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朝廷官员,还是手下有兵的将领, 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站的住脚的理由, 一但被揭发出来,对马文才的整个家族来说, 都是灭顶之灾。
更别说如果真遇见乱时, 哪怕一个手底下没多少人的小将领都足以覆灭一个庞大的家族,这是几百年来乱世中世家大族们尝到的血的教训。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私下偷偷训练部曲, 所以才有乡豪庄园主的超然于外,所以才有那么多士族心里偷偷骂着“粗鲁的将种”,还要蓄意结交有能力的寒门将领。
马文才只能小心, 小心,再小心, 拿出这辈子最大程度的小心,他一个人都不信,连风雨雷电都不能完全托付。
他小心的应对,小心的表现出应该有的样子,小心地伪装成明明被姚华表现出的人和马之间的感情所震动, 却还要狮子大开口的精明士人。
他将自己能表现出的一切优缺点都明晃晃放在阳光下, 等着姚华和王足去品评, 他努力到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不是在演戏, 一切自然的犹如呼吸。
甚至连祝英台明显对姚华表现出好感,姚华也在越来越接近祝英台,他也不能对姚华表现出如同梁山伯一样的防备,因为马文才不该对一个男人表现出护犊一样的情绪, 更不能阻止先生和学生的正常交际。
有一点点破绽,就会如同浮山堰一般,彻底撕破所有防线。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把自己憋死了,这时候姚华却在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之时,直接开门见山的用一个家将的“故事”撬开了他所有防备。
马文才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他开始担心王足和姚华知道了些什么,他担心他们怀疑自己刺杀王足的原因是因为浮山堰,或是听到了什么,他怕姚华杀人灭口,他怕王足对他的家族杀手……
他怕上天是借王足在除去自己这个异类,和浮山堰的事情一样,笑话他的不自量力。
所以他放纵大笑,笑意里三分是假,七分是真,有对上天安排的愤怒,有对自己百般设计却功亏一篑的嘲讽,也有以为算计了别人却没想到遇见演戏更厉害的悔恨……
总之,大概笑得很像得了癔症。
马文才大多数时间都是很矜持的,梁山伯甚至曾经形容“从他的身上我能看到真正的灼然士族时刻约束自己的样子”,可见以他的年纪,容止和风仪都已经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
即便是刘有助死时,他也只是面色凝重,对待自己和别人他都心安理得,眼神绝无闪烁之时,可现在他却放声大笑,笑得像是个傻子。
面对这种情况,祝英台这样的大概会上来温声询问安慰,梁山伯会快速分析原因再解决问题,徐之敬会上来直接扎他人中穴……
换成两个脑回路几乎一样的武夫……
则是直接被吓跑了。
看到两人以为自己突然中了邪,丢下一句“我们回头再来找你打听浮山堰的事情”跑了没有影踪,马文才笑到自己肺都有些发痛了,才渐渐收起了狷狂之态,慢慢垂下眼帘。
现在是糊弄过去了,可他还是暴露了不该暴露的,既然如此,他是不是该引蛇出洞,索性反客为主……
心思深沉的马文才开始思考起各种补救的可能。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打着伞穿梭在江南烟雨中的祝英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普通话小曲,面色无喜无悲地回到了舍中。
下雨让人的情绪不太好,尤其在甲舍之中似乎有什么暗流在涌动的时候。刘有助死于重伤的阴霾还没有散去,甲舍中士族们人人似乎心照不宣在等着什么发生。
这种“全世界都知道除了我”的无力感,实在是让人烦躁。
偏偏这几天傅歧也怪怪的,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马文才也和他一眼,连课都不上了就在屋子里呆着,唯一还算正常起居上课的只有自己和梁山伯,但梁山伯也不太正常,躲她就跟躲瘟疫一样,有他没她,有她没他,让她想找梁山伯问问发生了什么都没机会。
到底怎么了?
