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敬消瘦了许多,以至于穿着那身白衣时, 身形飘荡的几乎是要飞起来似的。
可即使是这样, 他也绝不是那种能够被人落井下石之人。
更别说地上那些痛苦哀嚎的家丁,还有他阴森的笑意, 在那些欲找他麻烦的人看来, 这徐之敬简直就如同白日索命的厉鬼一般可怕。
几人当即就松了口气。
唯有褚向,一瞬间露出了好似举足无措的表情, 而后又重新担心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绝不是为了徐之敬而担心了。
可惜这世上总还是有见了棺材都不掉泪的人,听到徐之敬阴森森的话, 依旧有人不怕死地叫着:
“你还敢自称东海徐氏?东海徐氏里已经没有你这个不孝子弟了!”
就在这一瞬间,徐之敬那一身白衣似乎飘荡了一下, 那发出声音的士子脸上外厉内荏的表情还未褪去,就被一片红潮代替。
“李兄,你的脸……”
有人注意到他面色的变化,指着他叫了起来。
“什么脸?”
那人先还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表情那般奇怪,可只是下一刻, 他便捂着自己的脸叫了起来。
“好痒!”
那痒意从他的脸颊开始, 向着头脸四处扩散。
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抓起自己的脸, 直抓到满脸血痕密布, 赤红的鲜血密布了满脸,他却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继续抓了下去。
这一幕简直可怖极了,一个好生生的人将自己的脸抓挠的像是要把整张脸皮都揭了, 偏偏对自己这般狠戾,却好像疼痛反倒比痒意更加舒坦一般,反带着高兴的表情。
这样的反差让所有人都齐齐打了个哆嗦,看着徐之敬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了鬼怪。
这个姓李的次等士族不过是被叫来助拳之人,那占了徐之敬院子的学生当场就两股战战,颤抖着问:
“徐,徐之敬,你,你做,做了什么?”
徐之敬面色不变,平静道:“我动都没动,能做什么?”
“你,你胡说,我这些小厮也是,还没碰到你,就,就成这样了!”那人牙齿咯咯打架,偏还要壮着胆子质问。
“你自己都说,都没碰到我,我难道能隔空害人不成?”
徐之敬用如同看白痴地眼神看了那人一眼。
马文才忍不住笑了出声。
听到背后有动静传来,几人才发现站在院门口的马文才等人,大约是马文才之前和徐之敬的“矛盾”实在传的太厉害了,那卢姓学子一看到马文才就如临大赦,对着他喊了起来。
“马文才你来的正好,这徐之敬不知用了妖法,将李兄和我的家人都伤成了这样!”
他大概把马文才身后彪悍的祝家部曲当成了马文才的私兵,吼叫起来更有了些底气。
“等学官来了,劳烦你做个见证!”
这李姓士族虽然只是个次等士族,可能在贺革底下接受闭门教导的,不是确有私交,就是家中正在得势而子弟又很出色,用尽了资源送来就读的。
如今他像是个疯子一样将自己抓成了血人,这人就废了,谁也没听说过破了相之人能出仕的,这姓李的毕竟是为他助拳才惹上这事,他也少不得多出许多麻烦。
只能将锅往徐之敬身上丢。
徐之敬也是听到卢二郎叫嚷才发现门外又来了人,待他一回头,看见之前悄悄逃掉的褚向回来了,还带着马文才几人,原本阴鸷的眼神微微柔和了几分,再见马文才面色轻松,还对他微微颔了颔首,忍不住嗤了一声,又扭过了头去。
那袖底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卢二郎只盼得马文才跟他同一占线,谁料这位会稽学馆中的“红人”满脸无辜地望了望天,不咸不淡道:
“什么见证?我们刚到,什么也不知道哇?”
这一句,简直将卢二郎气了个仰倒。
可怜褚向跑了个半死去搬救兵,结果本该被救的人好生生的,原本气焰嚣张的人却有数人满地打滚,弄的这个老好人满脸苍白,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嗫喏着说:“既然都,都是误会,那,那就算了吧。”
“误会?”
“自然是误会。”
徐之敬的态度已经放松了许多。
“我出身医门,这院中种的一草一木皆是药草,草药的药性皆有不同,诸位不知缘由‘借住’了我的院子,会产生一些不适也有可能。便是昔日神农精通药学,不也死于断肠草之下吗?像我们这样精通医术的,炮制草药时还时常会有差错。”
“我听你胡扯!我们住了这么久,要生病早就生了……”
卢二郎原本还想大吼,可一见李生的惨状不由得瑟缩了起来,态度甚至有些可怜地寻求马文才的支持。
“你也是贺馆主门下士生,就看着这庶人这般冲撞士族?”
“如果我记得不错,徐兄似乎还养了不少虫蛇吧?”
马文才却没有接卢二郎的话,转而提起了其他话题:“上次刘有助受伤时,那蛆虫便是徐兄自己养的,我记得,你当时说,万物皆可入药,你还养了不少虫子和毒蛇?”
