麟焦躁的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个时候的驿馆,很少有往来的官吏入住,极为冷清。可是就在这死寂一般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动静,敲击声长短有序,是锦衣卫是常用的联络暗号。他立即翻身起来,打开窗户,就见一身夜行衣的番子站在楼下。
锦麟朝他招了下手,那人便取出翻墙用的绳索,搭上窗户边缘,几步就窜了上来,翻进了窗户。
“大人。”番子拱手单膝跪下,低声道:“太子有令,命你前往南京护驾。宫中有消息,称陛下最近龙体急转直下,几次夜间传唤太医。若有变故,太子殿下要从南京返回京师即位。怕路途凶嫌,有人埋伏。故命大人您从天津卫选几个靠得住的人手,一部分去凌州打探消息,一部分在南京自京师的路上驻守护驾。”
锦麟暗忖,原来太子已做了这样的打算,看来皇上真的凶多吉少了。他道:“我现在身为提调官,如何走的开?”
那番子道:“大人自不必担心,殿下说,今日死的是同知,明日复活的是指挥使。”
“……”看来是要他诈死,然后潜伏回天津卫抽调人手,帮助太子。只是舍弃了目前的身份,如果太子失败,他连个活人的身份都没有了,更别说做提调官了。不过,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更别提诈死了。
锦麟道:“我知道了。”
番子道:“事不宜迟,希望大人现在就上路。剩下一切,交给属下处理。”
处理,自然是指布置他被杀害的现场和尸体,他道:“周聃那老狐狸不好唬弄,用点心。”
“是。”
回天津卫也很好,至少可以调人去查查李苒被周聃弄到哪里去了。
至于暇玉……知道他死了,不知会有何表现。
他自嘲一笑,她能有什么表现?他从她心里原本的‘不讨厌’降级为‘讨厌’了。自己死了,她那么冷漠的人,估计连眼泪都不会掉一滴。
她可痛快了,没人吓唬她,给她添堵了。
不过他这么‘死’了,东府的那边肯定不会按兵不动,到时候有麻烦找上门,也不知她能不能受得住。
那番子见他愣神:“大人?”
锦麟心说,不管她愿不愿意,作他的妻子就该受得了这些!连他自己都身不由己,更何况她?
她不是要履行妻子的本分吗?这次她就得以穆锦麟亡妻的身份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