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珍被宫女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 但是今天过去已经太晚, 她等荀千春回来, 说了说今日宫女讲的内容。
第二日便直接去上班了。
那位教导礼仪的宫女过来接她,带她走过宫殿的漫长石板路, 穿过朱红色宫门, 到六部的各司和几位在宫中的郎官打招呼, 混脸熟,最后才走到礼部去。
礼部的办公厅坐落在东边的宫殿,靠近罗阳门, 周围摆放各种古典器乐, 进去以后,平平整整四个大屋子,主位的比旁边三个高一些, 金色瓦片熠熠发光。
主位屋子大门敞开, 露出里面宽阔的客厅以及已经坐着好几名男男女女, 里头桌椅呈左右对列, 案几边坐着的这几人身穿圆领袍衫, 手中拿笔, 右手对方竹简制成的书籍正在誊抄什么。
宫女入厅后发出脚步声。
这几人抬头瞧见许珍, 连忙放下笔, 跑到门口作揖迎接。
许珍不习惯这阵容,挥手让几人直身回去继续干活。
众人作揖后退。
有个戴包头软巾、身穿青色官服、模样清秀的女子上前一步,与宫女说可以离开,接着又和许珍说, 这几日尚书与侍郎外出,怕许珍不熟悉礼部程序,便让她代为指引。
许珍很真诚的感谢:“谢谢你。”
女子笑笑没说话,领着许珍走到位置上。
许珍身为员外郎,地位仅低于尚书和郎中,坐在左手边第二个位置。桌上摆放笔墨纸砚,矮桌下边堆了一叠书。
这位女子说:“员外郎刚来,只要誊书就好。”
许珍对誊书简直有心理阴影,忙问:“能不誊书吗?”
女子:“员外郎不誊书想干什么?”
许珍问:“还有没有其他能干的事?”
女子想了想,说:“倒是有,只是员外郎似乎干不来。”
许珍抱着希望问:“是什么事?”
女子说道:“管理宫人丧葬,以及评测学馆呈交的学业内容。”
……太专业了。
许珍认命,开始老老实实誊抄书本。
需要誊写的大多是前朝书籍,内容五花八门,大多是小说辞赋诗歌。
许珍抄的第一本书是小说,这个朝代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但是写小说的时候会将句子空开一些,新的情节空行另起一段,让许珍这种半吊子也能看懂文言文小说。
她誊到一半,放下笔读了一遍这本小说。
写的竟然还是类似于红楼梦的大庄园种田文!太了不起了!
许珍感叹不已。
又看了几本,有描写战争和医学的,都很精彩,许珍提笔快速誊写,等誊完了便拿着宣纸去找之前带自己熟悉场地的女子。
女子也在誊书,见许珍过来,低声问道:“员外郎,怎么了?”
许珍说道:“我抄完一份,这个该放哪?怎么分工的?有没有业绩要求?要每个人每天至少抄多少份之类的?”
女子说:“并未过多要求,礼部司换人频繁,所有来的只要一直誊书就行。”
许珍有点惊讶:“换人频繁?怎么会这样?不是到了宫内,一般就不换人了吗?”
女子说道:“尚书脾气不好。”
许珍明白了,上司刁难。
“尚书有权换人吗?”许珍问。
女子说:“有,但是要圣上批准。”
那更难怪了。
许珍暗想,自己要想守住这个铁饭碗,就一定要好好讨好领导,争取从国企可怕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小目标,希望自己至少可以撑过一年。
女子正要抬笔,抬眼时看到许珍手中拿着誊写过的宣纸。
她伸手讨过来。
许珍递给她,边给边评价道:“对了,我看了上头内容,这文章是谁写的,也太好看了吧?这载体是不是叫小说?为何我之前在书坊都没怎么瞧见?”
女子说:“是小说,现在有,但没人写。”
许珍问:“为什么?”
女子道:“小说非史书、非资料书,大家看一遍图个爽快,买了以后很快就能卖给别人,或是自己誊一遍卖钱,那写书的根本赚不到钱,自然就不写了。”
许珍点头正要说话。
女子瞧见了宣纸上的字,沉默片刻后问道:“员外郎,你师从何处?”
许珍不知道女子问话用意,直言道:“自学的。”
女子酝酿:“这字……”
许珍问:“咋了?”
