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向的出现,彻底将马文才拼了半天也拼不齐的那一块补齐了。
这一路以来, 萧综在暗地里的行动都毫无逻辑可言, 好似东一榔头西一棒, 却怎么敲也敲不出个完整的线索。
无论是他招揽江湖上奇人异士, 还是囤积粮草医药、拉拢陈庆之为他所用, 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他的力量太小, 即使陈庆之投靠了他,魏主也不会傻到将几万大军交给他, 最多交出指挥权,君不见现在陈庆之驻守北岸的全是白袍军, 整个魏国大军都由元冠受亲自指挥、布防在南岸吗?
如果仅仅是想得到徐州、豫州, 在陈庆之被拉拢的那一刻南下, 早就能趁虚而入, 根本不必拖延时间到此刻。
然而褚向提供的情报,终于让马文才明白了萧综要做什么。
萧综所图谋的,已经超过了马文才目光所及之处。
该赞叹他真不愧是梁帝的儿子、生下来就是皇子的贵胄吗?比起只想壮大己身意图未来的马文才,他的野心几乎能吞没天地。
如今看来, 萧综在永宁寺说的话倒是一句虚言都没有, 他确实没有想过回国, 他回去就是个尴尬角色, 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梁帝恩赐,如果朝臣知道为了救他这么兴师动众,多半对他感观也不会多好。
梁帝对他恩重,只会引得梁国内斗不断、兄弟阋墙;
梁帝若是刻意冷落保全他, 父子一点情分恐怕也要长久的怨怼中消磨干净。
更别说横在两国之间的那么多流言蜚语,全天下的人都当他是萧宝卷的儿子,就连萧宝夤都一直这么认为而对他处处维护,他的存在,本身就等于将梁帝钉在了耻辱柱上。
褚向知道自己空口白牙根本不足以取信与人,来这里也就没想着瞒着,将齐军那边发生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以求马文才提供帮助。
萧宝夤是一个月前出事的,刺伤他的是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刺客当场就被诛杀了,所以也不知道那亲信到底是受何方指使。
刺伤萧宝夤的是一根铁叉,事发时他正在营中赐宴,刺伤他的亲信负责向众将分一只烤羊,到了萧宝夤面前时,他用一根沾满油腻的铁叉戳中了对方,好在萧宝夤多年行伍身手敏捷及时避开了心口,那铁叉只戳中了他的肩膀。
当时郦道元刚刚遇刺身亡不久,萧宝夤军中也有不少原本就效忠魏国的将士,大部分人以为那人是郦道元的家人买通的,也有认为是投效了魏国朝廷的,所以很是进行了一顿盘查,将军中肃清了一番。
这件事原本到了这地步就结束了,毕竟萧宝夤也没有受什么重伤,不过是被铁叉插了个血洞,皮肉伤而已,也找医者检查过没有抹毒。
他曾经在战场上受过更重的伤,也没有什么大碍。
可就是这个被众人忽视的伤口,竟就这么一步步恶化了。
起先是红肿流脓,用了上好的伤药也不见好,之后伤口就开始恶臭发黑,无法愈合。
萧宝夤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当即听从了医者的建议,忍住剧痛用火炙烤了伤口表面,才将伤势控制起来。
也因为这伤势发展,萧宝夤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机会,让陈庆之的白袍军入了洛阳。
等萧宝夤伤势再好点,正准备趁洛阳局势未稳攻下潼关时,那伤口又有了变化,被火炙烤的伤口外表是没有再发黑,可迅速地向内溃烂,很快的他整只胳膊都不能动弹,伤口被不停的切开放脓,其中的痛苦可见一斑。
剧烈的疼痛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哪怕萧宝夤不是软弱的人,在这种痛苦下也没有办法再清晰的思考接下来的战局。
而整个齐军全是萧宝夤的嫡系部队,萧宝夤就是整支军队的核心,一旦他出现了变故,整个军队军心都混乱起来。
萧宝夤北逃时,后来有齐国的贵族和宗室陆陆续续来投奔,他帐下也聚集了一群意图恢复旧国的忠臣,这些人大多出身士族、眼界和才华都出众,又有多年治理军中和地方的经验,他们迅速接管了军队,使得齐军没有因此分崩离析,也因为他们接管了军队,萧宝夤才能安心养伤、治病。
可是他的病情一直没有好,因为伤在肩膀和手臂相接之处,最差的情况就是截肢,但谁也不能保证截肢了萧宝夤就能好,再加上截肢的过程中如果医治不利很容易死在这个过程里,所以萧宝夤不愿意截肢,希望能保守治疗。
