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奔跑, 距离长安最近的便是淮南李家, 也正是许珍要去的地方。
此刻天昏地暗, 淮南城中,白色幡旗还未取下, 布条挂在破旧泥墙筑成的城门口, 随风缓缓的晃动, 城门口两名守卫靠墙站着,面色肃穆,额头上系着白色横带, 被风吹化的脸上沾满泪痕。
战败的事情, 对李家的影响太大了。
许珍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无法衡量。她跳下马,出示自己的身份, 快步进入淮南城池之中。
城中同样萧瑟不已, 满地碎纸落叶, 呼呼被吹起, 然后又坠落地上。
除此之外, 还有许多过来吊唁的武将, 他们满身风霜, 站在路边小声说话。
说的是李太尉曾经对他们的照料, 已经那年轻郎君的不靠谱,他们觉得,李家气数已尽。
许珍凑热闹听了点,随后缓慢行走, 四处探望。
周围非常安静,风声萧萧,只有民众呜咽的凄苦声音,不停歇的流入许珍的耳朵里。
许珍并没有过多关心这些人,她有别的事情要做,此时此刻,她很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
现在小叫花攻打长安,是为了营救宠妃蓝衣,可事实上,这次的战争早就已经不受控制,许珍知道,小叫花其实也想结束这一切了。
这场战争会成为最后的一战。
镇北和长安的战争无法避免,定然会僵持许久。
她如果能拉到一些援军,就好了。
许珍叹了口气。
城中悲歌未彻,鸟啼清泪,氛围真的太糟糕了。
许珍独自走在路上,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背后喊住。
“许先生?”一个活跃的女子声音喊她。
许珍愣了愣,不敢相信在淮南有人认识自己,而且这个声音很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她转头望去,见到一个身穿灰色的麻布衣衫的年轻女子,这人的袖口是粗糙的线头,领口绣了两朵花,头上包巾,面容微微带笑,看起来十分淡雅,这张面容配这个衣服打扮,许珍是认得这人的。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人是先前在长安遇到过的讼师。
可是这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许珍想不明白。
她盯着这人看了会儿,直接问道:“你也认得李家李太尉?”
那名讼师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邀请许珍进入一间酒楼,两人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
酒楼内没有什么人,很多百姓已经跑去青山山头,跪拜李太尉给他们带来的安稳生活,并且开始担心淮南会战乱不断。
然而他们完全不会想到,已经有人开始筹备着在这几日内,就让乱世结束了。
天边阴云沉沉,乌云笼罩,隐约可见白色闪电。
店内仆役给两人上酒送菜。
许珍讨要一个馒头。
那名讼师这才慢慢说道:“许先生,是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比先前更清亮点,许珍怔楞片刻,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听出来这人是谁了。
但她还不敢确定。
坐在面前的讼师又笑了笑,随即从面上撕了薄薄的贴纸,露出她的真实面容,柳叶眉,细长眼睛,五官精致,这张脸和许珍记忆中那张脸略微有些不同,更加成熟了,但整体却是没有变化的。
许珍震惊的问道:“你是葛喜儿吗?”
坐在她对面的灰袍讼师,也就是葛喜儿,点点头,压抑欣喜,开心的说道:“没想到先生还记得我。”
葛喜儿是真的十分欣喜,她已经很久没见许珍先生了,之前黑水战役,她因为正好起势,没能赶过来,后来听闻许珍失踪,她帮忙一起找了很久,也没任何消息,就在她以为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先生这般有才华的人时,她在长安遇见了先生。
师生见面,先前在长安,说话不方便,现在是在李三郎的地盘上,很安全,因而葛喜儿有很多事情想要和许珍说,她想将这些年遭遇的事情都告诉许珍。
可显然许珍还在着急别的事情。
许珍连忙问葛喜儿:“你先前装作讼师呆在宫里,那宫变的事情,你知情吗?”
葛喜儿面色微变。
许珍见她不说话,停顿片刻说道:“而且你都已经成了一方霸主,就这么随随便便离开镇地?”