女子说:“有些丑。”
许珍顿时被打击的不轻。
她也知道自己字丑,因此不怎么爱誊书,先前为了卖书不得不抄好几遍,后来就是抄科举习题册子。
这两次对于字的美丑要求不高,因此没人这么直白的告诉她,字竟然是丑的。
许珍有些难过,她强行给自己挽尊:“其实能看得懂就行了,何必要字好看,你看战国时期的墨子,写的文章朴素,写在芭蕉叶上,字也并非很好看,被许多人瞧不起,但里头传达的思想是非常好的。”
女子听后看了许珍一眼,没想到许珍随口就能编出个故事来,内心略微震惊,又有点不屑。
墨子文章确实朴素,可文章写在哪,字什么样,都是野史记载,正史不知道的。
而且这书又不是许珍写的,她需要干的是誊抄,誊抄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字迹工整,这人的字,真是不堪入目。
女子给两人倒了茶。
许珍觉得自己字丑的确是不太好,将宣纸拿回去说:“我再去誊一份。”
刚走到位置上,旁边又走来一个人和许珍聊天。
这人同样是女子,圆脸,笑起来有酒窝,身穿青绿色圆领袍衫,包了头巾模样很正式。
她非常热情,压着声音问许珍:“你就是救了郡主的那个江陵女先生吧?”
许珍想到前几日圣上也是这么问自己的,便点点头说:“是我。”
那人问:“怎么救的?”
许珍看到有同事愿意和自己聊天,内心有点小激动,同样压低声说:“挑拨。”
“挑拨?怎么挑拨的?”那人很好奇。
许珍给她说了一遍自己怎么具体操作的。
那人听后大惊:“你是法家?”
许珍忙说:“不是不是,我百家学说都读了一点,没有固定信仰的学说。”
而都读的原因,是为了应付高考。
那人道:“但你这完全就是法家的阴谋学,实在是太厉害了,你可知《战国策》与《韩非子》中记载的掩鼻计?”
许珍老实的说:“我读到过这个,因此才想出了这出计谋,其实能成功还挺出乎我意料的,我原本以为只是纸上谈兵的东西。”
掩鼻计说的是楚王夫人郑袖知道楚王喜欢上一个美女,就跑到楚王面前说,那个美人嫌弃楚王你有口臭,所以总是掩鼻。
然后又跑到美人面前挑拨,说楚王虽然喜欢你,但是不喜欢你鼻子上的一颗痣,所以你最好用袖子遮挡鼻子的痣,这样楚王就会更喜欢你。
后来美人照做了,每次见楚王时候都会抬袖掩鼻,楚王真以为美人嫌弃自己有口臭,气的找人把美人杀了,郑袖靠这出离间计坐收渔翁之利。
许珍是很久以前读的这个故事,还看了不少深入剖析的,所以才敢放手一搏,能成功靠的是运气和前世看的书。
那女子又夸了许珍好多句,说许珍聪明胆子大,难怪能直接变成员外郎。
许珍挺不好意思的。
第一天就能遇到这么热情的同事让许珍心情不错,而且这人真的是太热情了,热情的让许珍想起了以前在青龙山书院遇到的一个学生。
叫什么来着……
许珍记不清了,她问和自己聊天的人:“你叫什么?”
这人说:“我姓唐,字焉知。”
许珍点点头记下,说了说自己名字。
唐焉知道:“员外郎名字我们早就知道了。若是尚书在,定还要去酒楼喝酒迎接你,把每个人都介绍给你认识的,只是这会儿正好不在。”
许珍说:“不在也好,太多了我记不住。”
唐焉知想了想,给许珍介绍了一下还在礼部司的几个人。
之前给许珍带路的那个,名为钟媚,是主事,从七品,这群人中目前官位最高的,已经呆了三年,若是没有许珍这个变数,马上就能升为员外郎了。
许珍顿时觉得小心脏一紧。
唐焉知又说了说周围其他的。
那些正在誊书的多是寒门入仕,科举出身,当过地方官,才被调配到中央来。还有个是从边关过来的,当过谋士和军师,因此对于如今礼乐、图书,都有一番别的见识。
许珍越听越觉得自己就是个走后门的关系户。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唐焉知仍在那介绍。
许珍忽然想到了自家的小叫花,问唐焉知:“我们既然是礼部,能不能安排几个人去太学啊?”
唐焉知瞪大眼:“你想干嘛?”
