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衣着加厚，冬天似乎即将来临，或是已经来临了。

我花了很多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替迹部寻找剧本。我牺牲了午休时间，甚至逃课也要往图书馆里钻，因为在那里除了可以享受温暖的空调之外，还可以借口重温那些以前爱看的小说，然后不停构思如何能将它们以话剧的方式来呈现，把自己的整个脑袋都填的满满当当。

`户说我看起来一头热血干劲满满的样子，但事实上是如果我不能全心投入一件事，那这个严苛的季节就会变得很难过。

我希望一切如常，希望自己尽量不要显得不安，所以做一些能够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很重要。

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一点。

我在图书馆里搜集了很多书，一本一本地垒起来放在身旁，然后渐渐的，我身旁的书堆像是几座小山一样把我包围了起来。

我背靠书架坐在地上，独自一个人躲在书堆里，感觉像是受到了某种庇护一样，来自那些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让我感到安心，而图书馆里温暖舒适的温度也让我渐渐有了睡意。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正躺在我的膝盖上，我随手翻了两页，懒散地扫过几眼之后，就已经感到无法抵抗睡意的来袭。

我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就这样闭上了双眼。刚开始那会儿我只是想短暂地休息一下，可眼睛一旦闭上，似乎就很难再睁开来了。

我嗅着书本淡淡的油墨味，在一片安心感的包围中，逐渐淡去了意识。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我隐约感觉有人走了过来。

我并不是被脚步声吵醒的。走过来的那个人动作非常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他就站在我身旁。

我很疲惫，疲惫到明知道有人在身旁，但还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那个人轻轻地蹲了下来，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我。我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每一次都是细弱而有节制的，似乎是很害怕吵醒我。

过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个人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就这么呆在我身旁。

我并不感到害怕，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我熟悉的味道，无法形容，但我喜欢那味道，就像纸张和油墨的味道一样让人安心。

“……真是笨蛋。”

那个人忽然小声说道。

“这种没防备的睡脸……要是给其他家伙看见了可怎么办啊。”

那是听起来有些担心，但又带着宠溺的声音。

我熟悉的声音，向日的声音。

——向日？

在反应过来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意识恢复了，头脑又开始缓慢运作了起来。脑袋虽然还沉甸甸的，但我开始想试着睁开眼睛。

就在这时，我的脸颊上传来一个温暖的触感。

只是轻轻地一下，像是小鸟啄一般，立刻就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这个简单的动作一瞬间中止了我头脑的运转，让我再度陷入模糊不清的意识中。

似乎是确认了我已经沉沉睡去不会醒来，向日发出了轻笑。

“好可爱啊，麻里奈。这么可爱……会忍不住想对你恶作剧啊。”

恶作剧？

忽然之间，鼻梁上有一股冰凉的触感。我不知道向日做了什么，只是反射性地皱了皱眉头，有些抗拒鼻子上那个硬邦邦凉冰冰的触感。

——咔嚓。

我听到了好像是按下相机快门的声音，不禁更加迷惑了。

“这样就行了，就拿这个来做待机画面！”

我听到了向日愉快的声音。

他似乎是完成了恶作剧，然后小心翼翼地取下了我鼻梁上的东西，收起手机。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不知怎么的，我能感觉得到向日的目光。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过了很久之后才再次开口。

“……麻里奈，我有话要告诉你。”

我微微动了下眼皮，觉得是时候该清醒过来听他说话了。

可向日却接着说道：“我是男子汉，所以一定要亲口告诉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的眼睛就张不开口了。所以这样也好……就这样听我说吧。”

向日的话让我停止了睁开眼睛的打算。

“麻里奈，我喜欢你。”

向日一字一句，像是下决心般地说道。

“所以我要变得更坚强，要更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才行。我不能再继续像以前一样任性胡闹了……那样的我是没办法保护你的。”

我看不见向日的表情，也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去看他的表情。

向日沉默了下来，然后伸手轻轻拿起我膝盖上的那本书。

“罗密欧与朱丽叶……总觉得有点像我们啊。”

