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家的客厅里有一面很大的墙壁是专门用来挂照片的。准确地说,是用来挂迹部景吾小时候的照片。
说是小时候,迹部也才刚刚过掉15岁生日而已。可那面墙几乎已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被挂满了,我想随便什么人看一眼都会立即感叹“这真是个人生经验丰富的孩子!”——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这天吃过晚饭后,我爸扛着他的相机说要出去拍点东西。他带上了迹部景吾,还问我要不要也一起去。
我以要写作业为由礼貌地拒绝了。真是诡异,我心想,跟迹部景吾一起出去拍照片?我可不想当电灯泡阻碍他们发展父子亲情。
我爸自从和继母住在一起后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自然,他完全不需要继续工作赚钱了。回到日本后他爱用的那台相机上就积了厚厚一层灰,我想我爸也是时候开始手痒想要擦掉灰尘重新操起他的老本行了。
我在楼上写完了作业,下楼的时候我爸和迹部景吾早已出门了。
我走到客厅,发现继母正站在那面挂满了迹部照片的墙壁前。
继母的脚下垫着一张椅子,她站在那张椅子上摇摇晃晃地想挂一张照片上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客厅里一个佣人都不在,我赶紧走了过去,扶住继母的腰,生怕她一不小心会摔下来。
“啊,谢谢你,麻里奈。”继母站在椅子上笑着对我说,“你写完作业了?”
我点点头,然后视线投向她手中的相框。她刚把一副迹部十岁时得到马术比赛大奖的照片换下来。
“要挂新的上去吗?”我问。
“是呀,好久没换了,我觉得是时候给屋子里添点新东西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继母挂上那张新的照片,然后吃惊地发现那张照片里的人竟然不是迹部景吾,而是我和忍足向日的“猩猩三人组的胜利”。
“那是……辩论大赛的照片?”
为了确定我没有看花眼,我向继母问道。
“是的,我很喜欢这张。”继母看着那张照片说,“你不觉得这张照得很好吗?瞧,你们三个人笑得多开心。”
我不清楚继母的用意,我只是觉得在迹部景吾一众金光灿灿带着奖章的照片里,惟独只有这一张显得特别傻气。
“我以为这面墙是他专用的。”我说,“本来这里全都是他的照片。”
继母慢慢地从椅子上下来,将换下来的相框放到一边。然后拉了拉裙子,重新笑吟吟地看着我。
“跟我来。”
说着,继母挽起我的手,牵着我走到墙壁的一边,那里挂着一些迹部很小很小时候的照片。
“这面墙记录了景吾从小到大所有重要的人生经验。”继母说,“看,这是他刚满一个月的时候。”
我顺着继母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紧闭双眼,皮肤还带着淡淡粉色的婴儿印入眼帘。
“这是他刚学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继母指着稍微偏左的一张照片说,“我听说一般孩子学会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妈妈,可景吾却是说的爸爸。”
在那张照片里的婴孩已经睁开了眼睛,圆圆的脑袋和肉呼呼的胳膊,很难把他和现在的迹部联系在一起。
继母牵着我慢慢顺着照片的方向移动。照片似乎都是按照年份排列好的。
“这是他四岁的时候,那一年我把他送去了英国念书。”
淡淡发黄的照片里,迹部已经渐渐有了一些小少爷的摸样。他拉着继母的手,戴着滑稽的小领结,板起面孔看着镜头。
“他去英国后非常努力,比其他小朋友都要用功很多,在学校里拿了很多奖。”
继母的视线停留在一张迹部捧着获奖证书的照片上。
“最佳辩手,和你一样。”继母的指尖拂过那张照片,“景吾是那所学校里唯一拿到这个奖的日本人。我那时非常骄傲。”
她又细数了许多迹部拿过的奖,从小到大,加起来几乎有上百个。马术比赛,桌球比赛,演讲比赛,钢琴比赛,迹部在各个领域几乎都是万能的。我默默地看着继母纤细的指尖在照片墙上缓缓游走,感觉她像是在怀念什么一般,每看到一张照片,就能勾起她的一段回忆。
“哦,看,这是景吾的爸爸,我的前夫。”
看起来差不多只有七八岁大的迹部景吾正拿着一支跟他身高差不多长的高尔夫球棒,他身后站着一个表情敦厚的男人,那个男人正扶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挥杆。
这就是迹部的爸爸,有着一副随处可见的平庸长相的男人,一个和前妻以及儿子相距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像处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景吾十岁那年我们离了婚。”继母说道,她并不避讳有关前夫的话题,“景吾每年生日的时候都不会忘记去看他,有时候我怀疑他可能误以为他是从他爸爸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说着,继母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过他爸爸是个好人。”
我并不知道继母为什么会和她的前夫离婚,就像我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爸会和我妈离婚一样。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爸爸是个好人”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多层意思。
“啊对了,这张。”继母指着一张有很多人的合影说,“这是景吾他们拿到全国大赛前八强时拍的,我想这是让他最自豪的一张照片了。”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发现那是冰帝网球部正选的合影。照片上除了迹部之外,`户和向日他们也全部都在。
跟继母说的有所不同,我看不出照片上的迹部有多开心。`户曾经提起过,迹部在全国大赛里输了比赛,甚至不得不为此而剃了头。
“景吾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平时总是我在打理这面墙。”继母温和地说,“我不让佣人来碰这些照片,总是生怕会被他们弄坏。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珍贵。”
我看看继母,她的侧脸非常美丽,迹部就像是她的翻版一样,这对母子不管从任何角度看都完美无缺。
我和继母一起回到了她刚才换下照片的地方,我发现这一块的照片都是迹部最近才拍的,他照片里的样子看起来和现在没什么明显区别。
“好了,现在我们讲到重点了。”继母看着“猩猩三人组的胜利”说,“景吾的新爸爸和新妹妹来了。你们是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这张照片挂上去。从今往后我还想挂上更多你和你爸爸的照片,当然,如果照片里也能有我和景吾就更加完美了。”
说完,继母一边微笑一边轻轻抚摸我的手。她的手非常柔软,仿佛正是我记忆中慈母般细腻温柔的手。我很喜欢这种触感,一瞬间甚至幻想这就是我妈妈的手,当妈妈抚摸我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可随即我又拼命压抑住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爸喜欢拍照……可我不喜欢。”我干巴巴地说,“我不太上相。”
“我敢肯定你爸爸可以把你拍得很漂亮。”继母一边点头一边很肯定地说,“其实我们应该让他偶尔出去发挥一下余热,是不是?总让他呆在家里太浪费他的才华了。”
“可他现在就算出去也没什么可拍的。”
“所以我刚才在想,为什么我们不制造机会,既让你爸爸有东西可拍,又可以丰富一下这面墙壁?”
