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并不是个性格张扬的人,或许大部分中人之姿的人处事都是如此。
他们既没有天才的才能, 也没有过人的天赋, 有的甚至连较高的起点都没有, 在很多时候, 处心积虑的谋划和步步为营的谨慎方能让他们赢得该有的一切。
正因为如此, 马文才习惯站在幕后操纵一切, 而不是成为舞台中央那个光芒四射的人,甚至在内心深处, 他还隐隐羡慕这些“天才”,并愿意和他们相处、汲取学习他们的长处。
他会资助花夭, 也会为祝英台超越时代的炼丹术嗟叹, 哪怕是一文不名的梁山伯, 他也欣赏他把握人心的敏锐。
对于陈庆之, 他更是出于对英雄的尊重,在很多时候更愿意以合作者而非野心家的身份对待对方。
这样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忘了,在很多人眼中, 他其实也是那个值得仰望的人。
崔廉的到来, 不但给他指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也渐渐点醒了他。
陈庆之善于征战不假, 可他也根本没想过要打下魏国,现在既然已经入了洛阳,又何必死死盯着陈庆之不放?
只是话虽如此,元冠受对陈庆之还算敬重, 对马文才却因花夭而有龃龉,要想向他求兵,并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马文才还在考虑该怎么才能让魏主不会拒绝时,软禁萧宝夤家人的王府出了事。
前几日陈庆之要求弑杀萧宝夤的家人逼反长安兵马,虽然被朝上文武大臣反驳了回去,可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萧宝夤并不好女色,他当年逃到魏国,魏帝非常欣赏这个皇子,萧宝夤甚至得到了孝文帝之女南阳公主的青睐,委身下嫁,多年来为他在洛阳经营人脉,并育有三子。
萧宝夤在洛阳如同浮萍,而南阳公主性格温顺并无鲜卑女子的烈性,所以萧宝夤和南阳公主夫妻感情深厚,没有纳妾。
萧宝夤膝下三个儿子皆是南阳公主所出,他常年镇守边关,和妻子聚少离多,家人也留在洛阳作为人质,整个齐王府内外都由南阳公主管理。
南阳公主育有三子,却只有两个儿子活到成年。
除了世子萧烈外,还有次子萧权,嫡子萧凯。次子萧权长相肖似其父,萧宝夤对他十分喜爱,萧权和萧凯只差一岁,两人从小便一起读书、一起习武,然而在某一次的骑射课上,哥哥萧权被弟弟萧凯失手射死了。
脱手而出的箭矢直接插入了萧权的咽喉,医者还未赶到他就咽了气。
自那以后,南阳公主就对幼子萧凯极为不喜,态度冷淡,而对世子萧烈加倍关爱,唯恐夭折。
萧凯长大后,娶了鲜卑大族长孙氏的贵女为妻,他的妻子未出嫁时就性格张狂,嫁人后更是言行不检,南阳公主对其十分反感,动辄责骂,加上她的长子娶的是自己的侄女建德公主,对长子媳更加偏爱,于是南阳公主和儿媳长孙氏的矛盾就越结越深,几乎与仇人无异。
萧宝夤造反时,少帝元子攸下令将萧宝夤的亲眷都软禁了起来,其中就包括别府而居的萧凯夫妻。
长孙氏与南阳公主原本并不居于一府,如今却不得不被困在了一处,平时相处的有多不愉快可想而知。
陈庆之有意要杀死萧宝夤的家眷的消息传到齐王府时,萧凯与妻子长孙氏以为死路一条,顿时惶惶不可天日。
在身边侍女的建议下,长孙氏向南阳公主自请下堂,希望能被休离回到娘家借以活命,却被南阳公主破口大骂,并严厉地拒绝。
长孙氏见离府无望,便给丈夫出了馊主意:
朝廷是想早□□反萧宝夤,并不需要族诛,只要南阳公主死了就能达到目的,而南阳公主应当为保全王府而做出牺牲。
结果萧凯在妻子长孙氏的唆使下,竟以请安为名,用一根绳子绞死了亲生母亲,又在和兄长争执中与下人一起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萧烈。
萧宝夤府中的惨案传入朝中,满朝皆惊。
自古至今,儿弑亲母的事情几乎是闻所未闻,弑亲是十恶不赦的“恶行”,更别说这件事还发生在拓跋宗室之中,简直是悖逆人伦。
