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助死了,死在所有人以为他已经活下来的时候。他撑过了最凶险的伤口感染, 却还是倒在了破伤风下。
徐之敬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都没有出门, 有人说是因为他曾立誓不救庶人,刚刚破例就被证明根本救不了人立不立誓都一样;
有人说他跟吴神医打赌, 要让他“甘拜下风”, 可吴神医曾救活了刘有助一次,徐之敬却没救活, 感觉被生生打脸;
还有人说徐之敬见死不救耽搁了治疗,怕刘有助来索命所以闭门不出,说不定屋里已经吓成了什么样……
只有马文才知道, 性子高傲的徐之敬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而闭门不出,他闭门不出, 纯粹是因为挫败感而已。
付出那么多心血、花了那么多功夫,培育药蛆,在药蛆化蛹之前把它们从伤口中取出来,夜夜盯着汤药和病人,也许一开始徐之敬确实治的漫不经心, 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当他真的成功将刘有助从鬼门关拉回来时, 会产生“他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觉, 继而把刘有助的命当做是自己的东西也不奇怪。
老天爷自然不会让凡人产生这样的狂妄,立刻就狠狠甩了徐之敬一巴掌。徐之敬时隔多年再次重拾医道,却被这样当头一棒,其挫败可想而知。
马文才当然知道徐之敬是什么心理, 因为他正在品尝着和他一样的挫败感。
他曾答应刘有助一个承诺,随着刘有助渐渐脱离危险,他以为那个自己一时昏了头、被他“让我死得有价值”所震撼后作出的承诺,已经可以算作作废了,可那道桎梏却还是套上了他,让他无法再抽身事外。
刘有助死的那天,外面开始狂风暴雨。
从西边飘来的雨云是那么汹涌,罩着整个江南地方好多天都没见过天日,明明雨水最多的汛期早已经过去,可这反常的雨水却像是老天开了玩笑,下的没完没了根本不见停歇,连乙科的骑射课都有许多日没有再开了。
“公子,去刘家报丧的人回来了,说刘家人后天就到。本来已经安排了扶灵的人随刘家人一起送刘有助的棺椁回乡,可天一直下雨,送灵的人说这天赶不了路,只能等刘家人来了再决定怎么办。”
疾风沉稳地禀报着马文才吩咐的事情。
“也已经向会稽县衙报了丧事。”
贺馆主不在,学官向来不愿沾这种晦气的事情,马文才便一力承担起刘有助的后事。
刘有助在馆中已经待了许多年,老生大多已经了离开馆中,认识他的人都对此唏嘘不已。
原本很多人都希望刘有助能在馆中过上头七为他祭拜,可学官怕影响馆中的声誉,只让刘有助的尸身在馆里放了三日,还是马文才找人请了扶灵之人,和众多学子一起将刘有助的棺椁送到了山脚下不远的抱济寺里停灵。
祝英台给了主持不少香火钱,抱济寺的僧人不是什么有道行的大和尚,但请他们为刘有助念经却是可以。
“刘有助是为我而死,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看看他们家人的人品如何,如果还过得去,就让他们把家中两个男孩送入会稽学馆读书,日后得我父亲推荐,做一吏官不难。如果人品不怎么样,就给些钱让他们能好好过日子吧。”
马文才情绪有些低落。
“是,公子。”
疾风叹了口气点头,继续说道:“刘有助死了,伏安死罪难逃,会稽县衙那边似乎还在等公子的口风,是斩监侯,还是斩立决。”
斩监侯和斩立决其中大有学问,春夏主生发,按照五行之说这时候并不能执行死刑,否则有违天和,而冬天主杀伐,除非十恶不赦之罪,重犯都是秋后问斩。
现在已经是秋天,如果是斩立决,几乎可以马上执行死刑。
但斩监侯是对尚有疑问或是有矜免情节的案子暂缓执行,不在当年处决,只是关押在监狱里等候第二年秋分后执行死刑,若是遇见大赦天下,死刑就会减上一等,留下命来。
若按马文才的性格,自然是把伏安斩立决了,可经历过刘有助对伏安的同情和最后的挣扎,马文才沉吟了一会儿,竟叹道:“这事情,也还是留给刘家人决定吧,他们才是苦主,如果他们不愿意饶了伏安,也是一命偿一命。”
疾风似是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了。