长安名医都被暗地里请了个遍,却没有明显好转,此时萧宝夤已经在长安称帝与洛阳交恶,不可能从洛阳请御医过来,军中的医师更是给出了更坏的预测——他有可能和三国时期的周瑜、孙策一样,死于兵器所伤后的伤口感染。
到了这时,如何攻占洛阳已经是其次,确定萧宝夤的继承人才是上策。
在伤势刚刚恶化的时候,萧宝夤就派出了不少死士潜入洛阳,要将几个孩子设法接到长安,另一边又派出人马前往马头城,带回自己的外甥褚向。
南阳公主府和齐王府处在洛阳的重重监视之下,萧宝夤也知道被接回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能接回一个儿子,这支大军就不必落入旁人之手,以长安为据点,至少能成就一方诸侯。
至于褚向,是萧宝夤最终的无奈之选,要是实在无法接回两个儿子,让这支大军落在胞妹的儿子手中,也好过便宜了旁人。
他可怜外甥孤身流落梁国无依无靠,有了这支大军在手,无论是占城自据还是接受两国的招安,都不会碌碌无为一生。
这一番拳拳爱护之意褚向自然能够明白,但比起成就王侯的野心,他却更想让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活着。
所以他毫不贪恋萧宝夤死后的好处,在接到信和萧宝夤派来的亲卫后就立刻出发来到魏国,却不是为了继承军队和家业。
萧宝夤没办法从洛阳请到太医,可梁国的太医却在洛阳,而且和他几乎是莫逆之交,是他能请动的。
于是褚向只身折返来到魏国,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就怕耽误了萧宝夤的病情。
马文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么?”
褚向以为马文才不信他的承诺,不顾衣冠不整,关切地问。
“你不知道吗?”
徐之敬露出一种叹为观止的表情,“你的族兄们都死了,萧宝夤的幼子杀了长子和嫡母,被魏主车裂了……”
褚向如遭雷击。
“萧宝夤一门族灭,这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情。”
徐之敬对此倒没有什么同情,反倒兴致勃勃地看着褚向,“恭喜你,大概在萧宝夤眼里,你现在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了。”
对此,马文才也是感慨万千。
萧宝夤手下能人辈出,要不是陈庆之突然在朝中提出要杀了萧宝夤一家先逼萧宝夤动作,在混乱之际,怕是魏国都快遗忘了软禁在齐王府的萧宝夤一家。
当时新旧政权交替,南阳公主在宗室的余威尚在,要是萧宝夤的手下设法解救,说不得真的能救出一个嗣子出来。
可惜陈庆之一句话吓得萧宝夤的儿媳长孙氏杯弓蛇影,她教唆丈夫杀死了婆母,长子萧权又在混乱中不知怎么被杀了,就算萧宝夤的手下再怎么能干,也无法使死人复活了。
褚向到现在还没接到消息,可见真是关心萧宝夤的伤情,马不停蹄地就来了潼关,没在洛阳耽搁太久,甚至连齐王府的门口都没有路过。
对此,马文才看向褚向的表情就不在是之前的熟稔中带着提防,而更像是“待价而沽”。
怕是褚向要知道萧宝夤所有儿子都死了,也就不敢来潼关单刀会马文才了。
莫说褚向,就连褚向身边几个侍卫听到这个消息,都心神大震,有个年长的更是悲呼一声“世子”,当场泪洒前襟。
联想到萧综之前招揽的死士刺客和斥候们,再想到从萧宝夤到齐王府每一桩、每一个人的死和遇袭都疑点重重,很难不推测出后面有萧综的影子。
好一出恶毒的绝户计!
萧宝夤对待北投后的萧综也算是厚待,不但亲自从元鉴军中护送萧综安全到洛阳,更是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安排萧综在洛阳的衣食住行,连他的宅邸当时都是萧宝夤购置的,更别说赠他仆人、马匹和财帛,就算萧综不是萧宝卷的儿子,对方将他当做侄子一样对待,也不至于这样针对啊?
看萧综对萧宝夤一家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像是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甚至这仇恨到了不将对方绝嗣不罢休的程度。
马文才暗暗心惊着萧综的毒辣,再看向褚向时,心中就有了许多计较。
“褚向,现在情势已经变了,可否单独说话?”
