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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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达到更好的练习效果, 话剧社的指导老师从家里拎来了一只便携式录音机, 把我们每个人排练时说过的台词都录下来,然后让我们反复听反复琢磨哪个部分还应该更投入感情。

托了这位老师的福,我和忍足每天都是天黑以后才能最后从排练室里走出来的人。

不过也正因为他不断要求我和忍足比其他人更为刻苦地练习, 我们现在已经大抵克服了容易笑场的毛病,开始渐入佳境。

排练的进度已经到了剧本的最后部分, 凯瑟琳的垂死和希斯克利夫的绝望疯狂让我和忍足都演得有些筋疲力尽,但我们却非常愿意沉浸在那片与世隔绝的阴沉荒野中, 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现实中更多不顺心的事。

12月24日的中午, 日吉在校内广播里播放了《圣诞老人进城来》,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反应过来今天竟然已经是平安夜了。

与商业街上到处挂满圣诞装饰和贴满圣诞节促销广告的浓郁氛围不同,学校中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对这个平安夜抱有太大的兴趣。

表面看起来谁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和忍足就像平时一样在放学后跑去排练室排练话剧, 等到大家都排练完离开了,我们留下来继续练习到天黑。

排练室的收拾工作一般会留给最后离开的人, 所以我和忍足每天都负责在离开前整理好桌椅, 打扫干净地面,然后锁上门窗等待下一次排练后继续做同样的事。

我并不讨厌做这些打扫的工作,因为当所有人都离开,整个排练室甚至整栋大楼都变成了我和忍足独占的天地。

我们打开灯,打开录音机, 一边挥舞着扫把一边念念有词地跟着录音机重复那些台词。

有时我们念着念着会突然停住,多半是因为那台年代久远的录音机又卡壳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抓住空挡用扫把去撞忍足手里的扫把, 起先他会左躲右闪地避开我,到后来就演变成了我拿扫把追着他打,于是他不得不出手还击。结果最后我们往往会把打扫好的排练室又弄得一团糟,然后叹着气再重头开始打扫一遍。

这样的生活平凡而惬意,几乎让人忘记了年末已经到来,很快就将迎接新的一年的事实。

忍足说,往年的冰帝是会举办圣诞舞会的,但今年迹部不在,网球部的人到不齐,所以就算开也不会有人去。

我由此理解了为什么学校里的人看起来都是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迹部和向日离开后的冰帝学园似乎始终缺少了点什么,你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但总之那个缺失的部分确实存在于某个地方。

当我看着校园里来来去去的人们,当我想起在这个偌大的校园中并没有迹部和向日的存在,我就会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心是静止不动的。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某个不真实的幻象,我生活在一个没有他们的地方,就像是孤立在茫茫荒野上的一个随时可能不见的渺小身影。

在我被这股巨大无形的空虚感和无助感吞没之前,只有忍足的出现会让我觉得自己抓到了救命稻草。

所有人都可以不在,只要忍足还在就好。

我停止打扫的动作,呆立在那儿看了忍足很久。他熟练地把散放在各处的桌椅统一归纳到一个地方去,这些活他从来不让我来干,因为搬桌椅需要力气,忍足说不可以让女生做这样的体力活。

所以实际上打扫排练室的工作大部分都是由忍足完成的,而我只是拿着扫把在装装样子,或是给他添添乱罢了。

看着这样的忍足,我理应感到安心才对。可忍足越是对我温柔,我就越发依赖他。我的安心感骤然变为了不安,我开始时不时地担心忍足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就像迹部和向日离开我那样。

我盯着忍足看了许久,当他终于整理完桌椅,停下来擦了把汗的时候,他发现了我不同寻常的目光。

我们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我立刻移开了视线。

我放下扫帚,独自走到一边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把放在地上的录音机拖到了自己身旁,调转成收音模式,切换到了某个音乐频道。

录音机里流淌出不知名的歌曲。我闭上眼睛,感到心绪正逐渐平缓下来。

排练室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我好像听到了开关被按下的声音,是忍足关掉了电灯。我感觉有点奇怪,于是睁开眼睛,此时排练室里已是一片漆黑。

我辨别不清忍足在哪个方位,只能听到前面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正当我想开口询问忍足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前方忽然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火光。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那道火光慢慢向这里靠近,然后才发现那是一支被点燃了的蜡烛,而拿着蜡烛的人正是忍足。

“15岁生日快乐,麻里奈。”

在那道摇曳的烛火背后,我看到了忍足温柔的脸庞。

我的话语凝固在了喉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忍足把那支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手里,然后转身又去点燃了更多支蜡烛。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排练室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十几支散发着温暖烛光的蜡烛包围了。

完成这一切后,忍足重新走了回来,他坐到我的身边,眯眼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我。

“我想了很久该送你什么才好,也许你爸爸妈妈会给你过个很棒的生日,但在那之前,我希望我是第一个对你说这句话的人。”

我望着眼前这番令人动容的景象,内心止不住翻涌着。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低声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麻里奈总是什么都不说,但这不代表我不能查呀。”忍足很有自信地回答,“收集情报的话,泷那家伙还是靠得住的。”