他笑了，却是十分寂寞的笑声。

“呐，麻里奈，那是个很有名的学校。以前迹部就是在那里上幼稚园和小学的……那个学校的人都对我很好，说我是他们一直想要的人才。”

向日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也不愿意去懂。

“我家的臭老头总喜欢逼着我做这做那的，说什么像我这种小鬼不学无术将来肯定没出息，所以我最讨厌他了。可这一次我觉得他是对的，等有一天你们真的全都跑到我前面去的时候，我再想要追上去就来不及了。所以……我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我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尽管意识已经完全清醒。

“我要去当交换生了，麻里奈。很快就走。”

向日说。

我心中的某一处在顷刻间崩塌了。可我依然闭着双眼，然后告诉自己这可能只是一个梦境，等你睁开眼睛，你会发现一切都不是真的。

“难得你都让侑士留下了，我却要走……对不起啊，麻里奈。”

向日轻声道着歉。

“真的对不起。”

我微微睁开眼睛，向日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他低着头，盯着我膝盖上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发呆。

我并没有在做梦，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下一秒，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向日抬起头来，发现我正看着他。

“啊，我吵醒——”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我紧紧搂住向日那孩子般尚未完全发育的身子，嗅着他身上带有柔软剂芳香的阳光的味道，抿住嘴唇拼命压抑着想哭的冲动。

“不要和我道歉。”

因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我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向日。我从来没有试着去深刻地了解过他，我并不清楚向日的家境，也不是很明白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向他询问过将来的抱负和理想，我一味地关心着自己的感受，为了不改变现状而勉强忍足留下，却不曾试图了解他的难处，也不曾试图了解向日内心的转变和成长。

如果要说有错，那个人应该是我。而不是忍足或是向日。

向日伸出双手回抱着我。

“麻里奈，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啊。”

我在向日怀里使劲摇头。终究控制不住一行泪水流下了脸庞。

“我不是故意不来告诉你，老爸和学校都催我催得很紧，希望能马上定下来，所以最近我都没办法安下心来上学……可是这件事我一直都想第一个让你知道，那个学校说以我的资质可以拿到他们的体育特长生全额奖学金，所以就算不靠老爸的钱我也可以自己争得荣誉，很厉害吧？”

是的，你很厉害，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厉害。

“我家那个臭老头只会损我，只有这一次他是认可我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我要出人头地，让他们都看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让老爸从今以后都不敢再管我叫臭小鬼了。”

“我们都会为你骄傲的。”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向日笑了，我仿佛能看见他安心的微笑。

“麻里奈，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我现在过去是以交换生的身份体验就学，所以还不是正式成为那里的学生。如果呆了两个月我觉得那里没意思的话，说不定就马上回来找你了。”

我点点头，眼泪依然停不下来。

向日松开手，缓缓离开了我。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他看着我的脸说，“笑一下嘛。”

可我笑不出来。

向日为难地想了想，然后突然有了主意似的，从怀里掏出他的手机来。

“你看这个！”

他动作熟练地在减胖上按了几下之后，就把手机屏幕对准了我。

我用手背擦了擦自己湿乎乎的脸，然后去看向日的手机。看到屏幕的一瞬间我愣了一下——因为那是一张戴着眼镜正在睡觉的——我的照片。

“这是……”

“是你啊！”向日笑嘻嘻地说，“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拍的，超可爱吧？我就把这个当做饯别礼物带去英国喽！”

我盯着屏幕沉默了几秒，然后才迟钝地破涕为笑。

我回想起睡得迷迷糊糊时鼻梁上那个冰凉的触感，原来就是向日恶作剧给我戴上的眼镜。

戴着眼镜的我样子看起来真是傻透了。

“不行。”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丑死了，不准用，快把它删了。”

说着我伸手要去抢向日的手机。可向日灵敏地躲开了。

“哪有丑啊，明明很好看！”向日叫道，“我就要用，以后一辈子都用它了！”