他看向他身边的侍卫和徐之敬等人,明显是有重要的话题要谈。
褚向只是犹豫了一会儿,想要寻求马文才帮助的心思就占了上风,点了点头。马文才也不耽搁,将所有人屏退,和他私下议事。
“现在情势大变,就算我将徐之敬借你,又给你出具文书、助你通关,你到了萧宝夤营中,有很大的可能不是救活了他,而是被他麾下想要自立的将领或权臣软禁,甚至更可能是丢了性命,你可明白?”
马文才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点出了褚向连自身都难保。
“萧宝夤身边的亲信拥护的是齐皇的后人,他们能拥立姓萧的,未必能拥立姓褚的。晋陵长公主的后代,对他们而言,也许不值一提。”
“……所以你对我的允诺,对我而言,也是不值一提。”
饶是褚向心中已有准备,听到马文才这么不客气的回复,面色依然一白。
“来魏国之前,我就已经考虑过会有这样的结果……”
褚向苦笑。
“然而从我出发前往魏国开始,就回不去了。”
他抛弃了在梁国的高官厚禄,毅然决然地来到魏国,其实已经说明了他的立场。
他也考虑过这样过来,如果舅舅接回了儿子,他的表兄们会忌惮他的存在,不过他想的也豁达,如果真被忌惮提防,大不了他就离开舅舅的军中,从此隐姓埋名就是。
但现在是这样的局面,一方面他在萧宝夤军中“奇货可居”,另一方面性命却又是“岌岌可危”,端看舅舅能撑多久了。
要是马文才有意软禁着他,拖到舅舅去了,齐军内讧大乱,就算他逃了出去,面临的也将是齐军接任者的追杀。
想到这里,褚向表情更苦。
他一直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却没想到不好到这种地步,竟然自投罗网,将主动权全部交给了别人!
“不过,我的目的本来也就不是接管什么大齐皇帝的兵马。”
马文才话锋一转,又重新给了褚向希望。
“而你这么多年主持互市,私下走私兵马武器,为萧宝夤暗地里积蓄粮草财帛,也立下不少功劳,未必就得不到支持。”
“马兄的意思是?”
褚向已经被马文才几番态度转变弄的无可适从了。
“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萧宝夤遇刺,还是萧宝夤一家自相残杀,也许并不是偶然,也不是郦道元的家人报复,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丢出一个推测。
“什么?”
褚向大骇。
“这人既然如此心狠手辣,所图自然不小,最终为的肯定是齐军。无论有没有你,他都会出现在齐军之中,进行这计策的下一步……”
马文才摸了摸下巴。
“但他遗漏了你。”
“不,应该说,他错估了萧宝夤对你的重视。”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奇怪,一旦出了这种事,除了找自己的儿子回来,更多人选择是找暗地里找萧综这个“侄子”,毕竟他志在光复齐国,那就该找个姓萧的,可萧宝夤偏偏派出的精锐去寻来的是褚向。
不过现在又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此事正好给了马文才可趁之机。
“我可以将徐之敬借给你,也能助你们通关,我只要你们在这个‘幕后真凶’出现时,将这人全权交由我处置。”
褚向眉头蹙起。
“若真有这么个人在,那便是舅舅的深仇死敌,怎能将他交给你?”
“那你也可以等着萧宝夤去死,然后去试试能不能接管齐军。”
马文才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不过我们接下来的合作,也就没可能了。”
褚向彻底懵了。
“合作?”
都这样,还想着合作?
和谁合作?合作什么?
“萧宝夤想要光复齐国,尔朱荣想要成就霸主,元冠受想要坐稳这个位子,而我……”
“我对这些都不在乎。”
马文才摊手。
“我只想魏国征战不休,自相残杀,再无南下之力。”
他的性格和褚向其实很类似,在褚向面前,马文才没有露出一贯的温和假象,反倒像是出鞘的利刃,已有峥嵘气象。
“最好能四分五裂、各为其主,为南朝未来北伐争取足够的时间和机会。”
他的话半真半假,即使是褚向也无法摸清他是不是这么想的。
但其实褚向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因为现在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马文才手上。
“既然如此,那位置上是姓元也好,姓尔朱也罢,甚至姓萧、姓褚……”
他挑眉。
“……都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开始抓住机会,开始为(搞)国(风)尽(搞)雨(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