我的惊讶不再仅仅来源于这些别出心裁的蜡烛,而是更多的来源于忍足竟然为了知道我的生日而去拜托泷收集情报。

“我起初有想过,麻里奈之所以完全不提有关生日的事,是不是因为她压根就不想过生日?”在摇曳的烛光下,忍足的脸忽明忽暗,“但我果然还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讨厌过生日的,尤其是我真的很想帮你过生日……所以我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我不讨厌过生日。”

我的声音还是很低,这是由于我在极力压抑那股五味陈杂的感觉。

“……我有个弟弟,他的生日也是12月24日。我爸工作非常忙,所以他从小就不给我过生日。每次生日我都会去弟弟家跟他一起过,可在那里的都是弟弟的亲戚和朋友,他收到的礼物总是比我多,我也习惯了弟弟才是这一天的主角……所以过不过生日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我注视着手中的蜡烛,柔和的烛光令我回想起那段久远的童年时光。

1、2、3!一口气吹灭它!

我总是龙马身旁叫得最起劲的那一个。如果他吹灭了,我会使劲拍手,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往他的脸上糊奶油;如果他没吹灭,我会一边嘲讽他没用,一边假装帮他的忙把剩下的蜡烛给吹灭……我想那时或许没有人知道,这么做只是因为我自己想要吹蜡烛而已。

我的生日就是龙马的生日,可龙马的生日并不是我的生日。

我始终是站在局外的那个人,即使有着同样的生日,我也没有吹蜡烛的权利,因为我并不是越前家的孩子。

我嫉妒过龙马吗?

我恨过他吗?

我想过要取代他吗?

这些我都已经记不清了。我只是盯着烛光,感到隐隐泛起的悲伤。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我没在哭,但不停晃动的烛光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蜡烛很漂亮,真的。”

忍足静默了片刻。

“你最近似乎总在用一种担心害怕的眼神看我。”他说,“你在怕什么?”

我低头看着燃烧殆尽的蜡烛。

“我害怕失去你。”

如果失去你,我会顷刻间变得一无所有。

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如果再失去忍足,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融化了的蜡烛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手中的温暖正在渐渐减弱。忍足微微斜过身子来,吹熄了我手中的蜡烛。

我能感受到的那股暖流顿时消失不见了。

“我在小学六年中总共搬过七次家,频率大概是一年一次,短的时候甚至几个月也有,经常连老师同学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就已经被父母告知要转学了。”

在微弱的烛光中,忍足默默地摘下他的眼镜。

“我从小就习惯了这样,我的身边从来没有固定的朋友,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敞开心扉,因为我知道这没有意义,反正就算成为了好朋友,我早晚也会因为搬家而不得不被迫离开那个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女孩总被别人欺负,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出手替她赶走了那些坏同学。我明明不应该管这些闲事的……帮完她之后我就后悔了,可她却很感激地对我说,忍足君,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我望着忍足的侧脸,那是一副在摘掉眼镜后如同卸下层层盔甲的战士般疲惫而苍冷的表情。

“情人节的那天刚好是周末,学校不上课,我在家里写作业。突然有人来敲门,我跑去开门一看,是那个女孩站在我家门口,她竟然亲自把巧克力送来了。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她披了一件透明的雨衣,头发全淋湿了。”

我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那个在大雨中送巧克力的女孩的摸样。湿漉漉的头发,像小鹿般的眼睛,还有雨靴旁边溅起的水花。

有一根蜡烛熄灭了,接着又是一根。我忽然觉得这就像是童话故事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场景,当一团又一团的烛火熄灭,在黑暗中等待着的也许就是那个令人遗憾的故事结局。

“一星期之后,我搬家了。”忍足说,“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那女孩。”

蜡烛熄灭了,故事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忍足起身将残余的蜡烛全部吹灭,排练室再次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他没有打开灯,而是就这么背对我站在这片黑暗之中。

“在电影院里你挽留我的那天,我就决定了,那也许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我要留在你身边,不是一年,不是一学期,也不是整个高中时代或大学时代。我要永远留在你身边……永远。”

忍足平静地强调了“永远”两个字,我看着他融入浓郁黑暗中的背影,觉得此时的他就像是矗立在蛮荒乡野之上的孤独稻草人。

他走到开关前,打开了灯。

排练室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明亮,刚刚才习惯了黑暗的我甚至觉得电灯亮得刺眼。

忍足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没有戴眼镜,那是一张我曾经见过,但又极少能见到的真实的面孔。

“有一件事你必须要知道……那就是我永远比你更害怕失去。”

他长久以来的孤寂和不安透过那副冷静如常的面孔深深传到了我心中。

忍足开始蹲下身去捡起那些已经烧完的蜡烛。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试图将他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细节都篆刻在心里。

“侑士……”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了忍足的名字。

“我不会离开你的。”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正在捡蜡烛的忍足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了打扫工作。