葛喜儿沉默,觉得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
普通人这会儿见了自己,定会恭恭敬敬,点头哈腰,也就先生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
这样也好,就仿佛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葛喜儿感慨完后,解释道:“拿下长安,天下就太平了,因此,我才会亲自跑去长安宫殿,看看那妖妃究竟是什么人物,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被夺宫了。”
许珍不露声色,等待葛喜儿继续说下去。
葛喜儿意识到自己措辞太过偏见,改正后说道:“那位新帝应当是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念头,在官道战役结束后,匆匆回宫,只是被长剑架上脖子,就立马让出了帝位。”
许珍皱眉,觉得不太科学。
葛喜儿瞧见许珍神色,笑了笑问:“先生是不是在想,那位新帝明明想把江山送给许小春,可为何还会随随便便就把帝位让出来?”
许珍老实的点点头。
葛喜儿道:“我也不知道。”
许珍觉得自己这个学生,还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她便又问:“那宠妃后来去哪了?”
葛喜儿说:“被关起来了。”
“关哪?牢房?”许珍问,“我和小春去牢房找过,并没找到宠妃。”
葛喜儿说:“反正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她还活着,或许是被抓到宫中去了。”
这个倒是和许珍起先的设想一样。
葛喜儿接着说道:“那乞丐登位后,就将我们驱逐,留下了自己的人马,还有两位谋士——”
许珍竖起耳朵听:“哪两位?”
葛喜儿看了眼许珍,正要说话,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声,孩童毫无预兆的尖声哭嚎,还有砸破酒坛罐子的声音。
两人被吵的不行,循声望去,却意外瞥见酒楼门外,那条安静的大街上,走过一行人,其中有个是怀中抱木牌,神色木然,模样邋遢的年轻郎君。
许珍看了会儿,认出那人后,颤声说道:“那,那不是李三郎吗,怎么变成这样了,这是丢了魂吧。”
葛喜儿点点头,起身想要叫唤。
许珍连忙拦住道:“先别喊了,他这个样子……怕是心里不好受,我今日过来,其实就是想着你们互相熟悉,肯定会有人前来探望,因此想碰碰运气。”
葛喜儿看着许珍,意识到许珍要说什么了,她问道:“先生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许珍酝酿片刻,最终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我想要你借兵给我,攻打长安。”
她说完这句,从榻上起身准备跪地磕头,葛喜儿一惊,连忙拉住许珍,沉默一会儿,随后缓缓说道:“先生要求,我怎么会拒绝。”
许珍没有继续说话。
葛喜儿笑了笑:“先生,先前你教我的,我全都记着,你曾说过,只要有志向的,就是有前途的。我后来努力这么久,不过就是想证明,你说的没有错罢了。”
许珍内心动容,她抬头看向葛喜儿,叹了口气说道:“我以前这些话,都是乱说的,哪里值得你记着去证明什么。”
葛喜儿道:“即便先生是乱说的,可依旧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许珍应了声,没敢多说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自己虽然教出了几个霸主来,成功将最大的反派给教化,也将排第二的反派教化成了一个三观端正的好姑娘。
可内里,自己或许就是个草包先生。
她身为穿越的人,却终日无所事事,没有好好的规划一番,从未想过用系统的现代思想来提高社会进步,是她的不对。
许珍反省了几秒钟,又和葛喜儿扯了几句家常话,最后敲定了尽快支援镇北的事情,此次大战,算上了岭南葛喜儿的份。
大军骑战马,踏野草看闲花。
长安将更加腥风血雨。
葛喜儿这边还算是方便,许珍说完之后,葛喜儿便回岭南,准备调动兵力。
临别之前,许珍望着葛喜儿的背影,忽的意识到自己又瞧见了一个霸主的成长,这个曾经疑惑曹孟德“行为不端”的学生,现在已经成为了和曹孟德一样的人物。
在鱼龙混杂中脱颖而出,可并不是什么简单事情。
许珍笑了起来,随后去寻找李三郎。
李三郎这里更加容易劝说,他本就心怀不甘,如今听闻荀千春已经开始攻打长安,立刻开始筹备兵力,决心要帮忙。
许珍心怀愧疚:“先前你们攻长安,镇北不曾出兵……实在是抱歉。”
李三郎闭上眼睛,气息紊乱,半晌后说道:“先生不必道歉,是我们执意攻打,又准备不周,被人偷袭,才落得这个下场。”
许珍摇摇头。
她先前是想过帮助李家的,可一方面不觉得李家会败的这么惨烈,另一方面,又因为兵马是小叫花的,自己没权动。
说到底,还是自己对李三郎不够重视,现在换成小叫花出征,她就急得不行。
许珍很内疚。
李三郎没有想太多,他说道:“先生如果能帮我外祖父报仇,我自然愿意。只是我手下可能只有三千人……”
许珍说道:“我需要你的领兵作战能力。”
李三愣了愣,很快又落下泪水。
他都打败仗,打成这样了,先生竟然还愿意相信自己,还想让他领兵作战。先生,真是太信任自己了……这场战争,他一定要帮先生取得胜利!