一时间主仆无话,都只看着院外的雨滴。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馆中学生除了上课,已经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会稽学馆建在半山腰,雨一大到处泥泞无比,连下山都变得困难,疾风能这么快速度办成事情,已经很是精干。
没一会儿,吧嗒吧嗒的木屐声像是打着鼓点般从屋外响起,脚踩着木屐,身穿一身蓑衣的细雨全身湿透的走了进来,一进院就单膝跪下,语气惶恐地说:
“公子,雨势太大,信鸽没有到,但情况似乎是不太好,会稽县有些传闻,说半个月前就听闻淮水暴涨了。”
“半个月前淮水就暴涨了,我安排在会稽的人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马文才突然大吼。
细雨被吼得浑身一震,另一只膝盖也跪下了。
马文才突如其来的情绪放得快收得也快,他面色难看地抹了把脸,手臂虚虚一抬:“算了,你起来吧,这段日子我们这里一直没下雨,谁能想到淮水那边已经下了那么多天,何况现在又过了汛期,是我迁怒了。”
这段时间这么多事压在一起,马文才的情绪突然一下子爆发也是寻常,刚刚发泄一下子,理智渐渐回来,又收敛回平时处变不惊的样子。
细雨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壮着胆子又问:“公子,那粮食的事……现在市场上粮价已经开始渐渐变高了。”
“越高越不能松懈,去把姚华上次拿来的五万钱也送下去,还有我留着以防万一的散碎金银,都送去,能收多少收多少。”
马文才沉着脸。
“我们钱不够多,这次多收些粗粮。”
“是。”
细雨得了令,立刻就去安排小厮来背钱。
吧嗒吧嗒的木屐声又远了,马文才定定地看着屋檐上滴下的水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院门前,傅歧有些迟疑地声音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听得不太真切,但还是传入了马文才的耳中。
“马兄,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说淮水什么?”
打着伞的傅歧明显是被刚才马文才的暴喝吸引来的,他心中有些放心不下,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过来问问情况。
“你今日无课?”
马文才有些惊讶的看着傅歧,他还以为隔壁没人,全是上课了。
“雨下的太大,我放心不下大黑,回来一趟准备把它关到屋里去。”
傅歧脸上写满了担忧。
“淮河涨了,是我想的那样吗?寿阳那边……”
马文才看着傅歧,终究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那日雷声不同寻常,雨云又是从西边过来,我担心是浮山堰出了事。”
傅歧听到马文才说的话立刻一震,脸色变得苍白。
“真,真是浮山堰?”
“傅兄为何这么关心浮山堰的事情?”
马文才奇怪道。
“家兄,家兄原本是扬州祭酒从事,冬天时加固浮山堰人手不够,家兄奉命征五万民夫入北徐州,便一直留在了浮山督工,连过年都没回去……”
他几乎是哆嗦着说完这段话的,而后像是在恳求什么一般追问马文才:“你也只是听到传闻是不是?你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是不是?”
若傅歧的兄长不在北徐州,说不定马文才笑笑一句“我也只是听到传闻”就敷衍了过去,可听到傅歧的兄长就在浮山堰上,马文才眼睛里几乎是立刻生出了同情之色,连掩饰都没办法掩饰。
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就击破了傅歧的侥幸心理,让他大声吼叫起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浮山堰四月便已经合龙了,就等着水淹寿阳,怎么可能出事!就算淮水涨了也应该是成功把寿阳淹了,怎么会是浮山堰出事!怎么可能!!!”
马文才看着已经完全失态,正在大吼大叫的傅歧,好半天才开了口。
“也许不是,也许只是我的猜测。”
“是,也许只是你的猜测!”
傅歧颤抖着身子。
“不,一定是你的猜测!我要证明你的猜测是错的!”
说罢,傅歧转身就走,连伞都不要了就往外奔去。
“傅兄,你要去哪儿!”
马文才一转头,吩咐身后的随从:“疾风,惊雷,去追上他,你们不是他敌手,缠住他拖时间就行!追电,去请姚参军过来,我怕傅兄要下山,现在这么大雨路上危险,让姚参军将他带回来!”