许珍笑嘿嘿说:“我家有个尚未及笄的小孩……”
唐焉知说:“虽然我们管学校,但是太学还是轮不到我们管的。”
许珍听后有些失望。
唐焉知说:“但我正好明日要去学馆,你若是一起去,可以问问馆长这件事情。”
许珍原本打算的就是学馆或者书院,太学毕竟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如果小叫花真去了太学念书,就太危险了。
相比之下,学馆好很多。
她点点头说:“那我明日一起过去,麻烦你了。”
唐焉知说:“不麻烦不麻烦。”随后又道,“改日还有六部一起的宴会,工部和吏部都喜欢设宴,虽然按规矩说,官员之间不能私下勾结,设宴一起吃饭还是可以的。”
许珍眼前亮了亮:“免费的吃喝?”
唐焉知说:“对!就是一般要送设宴人一些礼物,填补饭费。”
许珍表情平静:“……我可能要回家带孩子,不方便去。”
唐焉知很热情的表示许珍可以把孩子带上,但许珍还是正直的拒绝了。
许珍第一天上班过的还是很平淡的,没有同事过分的刁难,结交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她开心的背包回家。
顺着大部分人离开的方向往宫外走,路上百官大多是低头慢步走着的,偶尔有低声谈话的。
许珍凑过去听,听见聊的是秋试,以及秋试之后的国宴。
她没什么兴趣,绕过几人快步离开。
在她离开之后。
礼部房间中,还有两人没有离开,在夕阳余晖之下抬笔誊书。
其中一人看似无比愤怒,写着写着,摔了笔起身骂道:“那人什么来头!明明钟媚才是该当员外郎的那个!凭什么给这个人!”
旁边有人冷冰冰劝:“这可是救了郡主,救了关南,被帝师下跪的人,光是这三件事情,足够她当六品官了。”
那骂人的依旧不爽:“凭什么!凭什么来礼部啊!”
旁边那人又说:“谁让我们秋试的试题泄露,惹了圣上不快呢。”
这人说完放下狼毫小笔,搁在砚台上继续说:“而且你觉得不爽,今日她来的时候你怎么不直说,这会儿才开始?”
那骂人的脸涨红,没说话。
旁边人继续道:“说起来,我还以为会是个仙风道骨的,没想到和我想象的差了这么多。”
骂人的骂道:“是!太平庸了!那好事真的是她做的吗?会不会是冒领的?”
旁边人说:“不知。”
骂人的道:“反正她只要继续当员外郎,总有一天,要让她露出马脚来!”
旁边人看他一眼,吹了吹自己誊完的宣纸,向后靠到椅背上轻声笑了起来:“你要是能做就做,但可别做的太狠了。”
许珍已经成功的走出宫殿,她抬头看见金色红色交叠的云悬挂在空中,只能隐约瞧见一点蓝色。
她往回走,脚步晃动间看见了自己这一身官服,仍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竟然当官了,成了一个从六品的员外郎?
员外郎这种职位放三国是陪伴主公的骑马散从,一个不慎就会被砍头,幸好自己穿的架空时代还算太平。
许珍想的入神,走在路上看见前头有一人。
这人身材有些眼熟,是个矮个子的小姑娘,有点像自家的小叫花。
许珍快步走上去看,遗憾的发现这小姑娘并不是小叫花,不过一双眼睛十分好看,若四月桃花盛开,让人心情不由自主的好了起来。
许珍又看了会儿。
这人走过来,低声喊:“先生。”
许珍愣了下。
这人又喊:“先生,是我。”
这不是小叫花的声音吗!
许珍终于迟缓的反应过来,原来是小叫花易容了!
两人碰面后便牵手往家里走。
许珍在集市上买了点肉,摆摊的群众有人看见她穿圆领衣服,竟然热情的送了她三张夹肉馅饼。
许珍开心极了,她问小叫花:“你今天去哪玩了?”
荀千春没说话,目光投向远处,是正西,一片残阳似火,将人的瞳孔都照成了赤色。
许珍跟着往西边看,什么也没看见,没由来的猜着,小叫花不会是回老家了吧,也不知道荀家现在是什么样子,既然全族被灭,那么老宅子应当不是被卖,就是被拆了重建了。
长安对小叫花来说,终究是个伤心地。
许珍想了想,和小叫花说了说自己今天上班的事情,谈到明天要去学馆,问问学馆馆长能不能让小叫花去上学,还有说道自己今日看到的那本前朝小说。
荀千春脸色依旧平静,在许珍瞧不见的地方,眼中的阴冷逐渐褪去,化成了柔和的水。
两人到家后,许珍拿着官印开始研究。
荀千春走过来。
许珍摸着官印,凑过去问:“你知道官印怎么用吗?”