李三郎暗暗发誓。
两人随后又说几句。
许珍忽然想到一事,她压低声音小声问道:“先前在长安附近的河流下药,是你干的吗?”
李三郎擦干眼角泪水,摇头回答道:“不是。”
许珍道:“我也觉得不是你,你如果有这个脑子,怎么还可能打败仗。”
李三郎咬紧牙关骂道:“先生!我这次听了你出的计谋,可,可也没用。”
许珍说道:“这很正常,因为我不是神仙,你不能盲信我。”
她见李三郎没有继续消沉,拍拍他肩膀,继续说道:“若想尽孝,打完这场仗,再继续守吧。”
说完却也不久留,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
剩下的还有谢广和郡主。
一夜小雨不停,泥土湿润清新。
浑身湿透的许珍朝西奔波。
她口干舌燥,十分想念小叫花。
明明小叫花不想要江山,自己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许珍哭了。
当她跑到谢广镇地的时候,还差点被城墙上的乱箭扫死,幸好有先前在鸿都学馆念书的学生瞧见了她。
这群学生记得许珍,连忙出城迎她入宫,见了如今是山大王的谢广。
许珍瞧见谢广,同样目露怀念,这小伙子以前完全狰狞模样,现在已经改善不少,变得没有那么凶恶外露。
而鸿都学馆那群认得许珍的学生们,激动不已,他们还记得和许珍畅聊的事情,这会儿跑到许珍身边,说这两年他们是怎么守住这块土地的,说他们族中几乎没有长者,谢广的阿父在一次战役中受伤,现在只能依靠轮椅。
许珍心头一惊:“这么惨烈?”
学生们说道:“还留着条命就不错了。”
许珍说道:“倒也是。”
那几名鸿都学馆的学生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许珍两年没见他们,见他们如今都成长不少,欣慰不已。
聊了许久,那几名学生笑道:“许——先前喊你尚书喊惯了,现在就继续这么喊吧!许尚书!你今日过来是想干什么?”
许珍笑了两声,开门见山说道:“攻打长安,希望你们能帮我们。”
谢广听了这么久,轮到做决定的事情,总算能插话。
他冷哼一声拒绝:“不可能。”
许珍知道这里做主的是谢广,只好问他:“为什么不行?”
谢广怒道:“我知道谁在打长安,不就是那个胡人吗,我怎么可能去帮助胡人!”
许珍就知道这茬。
她思考之后说:“攘外必先安内,你若是先帮忙把长安打下来,天下就安定了一半,到时候再攻打胡人不好吗?”
谢广眼神冰冷:“我现在就要打胡人!”
许珍面色也不好看了:“天下苍生还在受苦,你的书白念了?哪家的学派告诉你,应该将一个完整的国家弄的四分五裂,百姓只能颠沛流离,啃树皮,吃河蚌的?”