谁也没想到朝中明明驳回了陈庆之的建议,可结果却如此出人意料,甚至依照现在的情形,萧宝夤唯一的儿子萧凯也必须杀了。
不杀,不足以平息朝中上下、宗室内外的愤恨。
萧凯在冷静下来后也意识过来自己是被妻子坑了,而长孙氏也没想到萧凯会在争执中又一次弑杀了自己的亲生兄弟,可惜大错已经铸成,朝中也根本就不希望萧宝夤家人出事。
南阳公主是元冠受的长辈,他自然对这对夫妻憎恨厌恶无比,在群情激奋下,他下令将杀母弑兄的萧凯车裂,将其妻长孙氏斩首。
由于他们的罪行太过令人发指,两人都未等到秋后问斩,甚至没有经过关押,直接被内尉从王府拉到菜市口处刑,以儆效尤。
自此,一直因为出身宗室而被保全的萧宝夤一家,竟被族灭。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根本就没有了再招揽萧宝夤的可能,
于是正准备派出去安抚招揽萧宝夤的使者也不必去了,招安的诏书变成了“案情通报”,象征意义上的写了些诸如“你妻子儿子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还帮你杀了大逆不道的孽子”云云基本没用的安慰,便令人将文书送往长安。
而之前被陈庆之搁置的“发兵防御萧宝夤”之事,又重新被在殿上提及。
尔朱荣的军队是骑兵,南下的很快,陈庆之之前便已经以此为由向魏国要了不少兵马,现在魏国可以动用的诸州兵马一共才八万,半数都交由了陈庆之指挥,陈庆之还要求增兵对抗长安的萧宝夤,元冠受和魏国朝臣便心生忌惮。
元冠受以自己还要领兵防御黄河南岸为由拒绝了陈庆之的要求,而陈庆之的大军开拔在即,也不宜在这个时候和元冠受产生争执,所以陈庆之并没有坚持再继续要兵。
反正萧宝夤要真打过来,魏国上下还是要求他的,真抵御不住再提增兵不迟,说不得还要向梁国求援。
但是马文才让陈庆之的盘算了空。
马文才原本就在思量该如何让魏国答应分兵给他,此事一出,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他在殿上主动要求领兵防御西线,向魏主求取五千骑兵,再由洛阳雇佣城外驻扎的黑山军,将两军汇成一军,驻守洛阳西边防御萧宝夤的大军。
马文才的请求一被提出时,陈庆之几乎是当场变了脸色。
两人之前虽有矛盾,但在刻意的回避之下,从未撕破过脸,白袍军上下甚至不知道主将和监军意见起了分歧。
“陛下,马将军领军经验不足,如今对上萧宝夤这样能征善战之辈,恐怕只能徒然折损人马,此事万万不可!”
陈庆之这时候也顾不得旁人怎么看了,立刻大声反对这样的请求。
坐在主位上的元冠受和殿下的诸臣交换了个眼色,彼此眼中都有着兴味之意,很乐意白袍军上下不是铁板一块。
“尤其是马文才,真要被萧宝夤大军砍了才是朕的乐事!”
元冠受心中如此想着,竟也起了兴致。
“不过是五千人马,陈将军过虑了!”
元冠受不以为然地说,“朝中正缺将士,粮草布帛却是不缺的,黑山军素来作战英勇经验丰富,正好弥补马刺史的经验不足……”
他见陈庆之欲要再言,连忙又说:“现在的燃眉之急是尔朱荣的大军,北线急需将军主持大局。至于萧宝夤的人马,现在既然按兵不动,我们也只要被动防御即可,既然马刺史主动要求防御西线,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自然要鼓励。”
不等陈庆之开口,朝中不少官员也意会过来马文才求兵的含义,纷纷出声应和,希望皇帝能允许马文才领军抵御萧宝夤。
他们根本不担心马文才得了五千人马后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而黑山军本来就不受朝廷节制,出一点粮草财帛就能让黑山军为其卖命,实在是划得来的买卖,他们驻扎在城外本来就吃的是朝廷粮草。
在众口一致下,陈庆之也无力翻盘,马文才极少在殿上主动发言,但第一次发言就取得了让人惊讶的结果。
此次朝会之后,魏国朝中上下都要知道这群梁国人自己内讧了,各方暗地里的打算、观望自然不必多提,也不乏想要趁机拉拢之辈。
陈庆之在下朝后直接拦住了马文才的去路,责问道:
“马参军,你这是何意?难道你改变了主意,现在不愿回国了不成?”