我发现我近来总是会这样看着忍足,看着他收拾桌椅,看着他打扫地板,看着他独自背剧本,我发现仅仅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就会有一种温暖之情在胸中流淌。

把蜡烛收拾干净之后,忍足站在排练室中央伸展了一下胳膊,接着扭了扭脖子。

他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通常在这个时间我们应该已经各自到家了。我以为忍足会提出送我回家,可他并没有。

录音机里的dj说起了有关平安夜的话题,接着开始播放一首很有圣诞气息的曲子。

“我们来跳舞吧。”

忍足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第一反应以为那铁定只是一个玩笑。

可忍足却朝我走过来,像个绅士似的伸出一只手来,然后弯下腰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我们来跳舞吧。”

我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忍足顺势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并不是真的想要跳舞,我始终这么认为。忍足既没有搂着我的腰,也没有牵着我的手,他只是自顾自地后退了几步,然后随性地摇摆了两下,做了几个完全不像是跳舞的动作。

看着他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困惑,又有点好笑。当他停下那种奇怪的舞步之后我才发现,我确实是笑了。

忍足就在这时走近了我,他把双手放在我两侧的肩膀上,轻轻地晃了我两下,像是要让我放轻松些。

“来吧。”他说,“随便跳。”

尽管忍足这么说,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哪放,腿该往哪伸。

于是我索性退后了好几步,接着又按照原路走回去,然后边走边很自然地伸出手去,牵起了忍足的手。

我认为跳舞就是应该牵手的,如果只是两个人面对面地胡乱摆动身体,那就根本不是跳舞了。

我和忍足重复着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我向后仰,他把我拉回去,我朝一边倒,他又把我拉回去。我们跳着完全不知所谓的舞,可渐渐地却觉得有意思起来。

我不再因为长时间坐在地上而觉得身体僵硬了,一切都显得很自然而然。也许我们跳得很难看,或者压根不是在跳舞,可这样随意活动身体却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拉着忍足转了两个圈,两个人都为彼此难看的动作而笑出了声。

录音机里的音乐慢慢走到了尾声,我们也随之停下了动作。

我松开了牵着忍足的手,可我们谁都没有回到地上去坐着,也没有人提议该回家了。直到音乐停止的那一刻我们依然面对面站着,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是这样相互注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时间凝固了,有一种朦胧的预感正在悄悄爬上我的心头。

我的脑袋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思考,可我的意识又很清楚。我好像隐约知道接下来的一刻会发生什么,这一刻好像是等待已久的,并且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

忍足的双眼就像夜空一样深邃,深邃得仿佛随时能把我吸进去一样。

如果我就此闭上双眼沉入他的世界,那么也许一切都到此结束了。我不用担心那个世界里有任何会伤害到我的东西,我会得到周全的呵护和永远的安定,因为那个世界里除了我和他之外什么都没有。

音乐声彻底停止了,整个排练室顿时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忍足的脸缓缓向我靠近,一毫米,两毫米,三毫米……这个距离缩短的过程漫长得就像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然而我们都没有丝毫急躁,因为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这种距离和行为意味着什么。它并不是甜蜜恋爱所带来的甘果,而是象征着某一个原则或者说是底线的瓦解——它蓄积了太多长久以来的孤寂与苦涩,它迫使我们需要对方的存在,这正是它必然会发生的原因。

他的脸已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录音机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它自说自话地开始重复循环我们之前录下的台词。

这真是一个叫人哭笑不得,但似乎又恰到好处的卡壳时机。

我忍耐了几秒,最后还是无奈地笑了下,不得不抽离那个无限接近的距离。我转身走向录音机,让它停了下来。

最终,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平静地分开,像往常一样锁好了门窗。离开排练室前,忍足说要送我回去,我说好的。

回家的路上灯火通明,也许是受周遭圣诞夜气氛的影响,我们聊起了有关新年的话题。

忍足问我要大晦日那天打算怎么过,我回答说没有什么安排。

“那我们就一起跨年吧。”他提议说。

我朝他点点头。

“说好了。”

“嗯,说好了。”

然后,我们很普通地挥手告了别。

那一天,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走到阳台上。

每个孩子应该都在期盼着今晚往他们袜子里塞礼物的圣诞老人。只有我和龙马从小就知道那个会在半夜偷偷溜进房间放礼物的人不是白胡子的圣诞老人,而是留着乱七八糟胡渣的越前南次郎。

我抬头眺望无边无际的夜空,却无法在这片广阔的夜幕中找到一颗星星。

空气冰冷,我抱起胳膊哆嗦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朝左边看去。

迹部卧室的阳台就在我阳台的一侧,我虽然十分清楚那里空无一人,却依旧出神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我仍然记得不久之前曾在这里听到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

也许是错觉使然,那琴声似乎还在断断续续地从某处传来,它空灵地回响在这片天空之下。

那段旋律是如此熟悉,它伴随着我们一年又一年的成长,当我们跟随时间老去,这段旋律却始终在不褪色的记忆中保持着欢快与单纯。

龙马,13岁生日快乐。

我凝视夜空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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