她放下伞,在外廊上脱掉自己的蓑衣和木屐,接过半夏递来的帕子擦干净身上和脚上的水,套上丝袜和丝履,并没有立刻进入外厅,而是跪坐在外廊下,静静地听了会儿雨声。
后世日本的庭院和屋舍结构,几乎是照搬的南北朝到隋唐的中国时期,即便是小小的学舍,当年也是按照士族的喜好建造的,所以伸到院中的外廊宽大的几乎分不清是庭院还是厅堂。
祝英台听着雨敲屋檐的滴答声,心神一点点沉静了下来,转头注视着屋子里端正肃穆到几乎已经像是个青年人的马文才。
他的五官还没有脱离少年的稚嫩,可无人时因为思考而常常皱起的眉头,有时候让祝英台怀疑马文才是不是不到二十岁就要爬满脸的法令纹和抬头皱。
从刘有助死的那天起,好像有什么就变了,所有人都变得十分古怪,包括曾经努力到几乎像是个寒生的马文才。
贺馆主下山后,除了处理刘有助的丧事和必要的事情,他几乎没有出过门,课也不去上,风雨雷电也不见踪影。
他在没完没了的写各种信件由身边的人送下山去,而后像是等待着什么,常常能靠在榻上想上半天。
看见马文才又写完一封书信,活动了下脖子,祝英台心情有些低落地开口了:“马文才,今天姚先生去馆中请辞了。”
祝英台的话让马文才的脖子成功发出一声嘎吱声。
“请,请辞?”
“是啊,说是家人出了事需要打探,希望馆中能给假,但馆主不在没人能给他批假,他只好请辞。”
祝英台是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好好就家人出事了呢?”
“那,那他的请辞被批准了吗?”
马文才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没有,和姚先生一起竞争骑射先生的其他候选人都回去了,馆中根本招不到其他人代课。”祝英台的语气里有一丝迷茫,“几位助教斥责他是不负责任,说他要敢甩手走就去告官告他讹诈,向举荐他的主将问责,他只能作罢。”
果然,以退为进,放松他的警惕!
马文才心中冷笑。
他们费了那么大心思才进了学馆,说不得安排马贩卖马、骑射先生这时候突然要回乡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这种用钱就能布下的局,他随手就能布下几十个。
“他本就是代课先生,就算现在不走,三个月后也是要走的,你不要花太多心思在他身上,否则日后会伤心。”
马文才一语双关地点了她一下。
“更何况他还是位参军,军中一有征召就会赶赴杀场,不知道能活到几日。”
一瞬间,祝英台几乎要以为马文才知道了些什么,但他说的太轻描淡写,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让她无法确定。
“我本来就仰慕将军啊……”
祝英台仰头,叹了口气。
在南北朝这样人人都爱弱质男子的审美风气中,她想要正常表达自己更喜欢阳刚类型的人,反倒像是异类。
就跟你在一个肌肉男审美横行的地方说“我喜欢伪娘”一样。
“会稽学馆不好吗?我看他教学生教的也很开心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地板。
“是啊,太开心了,都快瞒过我。”
马文才心道。
“可能真有什么急事吧。”
他说。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急事?”
祝英台好奇地问他。
“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了。”
“刘有助的家人来了,决定雨停后扶灵回乡,我之前托家中在当地的故交打听了下他们家的情况,几代都是老实的本分人,所以想要帮帮他们。”
马文才像是说着什么很随意的事情般说着:“刘有助的两个弟弟因为刘有助捎回去的手抄书都识字,我让刘有助的父母把他们送到会稽学馆来,能学成最好,学不成丙科出去得了护庇在吴兴当一小吏已经足够,我要给家中禀明我的决定,因为我现在还未成气候,得靠家中的关系为他们日后谋取前程。”
环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果是前世,祝英台在一群同学中听到有人说“我已经叫我爸妈安排好了关系把他们插进去”云云,一定会厌恶地皱起眉头,觉得这些纨绔子弟又在利用“关系”搞潜规则,还在同学面前装逼。
这个行为本身有关,这和固化的阶级立场有关。
可到了这个晋升无门的地方,如今她听到马文才说着该如何利用家里的关系安插人手,竟已经觉得习以为常,而且是十分庆幸的事情。
“你知道吗,刘有助的父母决定让伏安斩监侯。”
马文才的眼中似乎有了些温暖的东西,“他们对追电说,虽然他们的儿子死在伏安手里,但刘有助一定不希望看到有人因为他死,因为他不希望死人才会救人,伏安虽然该死,但他们还是决定把伏安的命交给老天决定,如果朝中御史来年审案判了他死,他们自然是欣喜血债血偿,可如果老天留了他一命,他们也就当做是刘有助的心意。”
“这……难怪能养出刘有助这样的孩子……”
祝英台显然被感动了。
“就是因为他们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我才决定帮他们一把,而不是随便用钱打发。”