“我只是和以前一般,想要尽力完善将军的战略啊……”
马文才面露无辜道,“既然萧宝夤现在必然要反,将军的猜测成了真、却又分身乏术,作为将军的副手,我自然要为将军分忧。”
他说的每一句都合情合理,然而双方都明白这每一个字都是废话。
“再说,萧宝夤想要攻破潼关进军洛阳可不容易,我又不是将军,并没有击溃萧宝夤的野心,只是据守潼关抵御萧宝夤的大军还是可以的。”
“有潼关之险,至少能保将军后方无虞,不至于腹背受敌。”
马文才明明是笑着说话,每个字都体贴无比,却让陈庆之差点动了真怒。
考虑到这里是洛阳宫,此时绝不能让魏国人看笑话,陈庆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情绪,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抽身离开。
等陈庆之的背影远远不见了,马文才脸上的从容才陡然一收,面露疑惑。
“到底西边有什么紧要的?”
他自言自语,满腹疑问。
想不通这个关节,即便领军防御西线,也无法料敌先机。
他虽想不通其中的奥秘,但从陈庆之刚刚失态的情绪上,可以看得出他的“神来一笔”打断了他的某种盘算。
而这盘算不但不能诉诸于魏人,亦不能诉诸于他这个梁人。否则为了国家的利益,陈庆之应该选择下朝后对自己和盘托出赢取合作,而不是在朝堂上与自己争锋相对。
此事过厚,陈庆之还曾多次劝阻元冠受将潼关交给马文才,结果他的劝阻似乎适得其反,让魏国看出两人有分裂之兆,反倒推动着分化两人,不但那五千骑兵立刻划给了马文才,甚至还给马文才封了一个“平西将军”的官职,正式拥有了魏国的兵符,拥有在战时审核通关文书的权利。
到了这个时候,马文才和陈庆之一样,已经以梁人的身份身兼两国数职,他们一个是梁国的关中侯,一个是梁国的县侯,陈庆之能调度魏国在黄河沿岸的兵马,而马文才即是白袍军的监军,又负责白袍军内勤和军务的参军,还是梁国安排在在魏国情报人员的头领。
除此之外,他还领着魏国“徐州刺史”的正式官职,那平西将军不值一哂,只领着五千人,是为了随时驻守潼关而给的名分,但算上名义上受朝廷雇佣的黑山军,所能调度的人马就很惊人了。
然而他的这点人马,和现在因为魏国需要而手握军权的陈庆之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在马文才正式领军之后,两人的冲突也暂时停止了,非但如此,因为大军开拔在即,他们还不得不围绕着白袍军的出发继续合作。
好在无论马文才还是陈庆之都是十分会克制情绪、也能顾全大局的人,现在大家还在一条船上,也不会故意给对方使绊子,反而要为了主力的存续互相帮助,将白袍军一直武装到牙齿,以防给人做了炮灰。
于是一时间,两人好似又和之前一般合作无间起来,让原本想要挑拨、分化两人的魏国朝臣摸不清头脑,没敢继续动作。
领教过马文才狡猾的魏主元冠受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马文才耍了,开始考虑起这两人是不是故意装作内讧,又向他要兵,又向他要官,甚至借由这种局面为黑山军要走了大量的粮草和兵饷。
这倒是元冠受想太多,他吃亏太多以至于成了惊弓之鸟,马文才也许存着在魏国坑钱的心思,却没坑人,可惜两人都想要让魏国人看不出深浅,并没有继续敌对下去。
到此时,局面在明面上已经非常明朗,魏国各路大军开始向黄河两岸汇聚,西边是马文才的黑山军与五千骑兵随时准备向潼关进发,东边有葛荣部下的贺六浑镇守荥阳,虽说不上固若金汤,也算得上是井然有序。
陈庆之以要建筑城寨为由,向魏国要走了大量的木材和火油、箭矢等物,做出了要誓死抵抗的架势。
魏人虽然不满梁国人对他们的内政指手画脚,可是陈庆之实在太会打仗,现在又扛起最危险的前线,私底下也有不少人对他敬佩有加,甚至有不少朝中官员向元冠受劝谏,要他以官职和厚禄为诚意,留下陈庆之在北魏出仕。
眼见着陈庆之马上就要出征了,被藏匿起的萧综要么随之出征,要么继续藏在洛阳,马文才也焦急起来,每日无数细作和游侠儿在洛阳内外打探一切可以用的消息,想要早点找到萧综的影踪。
就在陈庆之命令拔营的前一天,一直在洛阳城打探有关“僧人”消息的游侠儿,给马文才带回了一个奇怪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