学馆中能有本事制服失去理智的傅歧的,唯有那位北方来的参军。
身边的人全部去拦傅歧去了,马文才独自踏入风雨之中,弯腰捡起了傅歧抛下的油纸伞,发出了一声惨笑。
“呵呵,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是一场误会……”
水淹寿阳,是梁国建国以来最大的笑话,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悲剧。
上辈子天子决定要修建浮山堰时,马文才刚刚被送入国子学读书,皇帝要在寿阳下游打坝修堰的消息一传入学中,顿时成了人人议论纷纷的话题。
自衣冠南渡之后,每一位皇帝都曾有过收复中原、驱逐胡虏的凌云壮志,梁天子也不例外,从齐时起,南方就和北方的魏国连年恶战,双方军队都损失惨重,梁国建立时,双方都是国力大损,筋疲力尽,不能再打。
梁天子萧衍代齐而立时,南齐的一个宗室子弟萧宝寅投奔了北魏,占据寿阳,号称要恢复南齐的统治。萧宝寅几次派人潜入梁朝的都城建康刺杀梁帝萧衍,均未得手。后来派去的刺客索性劫持了梁帝 的一个妃子,将其挂在寿阳城楼上示众。
梁帝兴兵几次攻打寿阳,皆无功而返,有一次甚至中了敌军的诈降之计,自己还中了一箭。
寿阳的战略位置本就十分重要,只要占据了寿阳,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也就唾手可得,就可以作为进攻北方的基地。寿阳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土地肥沃,被称为是南方的粮仓。
当年北魏趁南齐统治者昏聩无能,一举拿下了寿阳及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北魏统治者采取“以汉制汉”的计策,扶持萧宝寅的力量,让他挡住梁朝的锋芒。
如今,于公有北伐中原的国家大计,于私有与萧宝寅的一箭之仇,梁帝萧衍自然是要挖空心思来攻占寿阳。
但寿阳和汉中皆有北魏重兵把守,城池固若金汤,想要攻破寿阳和汉中,必定会耗费无数士卒的性命。
此时北方到处传唱一首童谣,唱曰:“荆山为上格,浮山为下格,潼沱为激沟,并灌钜野泽。”童谣传到南边,有将领根据这童谣提出建议,只要在寿阳下游的淮河上打坝修堰,拦住淮河,等淮河水位上涨的时候,便可倒灌淹没上游寿阳城。
童谣向来和虚无缥缈的“天意”牵扯在一起,梁帝信佛也信道,一直认为多造杀孽会业力缠身,听到这种办法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破了寿阳,竟大为赞赏,开始在徐、扬两州大肆征调民夫,准备在淮河南岸的浮山峡内修建大坝。
对于国子学内大多数宗室和高门子弟来说,什么修建大坝、水淹寿阳,不过是一种追求潮流的谈资,谁也不关心这浮山堰会不会修成,也不关心这浮山堰要怎么去修,士族多清闲,国子学的学生起家大多是秘书郎,平日里只要在清谈便可立名,不需要去做什么谏臣。
马文才会如此详细的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兼任国子博士的大舟卿祖??却为此亲自去跑了趟淮河南岸,他是祖冲之的儿子,天文地理算学工程不一不通,回来就向梁帝汇报,说是淮河土质松软,无法形成坚硬的拦水坝,而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时天子已经沉浸在这一奇妙计策的狂喜和攻克寿阳的幻想中,不但对朝中和众多大家的反对声置若罔闻,反倒像是要向所有人表现出自己的绝佳的行动力一般,当年就从徐、扬二州每二十户中征五丁,加上从军队中抽调的壮兵,合计二十万人,去拦水筑堰。
梁帝命令太子右卫率康绚都督淮上诸军事,为修坝总指挥,连北徐州刺史都要听他调度。
马文才那时还是一心为了进入朝堂而闷头读书的学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寿阳会怎样自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只后来断断续续听闻淮河的泥土似乎疏松轻飘,入水就散,根本不适合筑堤,就算有牛马拉车,一车土倒下去,不等第二车跟上,第一车土早已被水冲走了,影也没有一个。
可皇帝就是死了心要造浮山堰,不但罢免了好多位直谏的臣子,甚至连劝谏的太子都被训斥禁足了三月,终于无人敢再反对。
浮山堰一直修不好,中间还破堤过一次,被派去勘查水情的术士回来禀告皇帝说说无法合龙的原因是淮水中有蛟龙,必须用生铁镇压,于是梁帝又从各地工坊和冶金所或征或买,弄来十几万斤铁器倒入淮水之中去镇压蛟龙,可还是无法合龙。
最后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用木头和石块截流筑坝,具体过程马文才并不清楚,但浮山堰最终建成了,建成时通报死了五万民夫,可据国子学不少高门学子事后讨论,就夏天截流和冬天冻死的役夫和兵士,死了最少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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