马文才见祝英台眼睛里又有水光,连忙解释道:“你别以为我是被刘有助父母的妇人之仁打动,我会这么决定,是因为刘有助的父母都是很老实的人,老实、懦弱、连用言语杀人都不敢,他们明明可以借着这次机会杀了伏安报了杀子之仇,可能因为一些可笑的因果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连杀人偿命都不敢,只能交给虚无缥缈的‘天意’……”
他重重地解释着自己帮他们的真实原因:“这样懦弱而随遇而安的人,教不出狠毒无常的孩子,我不用担心家父推荐的人,将来会成为什么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恶吏而惹出官司,所以我才帮他。”
推荐的人对被举荐的人有连带责任,这才是九品中正制的核心,所以高门才轻易不举荐寒门,概因寒门无牵无挂行事百无禁忌,不如高门家族关系错综复杂,反倒不会因小失大。
“帮人要看什么样的人能帮嘛,你一直都在教我,我明白明白。”
马文才的话成功让祝英台的泪光缩回去了,但显然不是因为他稍显冷酷现实的解释。
口嫌体正直嘛。
全世界都快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马文才疑惑地看了祝英台半晌,见她在外面绷着脸一副正经的样子,姑且信了她的话。
“除此之外,先生下山了,我家在会稽县有产业,临下山之前先生嘱托我有事就和他书信联系,馆中最近出了不少事,我几乎两天就要送一封书信下去,只是道路被阻,也不知到了没有,只能不停派人去打探。”
这也是马文才经常送出书信而不被人怀疑的理由,毕竟他是馆主的高徒,又有送信的渠道,下人往来频繁些也没什么。
“你家在会稽县有产业?啧啧,你们家好厉害,生意都做到吴兴外面来了。”祝英台惊叹。
天啊,马文才简直是起/点/穿/越男的经典模板啊!
打得了架、读得了书、做得起买卖、教得了学生,看样子以后还走的是升级流朝堂官场风,也许一不留神就开启种马道路三妻四妾,和她这种肥皂都卖不出去的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都是些什么产业?”
带她一起致富发家奔小康啊!
马文才看了祝英台一会儿,思忖着以她的性子不会乱传也不会多想,含糊着说:“有些粮铺,还有些酒楼和点心铺。”
粮铺,酒楼!
点心铺!
祝英台的眼睛变得闪闪发亮。
那都是她的强项啊!
粮食够不够多,够多她立刻给他浊酒变清酒!
立刻在酒楼里摆上卖!
什么新醅绿蚁酒可以直接走开了,那种飘着渣滓的米酒她都能喝一斗!
点心,食品添加剂要不要?要不要!
她能从海带、虾皮和菌类里提取味精啊,她能做很多啊!
要不是为了不被马文才当做疯子送到庙里去跟刘有助作伴,祝英台几乎要抱着马文才大腿乱嚎了。
多疑的马文才还是有些被吓到了。
难道祝英台看出了什么?为何这样看他,像是饿极了的乞丐看到了一大盘肉,色中饿鬼看到了绝世美女……
马文才打了个哆嗦:“你,你这么看我干吗?我家中这些产业和祝家庄比起来,简直是班门弄斧!”
祝家庄才是上虞的庞然大物好吗?
什么粮铺,祝家庄庄园里一年收获的粮食,足以供给上虞县一县的百姓所用,桃园里的桃子更是连高门都来求取桃种。
更别说上虞祝家庄外还有大片的别业,冬天还有几处汤泉……
前世他曾和祝家结亲,为了怕他对祝家庄的女郎有所不满,他的父母曾仔仔细细地告诉过他祝家庄的家世,虽然祝家人一贯藏拙并不露富,但祝家庄两百年经营,已经比许多只剩门第的大族强势太多。
如今,这位祝家庄唯一的嫡女,却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逗他吗?
“那不一样。”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有些泄气。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马文才嗤笑。
“那不是我的东西,是祝家庄的,你明白吗?”祝英台摆了摆手,“算了,你大概真不明白,高门哪里需要自己创业……”
他不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
正因为他明白,所以如今才如此操劳!
马家门第是够了,可为了维持家风一直不敢刻薄百姓,要说多会经营也是骗人的,家中即使有母亲主持中馈,这么多年来也都是在吃老本。
要说五经韬略他样样精通,可要问怎么赚钱他是一点都不明白的。
但他比别人有一点优势,就是他重活了一次。
他能动用的资本太少,浮山堰开始重新建立起来时,他就孤注一掷赌了一把,买了许多铁匠铺和冶铁所,贱价收了许多铁器和生铁,那一次他赌对了,浮山堰合龙不成,皇帝果然还是用生铁镇压蛟龙,他的铁器买卖挣了个盆满钵满,让他又有了钱去买粮食铺子和酒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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