徐之敬心中简直要笑倒,面上却还一板一眼地和马文才搭戏。
“是。所谓以毒攻毒。蝎毒可治风痹,蛇胆可以明目,蜈蚣可医疮疖,蜘蛛对风火喉痛有奇效,这些药材自然是要常备着好。”
“你,你休要吓,吓人……”
卢二郎惊骇莫名,脑中却闪过徐之敬院子里那几间冒着腥臭之气的杂物间。
他占了徐之敬的院子也没有多久,贺革门下也分先来后到,徐之敬在此住了不短的时间,占了一方大院子,其他学生却不是每个都这么走运的,他早就看徐之敬的院子眼馋,如今徐之敬一倒霉,立刻先下手为强,占了下来。
只是这件事毕竟没那么光彩,他也不好做的太大张旗鼓以免吃相难看,除了把徐之敬的东西都丢到丙舍以外,那些杂物间里的东西却没有碰多少,以免别人说他贪图徐家的财物。
更别说那几件杂物间里一开门就冒出一阵怪味,便是卢二郎的家丁也不愿意去整理打扫,只等着徐之敬自己去取。
如今这一联想,那几间屋子简直就像是随时能爬出什么蛇虫鼠蚁淹没了院子似的,让他的脸色更苍白了,指着徐之敬“你你”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二郎,不是我说,马上就要到惊蛰了……”
马文才欲言又止,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诸人。
动物入冬藏伏土中,不饮不食,称为“蛰”;到了惊蛰日,天上的春雷惊醒蛰居的动物,称为“惊蛰”。故惊蛰时,蛰虫惊醒,天气转暖,渐有春雷。
也就是说,之前他们住在这里没事是因为这些毒物都在冬眠,如今那些坛子罐子里养着的蛇虫,到了春天就要爬出来了。
东海徐氏的名头实在太大,谁也不知道医术和毒术、蛊术是不是有关系,卢二郎举棋不定。
更别说马文才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拿捏,再这么闹下去,谁知道徐之敬会不会不管不顾把他们都害了?
他现在无家无累,光脚不怕穿鞋的……
想到这里,卢二郎壮起胆子,“既,既然如此,这院子便还给你,可李兄和我这些家丁的毛病是你弄出来的,你得治好!”
“他们自己起了怪病,怎么能说是我弄出来的?”
徐之敬懒得和他废话,向前走去。
人人都看他像是瘟神,忙不迭地避开,让他轻而易举的进了自己的屋子。
待他进了屋,见墙上的书画、书柜里来不及带走的医书,还有许多屋中的陈设竟都没了,如今被换上了卢家带来的玩意儿,顿时面如寒霜地又转了出来。
“你们竟然丢了我的东西?”
徐之敬动了真怒,眼中满是阴鸷,那种犹如透体般的恨意散了出来,就连马文才几人都吃了一惊。
马文才更是担忧,这样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当怨魂时,接触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怨气”。
也不知徐之敬是不是接触死人多了,竟然一身怨气有如实质。
见徐之敬样子可怕,褚向胆战心惊,生怕徐之敬真弄出“血流成河”的场景来,连忙摆手。
“没丢,没丢,他们把东西挪出去时我跟着,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都收起来了,现在就存在丙舍里!”
“丙舍?”
徐之敬语气越发危险,看向卢二郎的眼神好似他已经是个死人。
卢二郎只是个来读书的普通士族子弟,完全符合主流对士族的审美,弱不禁风也不经事,被徐之敬的眼神一瞥只觉得自己都要吓尿了,哆哆嗦嗦地抓着身边家丁的手。
徐之敬的眼神越来越可怕,原本就阴冷的院子里更是让人遍体生寒。
那姓卢的在这样的眼神下居然完全承受不住了,竟不管院中其他之人,惨叫了一声,就这么夺路而逃。
他一走,其他的家丁似是终于明白了该怎么办,抬起地上躺倒的家丁和那个已经成了血人的李生,废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也跟着主子跑了。
留下面若沉水的徐之敬,和昔日同患难的同窗们相顾无言。
片刻之后,还是祝英台第一个有了反应。
她耸了耸鼻子,突然一击掌。
“他乱丢你的东西,我们也丢回去!阿大阿二阿三,你们再去叫几个人来,一起把屋里这姓卢的东西扔出去!”
“是!”
于是间,祝家的部曲都被调动了起来,抬箱笼的抬箱笼,丢书的丢书,动静之大,连之前那些只敢扒墙头偷偷摸摸看的士生也都忍不住围观。
在想到之前抬出去的那些“血人”,这些之前一直看热闹的“同窗”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些人似乎现在才想到,这人除士的原因是什么。
这东海徐之敬,可是能烧尽整村病人的狠人。
徐之敬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些目光似的,只眉目低垂地任由祝家部曲将屋子里的东西丢出去,又听着褚向吩咐自己的小厮去让人取徐之敬被“丙舍”保存的物件。
待一切喧嚣静了下来,徐之敬方才重新踏入屋中。
在与马文才擦肩而过时,他对着马文才轻声道:“这‘天子门生’,原本我动摇过,现在我势在必得。”
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嗯,我没忘。”
闻言,马文才眼中奕奕,微微一笑。
他可不是祝英台那种烂好心的人。
“那就各凭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