谢广一时答不上来。
许珍又道:“我知你心怀天下,也知道你们都是渴望天下安生,见不得流血伤亡的,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们,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谢广和学生们都没有说话。
许珍说:“现在长安虚弱,我又拉拢了葛喜儿他们,这会儿不打,天理难容。”
谢广默不作声。
许珍继续说道:“还有,我能应允你们,如果天下打下来了,当皇帝的,绝不会是我家小春。”
谢广顿时精神许多。他开始重新考虑要不要帮忙,能够结束现在这一切,无疑是好的,可若是不能结束,还赔了兵马怎么办。
许珍知道他们担忧的事情。
她说道:“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谢广和众学生抬头看她。
许珍说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赌了,尚未赌输过。这次依旧赌我们这方能胜利,你们若是信我,就派兵去长安支援吧。”
尚未有人回应她。
许珍又道:“我和你们,或许只有几句话、一场暴雨的交情,因而也不想奢求太多,只是现在,你们已经是一方霸主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为国为民,该如何做,你们自己选择。”
说完之后,她没有多留,就连顿午饭都来不及吃,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西边阳光好,雨水停歇,树枝乱晃,竹林小道坎坷不平。
许珍这么急着离开,是因为她还要找郡主。
找那个出尔反尔的郡主。
那个郡主,明明说好的结盟打天下,怎么等了半天,她还不打邺城,也不打长安?
这货该不会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吧。
许珍想了想,发现要是这个不要脸的郡主真的这么干,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办法阻止。
她顿时脑壳疼的不行。
只能盼着郡主千万别这么不要脸。
以及小叫花能够一帆风顺,别中了什么计谋。
而现在,在距离她接近千里的长安城,喊杀声四起,流民捂着头躲在草垛里,不敢出来,血流了满地,战马前蹄竖起直立,发出惨痛的嘶鸣。
这是镇北军和长安军的战斗。
此刻,长安城门,就快要被攻破了。
荀千春一人站在最前方,一手握着把剑柄雕刻牛羊的长剑,一手勒住缰绳,冷清眸子直视前方,握剑抬手,直直挥下,发出一道惊人剑气,在大军和城门之间,劈出一条细长道路。
长安大军惊的腿软,四散跌坐路边。
荀千春沉默不语。
她身边将士跑过来问:“主上,现在如何?”
荀千春坐在马上,默默举起长剑,对准天空,随后高声说道:“随我杀!”
她声音一向不算洪亮,可总能给人十足信心。
荀千春道:“抢了长安的东西,回去以后,都是你们的。”
“噢!!”士气顿时高涨!
这群胡人哪里懂什么家国仇恨。
他们虽然听荀千春的,可内心想的,就是抢钱快活的事情,如今荀千春同意他们抢钱,每个人都是十足起劲,奋力杀敌,如流星袭月,霸气冲天。
荀千春起势摆出剑法。
身后大军见状,随之改变军阵。
被众人认定是散乱的胡人大军,在这一刻,在荀千春的指挥下,展现出了他们训练有素的惊人成果。
数阵摆出,发起密集攻势。
长安城门再也无法抵挡,庄严的红铜大门被切开口子,镇北大军愤然冲入其中。
只是没人能想到。
在城中,竟有万人举盾持弓,站在二道城墙上,对准他们,站在刀盾最中间的,就是那位夺宫的萧乞丐,江南而来的新人物。
大军肃然停下。
荀千春勒马站在最前方,袖子破了个口,从发带中挣脱而出的发丝凌乱,在空中胡乱飞舞,遮住了她的半张脸颊。
她看向萧乞丐。
而萧乞丐也看着她,两人就像是熟人见面,周围默契十足,没有暗中动手脚的,即便有,也被敌方的将士拦了下来。
萧乞丐甚至还和荀千春寒暄两句。
她说道:“好几日未见,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自寻死路了。”
荀千春望着不远处那银光闪烁的如山铁盾,不作声。
萧乞丐又笑着问道:“你还是来找人的吗?找个生死未卜的人,哪里值得。你想说什么,难不成想说,你来寻人,是因为你有情义,而我没有情义,甚至还不知道怎么感恩?”
萧乞丐说着说着,哈哈大笑。
荀千春一言未发,片刻后,她又抬手臂,示意一个字:“杀!”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嗷,粗长的一张叙旧
谢谢jess soo(x2)、一只柴犬、爱小姐姐们、永夜未央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