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把凤的小提琴修好, 我几乎跑遍了学校附近的所有乐器行。
眼前的这家店是第四家, 也是附近的最后一家了。如果在这里也修不好的话,我大概就不得不回家去求助于继母了。
我尽量不想去打扰有孕在身的继母,所以怀抱着希望, 我走进了店内。可结果却仍然叫人失望。
“这把琴碎得太厉害了,不可能修复的, 你还是放弃比较好哦。”
就跟之前几家店的说法一样,老板很遗憾地告诉我说这把琴不可能修得好了。
我只能把碎成两半的小提琴重新放回盒子里, 然后抱着盒子心情低落地走出了店门。
刚刚走到门外, 我就发现之前还是多云的阴天此刻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
行人们匆匆路过,有的打了伞,有的则狼狈地用手遮着头。雨声激烈地回响着, 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站在门口,抱着小提琴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我喜欢雨, 喜欢听雨声, 它总能让人抽离不安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自从溺水之后,我很奇怪地不再害怕任何与水有关的东西。我不怕淋雨,即使现在让我去大雨中转上一圈,我大概也觉得无所谓。
附近没有可以让我躲雨的地方, 也没有能让我买伞的地方,反正早晚都要回家,我叹了口气, 下决心抱着小提琴向前踏出了一步。
我行走在大雨中,鞋子很快就被雨水泡湿了,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地作响。我把小提琴紧紧抱在怀里,头发、衣服都迅速湿透了,只有小提琴被很好的保护着。
湿透的衣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冷得刺骨。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我的前额,挡住了视线,我左右摇头甩开了它们,结果我就像是刚洗完澡的小狗一样,稍微一晃脑袋就向四周洒出一片水花。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走了一段路我就开始觉得,在冬天淋雨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主意。
我弓着背加快脚步,可就在我好端端地走在路边时,一辆飞速开过的汽车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把刚好走在一旁的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被雨水淋也就算了,被污水溅了一身可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我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提琴盒,雨水正慢慢洗刷着刚才溅到的污渍,尽管我努力护着不让它被淋湿,但看来还是难以保全它的安危。
我停下了脚步,一手提着盒子,一手把上身的外套脱了下来。我把湿透后变得很重的外套盖在了小提琴盒上面,把它整个裹了起来,然后重新抱在怀里,继续向前出发。
脱掉外套之后,我变得更冷了,几乎是冷的难以忍受。脖子以下的部位几乎全都冻麻木了,只有牙齿在不停地打颤。
有一辆车从我身后驶来,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我谨慎地往里边靠了些,以免这辆车再冲过来又把我浑身上下浇个遍。
可奇怪的是,这辆车并没有很快地开过我身边,而是开得很慢很慢,几乎是一直以跟着我的速度在缓慢地行驶着。
为什么车会走的比人还慢?当我产生这个疑问的时候,那辆车已经慢慢地驶到了和我并行的地方。
车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
车窗打开,坐在里面的人很快地冲我说了一句:“上车。”
大雨模糊了我的视线和听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辨认出来,坐在车里对我说话的人是迹部景吾。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辆豪华的长轿车,这才察觉正是迹部一直以来钟爱的座驾。
迹部已经有多久没和我说过话了?我没有准确计算过。当我意识到他终于在事隔许久后主动开口说话了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莫名其妙的“上车”。
我的心头忽然闪过一股难辨的滋味。但这也很快就被冰凉透心的雨水给浇没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迹部会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刚好要回家吧,就和我一样。
但同样要回一个家的我们此刻却是有天壤之别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坐在车里,而我站在雨中。
“发什么呆,想被淋死吗。”
见我站在那里跟木头似的没反应,迹部皱起眉头催促道。
我看着他,木讷地摇摇头。
“不用了……”我的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很难辨清。
迹部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到我说什么,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用了……我走回去。”
他还是没有说话。
雨水淋得我头皮发麻,连牙齿都不再打颤了。我连脖子以上的部分好像也要失去知觉了,尽管如此我却还是没有要躲进车里的打算。
我觉得迹部正和我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遥遥相望。我过不去那边,他也过不来这边。
雨水像一道屏障将我们阻隔开来,我恍恍惚惚地想,不如就这么淋着吧,干脆就这么淋死我也好。也许这样还轻松一些。
“……你的小提琴。”迹部盯着我用外套裹住的盒子,“这玩意淋湿了也没关系吗?”
他的话唤起了我的一点知觉。
我更紧地搂住了凤的小提琴,这是最不应该淋湿的东西,我确实是想保护它不被淋到的。
但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为什么迹部会知道我用外套裹起来的盒子里装的是小提琴呢?