荀千春点点头。
许珍忙从兜里又掏出一个来,放在桌上,和原本手中摆弄的那个一样是深灰色,头部是一个“庆”的繁体字样,下头一个雕的“礼部司印”,还有个写的是许珍的名字。
荀千春对宫中事情似乎十分熟悉。
她说道:“礼部下分四司,礼部司是本司,权力最大。”
许珍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要敲章?那宫女没和我说啊。”
荀千春说:“礼部会有学校,来请示学务、学业,批准落实需要尚书、郎中、员外郎三个官印。”
许珍有点震惊自己权力这么大。
震惊完了,她又兴冲冲的凑过去问小叫花:“你怎么这么了解?之前不是连汉字都不会写吗?你之前是不是骗我的?”
荀千春说:“没有。”
许珍没放过她:“你真的没骗我?那你为什么对宫中事情这么了解?”
荀千春说:“阿母告诉我的。”
许珍一听小叫花提到家人,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她正要避开话题。
荀千春说:“先生,不必如此。”
许珍愣了愣:“什么?”
荀千春说:“先生次次为我着想,不提及我家人,我很感动。”她看着许珍,过了会儿,凑上来亲了下许珍的唇。
温热的感觉从嘴唇渗透到四肢,让许珍想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山洞,耳边似乎有狂风暴雨的声音响起。
她猛地一惊。
忙推开小叫花,大脑空白。
许久之后,她才有些别扭的问道:“你亲我干啥?”
荀千春看着许珍:“我心里不好受。”
许珍有点傻眼:“怎么不好受?不是感动吗?”
荀千春说:“不知道。”
许珍又问了几句,荀千春却没有多说,许珍只好尽力去纠正道:“只能亲脸,亲嘴的话……不太好。”
荀千春看着许珍,心头一动,随后缓缓垂下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许珍又问:“你为什么不亲我脸?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亲脸的。亲嘴是什么感觉,我觉得好像没什么区别。”
荀千春说:“会开心。”
“开心?我怎么不觉得。”先前一次她就难受的不行,这次的只会让她回忆起上次的。
许珍已经有点困了。
她趴在床上,给小叫花念书,念着念着,想起了小叫花的病。
她抬头看荀千春。
荀千春也正看着她。
许珍没由来的问:“你——你最近没有什么难受的吧?”
荀千春不明所以的看许珍。
看小叫花反应,应该是没有。
许珍笑了笑,安心了:“没有就好。”
她坐起身子,给荀千春翻书,讲治国之道,说内法外儒,说到唐以后的事情,说到宋明时期的程朱理学、心学。
说了一堆,她问荀千春:“你对宫中规则这么理解,是不是挺想当官的?”
荀千春说:“只想多了解。”
许珍问:“了解什么?”
荀千春说:“什么都可以。”
许珍道:“那若是给你机会的话,你想不想科举,想不想当官?”甚至是当皇帝。
荀千春沉默片刻,抬头看着许珍,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许珍侧头过去听,没听清,觉得小叫花这个说话说不清楚的毛病真是严重,时不时的就发作。
她又问:“若是让你继续上学,你去不去?”
荀千春轻轻的说了什么。
许珍笑着说:“你别总是这么害羞。”
“没有害羞。”荀千春低声说,“我听先生的,先生让我去哪,我都愿意。”
许珍忍不住的笑,笑完后凑到荀千春身边说:“那我明日去学馆,要是校长同意的话,你就继续念书,也不用科举什么的,只要像你说的,多了解便好。”
荀千春点点头。
窗外灯火明亮,吹来带着烟火气息的暖风,许珍有点困了,说着说着便打着哈欠,眯眼睡了过去,她睡得沉稳又安静。
荀千春看着许珍,伸手去揽许珍的肩膀,发现自己揽不过来。
她侧身躺下,靠在许珍身边,看着许珍沉睡的脸。
有许多无法回答的话,她只能放回肚子里,所有思虑和心事,最后化成一个拉被子的动作,将一切盖入被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芝士玉米粒、28457203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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