因为动作幅度大了些，向日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书堆，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书倒了下来。

“呜哇，糟了，干坏事了。”

向日伸手去拣书，与此同时一副眼镜却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你给我戴的就是这个？”

我拿起那副眼镜端详着，总觉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嘿嘿，这是侑士那家伙的眼镜啦！”向日边拣书边说，“之前他来跟我负荆请罪，说随便怎么处置他都行，于是我就拿走了这个！”

试想了一下忍足被向日抢走眼镜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好笑。

“不过啊——”向日叹了口气说，“接下去很快就要倒过来，该我给他请罪了吧。”

我低头看看那副眼镜，又看看正在重新把书放回去的向日。

“我有办法。”我说。

向日停下动作的一瞬间，我迅速将忍足的眼镜戴到了他脸上。

“这样就行了。”我微笑着说，“只要你这样去请罪，他就绝对不会生你的气。”

我想这是一个好主意，因为戴着眼镜的向日看起来要比平时更可爱上一百倍。面对这么可爱的向日，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对他发得了脾气。

——包括我也是。

我不生气，一丁点都没有。我甚至没有想过要和他大吵大闹或是要求他留下之类，因为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权利。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无形中改变了我，使我连想要挽留向日的勇气都失去了。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然后无力地接受。

我想我只能这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仔细地凝视着向日的脸，仿佛我从未凝视过他一般。

我凝视着那头我喜欢的红发，那双我喜欢的大眼睛，那张像太阳一样明亮的面庞。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切，我需要记住他们，就像刻字般刻进心中。

“向日，我也喜欢你。”

我说。

向日那双藏于镜片后的大眼睛显得有些朦胧，洋娃娃般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然后慢慢凑近了我的脸。

伴随着温柔湿润的鼻息，向日的唇轻轻贴了上来。

那是如同棉花糖一般甜甜软软的触感。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我没有闭上眼睛，向日的镜框触到了我的鼻子，冷冷的，硬梆梆的。可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短短几秒后，向日的脸离开了我的脸。

尽管只是一下子，但向日的脸还是烧得红通通的。我想我也是。

我们望着彼此，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们还可以一起创造很多回忆。”

向日忽然认真地说。

很多很多，他强调道。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向日拎着一个旅行包来到了迹部家借宿。

简单地和继母还有我爸问过好之后，向日就由佣人带着去了二楼的客房。

在这个过程中，我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继母说向日以前就来我们家借宿过，所以他是熟门熟路，应该没什么问题。

紧接着继母又特意对我说，我的房间和客房一个在东头一个西头，虽然都是二楼但是距离很远，所以我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的。

“不知道向日这孩子和他父亲处得怎么样了。”继母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过听说他快出去留学了，大概也是有点舍不得景吾了吧。”

我傻笑了一下，然后陷入沉默。

回房之前，我看到继母把迹部拉到了楼梯角落的一边，小声地和他谈论着些什么。

我本想过去道声晚安，可一看到我走过去，两个人就立刻停止了交谈，继母的神情显得有些慌张，我不知道她是想隐瞒些什么。

“晚安。”我对继母说。

“晚安，麻里奈。”继母笑得有些不自然。

我又看向迹部，然后平淡地道了声晚安。

迹部没有给我回应，只是用有些深刻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回到房间，像往常一样锁上房门。

我走到阳台上，向外面看了看。迹部的阳台挨着我的阳台，他的房间正亮着灯，这些灯总是这座宅子里灭得最晚的。

我又向远处看了看，通过长长的走廊和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房间，整座豪宅都灯火通明，在寂静的夜晚里也依然显得高贵隆重。

在这些数不清的房间里，哪一个才是向日住的呢？

明明此时此刻就身在同一座宅子里，我却感觉向日依旧离我无比遥远。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寻找向日的房间。我关上窗，拉上窗帘，然后关掉灯，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