他是不可能知道的,除非他有什么奇特的透视功能。
我听到了迹部不耐烦的咂嘴声,他稍微打开了一点车门,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是想拽我进去。
我反射性地向后退了一步,迹部的手就这么落空了。他坐在车里用既生气又惊讶的眼神瞪着我。
整个天空都像要塌下来似的,无边无际的大雨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或者变小的意思。黑云密布的天空让人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我和迹部就这么奇怪地僵持着,除了倾泻而下的雨声外,我们的言语似乎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忽然,我感觉有一道视线向这里投来。我在迷糊中缓缓侧过头去,不远处,忍足正打着一把青色的雨伞,直直地站在雨中。
隔着漫天风雨,我无法看清忍足脸上的表情。我和他默默凝视了对方一会儿,接着,忍足在昏暗的天色中朝这里走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下,然后静静地看着我。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这场暴雨中添了几丝狼狈,可只有忍足依然穿戴整齐,面色一如往常,他浅浅地朝我笑了笑,把自己的雨伞放到了我的头顶上。
“你好啊,迹部。”
忍足转过头去,平静地对车里的迹部说道。
迹部的眼神这一瞬间化为了冷漠,他面色阴沉地看着忍足,没有回应他。
“你不上车吗?”
忍足问我说。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忍足会心似的一笑。
“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我会负责送大小姐回去的,迹部就放心先走吧。”
忍足说完,迹部却沉默了下来。哗哗的雨声中,三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迹部移开了目光说道:“下雨天不能让女生坐进车里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忍足面不改色地看着迹部。
“是呢。不过我想重点在于,这个女生是更愿意撑伞,还是更愿意坐进车里。”
面对忍足从容不迫的态度,迹部的眉间闪过了一丝不快。
“……最后一次,上车。”
迹部定声对我说道。
我注视着从车门上倾泻而下的雨水,恍若未闻。
一秒,两秒,三秒。
迹部没有再等待我,他关上了车门。他关上车门时的那一声“砰”,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头,将我从混沌的意识中一把扯了出来。
“开车。”
迹部冷冷地对司机命令道。他把车窗摇了上去,没有再多看我们一眼。
汽车开走了,没多久就彻底隐入风雨中,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就在这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了。我注视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仿佛它刚才还在那里,以极缓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淡去。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
我木然地站着,连发抖都忘了,茫茫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我和忍足俩人。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力气去想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毫无疑问他又帮了我一次。忍足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出现,我从没想过这是偶然还是故意的。
我慢慢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一走出忍足的伞,雨水立刻又浇到了我的身上。
奇怪的是走了两步后,我刹那间觉得砸在身上的雨点是如此疼痛,狂风肆虐,我几乎要被它掀翻一样无法站稳。
明明刚才还浑身麻木没有知觉,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疼?我闭紧双眼承受着这份钻心的痛楚,继续冒雨前行。
可刚走出没几步,我就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了。
“麻里奈——”
忍足跑到我面前蹲下,他一手扶住我,一手将雨伞遮在我的头顶。
“摔疼了吗?”忍足低声问道,“能站起来吗?”
我低下头去,看到凤的小提琴盒又一次掉在了地上。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迹部会知道盒子里装着的是小提琴。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透视功能,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因为他的双眼始终未曾离开过我。
远远的,他隐身于某个角落,透过那扇车窗默默地凝视着我,而我却浑然不觉。
顿时,泪水混杂着雨水从脸庞滑落。狂风暴雨就像无数条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身体的每一处。
我疼得死去活来,疼得就像浑身都裂开一样。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的心被掏空了,我的整个身体都是空的,里面什么也不剩了。
我紧紧地抱住凤的小提琴,在大雨中小声抽泣。
明知道它已经坏了,明知道它已经修不好了,我到底还在争取些什么?
凤说得没错,自从我来到这里,很多东西都改变了。那些我以为会一直美好的东西,正在逐渐变质,腐坏,发臭。
它们最终会吞噬我,或是已经吞噬了我。而我竟然丝毫无能为力,因为所有的结果都源于我自身的抉择。
忍足一直蹲在地上陪着我,看了我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来,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痛痛飞……痛痛飞……”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嘴里呢喃着我听不懂的话。
“小时候只要我摔倒,妈妈就会过来摸着伤口对我说……痛痛飞,痛痛飞……然后等我哭完,伤口就不再痛了,很神奇吧……?”
我看着忍足,看着他那宛如大人般成熟稳重的面容,此刻的我仿佛变成了那个顽皮摔倒的小忍足,而温柔宽容的母亲正安抚着哭泣的我,用她那双世界上最令人感到安心和温暖的手呵护着我,直到我不再疼痛,不再害怕。
我止不住泪如泉涌。
“你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些。”我哭着说,“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不值得你和他对着干。”
“我不会和他对着干的,我又不傻。”
忍足笑着回答。
“麻里奈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想保护你。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忍足的瞳孔深处不再有向日的影子,而是仅仅印出我的身影。
不是出于代替向日的责任,不是出于答应向日的承诺,仅仅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
“乖,不用害怕,不用担心任何事。”
忍足深青色的头发就像那把遮在我头顶的大伞的颜色一样,浓厚而平静。
“我会保护麻里奈的……从今以后,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所以不要害怕。”
忍足一字一句地向我保证着。他深深地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世间唯一珍惜的存在。那是一双尽管泛着浓重的清冷之色,却暗藏无限温情与关怀的眼睛。仅仅只是看着这双眼睛,我就如同找到了唯一可信赖寄托的依靠。
我再也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能原谅他。
我也不能饶恕自己。
我们只能背对背各自奔向深渊的尽头。
这个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我用泪水同站在世界另一端的那个人,同那个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蓝眼睛的人诀别。
永别了,另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