我似乎从继母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出了些什么,她显然正在饶有兴致地盘算着什么新点子。
“没错,我们应该来办个慈善晚会。穿上漂亮的裙子和礼服,我们全家都去。然后那里会有很多可爱的小朋友和好吃的东西,你爸爸一定会喜欢的。我很早就想拍全家福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让他给我们拍上一张,接着就能挂在这里了。”
继母用手在墙壁前比划着,就她比划的幅度来看,她似乎很想把那张全家福放大挂在中间。
我望着在满墙壁的迹部景吾中显得很突兀的“猩猩三人组的胜利”,觉得照片里的我越看越傻气。
和姿势优雅又有一张完美脸蛋的迹部景吾相比,举着手臂傻笑的我的确只能用猩猩俩字来形容。同样是获奖照片,迹部的每一张照片都拍得很有王者风范,真正可以让感觉到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优胜者。
而我,我的照片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摆在这面墙上和他相提并论呢?
考试之赌过后直到现在,迹部还没有要求我兑现承诺。
我时不时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看,眼神里似乎别有用意。迹部说他已经想好要我做什么了,可他一天不说,我就一天不能安下心来。
我想他或许正在享受这种令我不安的感觉,也许他是想要利用我起到最大限度的娱乐作用,所以才迟迟没有对我下判决。因为判决一旦生效就必须立即执行,如果太早结束这个游戏,他就无法好好享受乐趣了。
继母仍然在说着有关慈善晚会的话题,我一边假装在听,一边却在走神。
就在这个空档,我爸和迹部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我爸举着相机抱怨说果然晚上没什么可拍的,迹部则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我和继母。我注意到他在看见我们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立刻又恢复了平时的表情。他脱下外套后就上了楼,我对继母说我也要回房间了。
迹部和我一前一后走上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跟在他身后上楼的我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来。
迹部回过身来看着我,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正在打着什么有趣的主意。
“干嘛?”我有所防备地问他。
“不干嘛。”迹部挑了挑眉毛说,“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我们?哦……”我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和继母,“没干嘛啊,看照片而已。”
看了一大堆你的优胜史,我心想,哎,真是光荣的人生啊。
“哼,原来你已经无聊到这种程度了。”迹部说,“如何,看完以后对本大爷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了吧?”
我咂了咂嘴。
“是啊,崇拜死你了,你好厉害哦,迹部大神~~”我尽可能用恶心得半死的口气说道,“拜托你不要离我这么近,鄙人真的难以承受你的万丈光芒呀~~”
我以为用这种恶心的口气说话会让迹部忍不住想转身走开,可他根本就不为所动。
“我看你这家伙是等不及想受刑了吧,啊嗯?”迹部盯着我冷笑起来,“那不如就现在好了。”
什么!?他想在家里,想在这个楼梯上对我实施制裁!?这个报应来得太快,我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要、要杀要剐随便你。”我壮着胆子说,“反正我做好觉悟了!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才不怕……”
迹部景吾用他那宛如利刃般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目光锋利得像是要贯穿我全身一般。
被他这样盯了几秒后,我忍不住又吞下一口口水。然后认输似的移开了视线。再这样和他对视下去,我真的很怕我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哈哈哈!”看着我这幅样子,迹部大笑起来,“傻——子,本大爷会这么轻易就给你痛快吗?想得倒美!你就给我继续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惶恐之中吧!”
我张大嘴巴瞪着迹部,下巴简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这家伙竟然真的在以我取乐,而且还这么光明正大毫无愧疚地当着我的面讲明。
人生呀,人生。我摇着脑袋默默感叹自己不幸的命运。
“喂,接着。”
突然间,迹部向我丢来了一个什么东西。我慌忙伸手接住,那个东西不偏不倚刚好掉落在我两手之中。
我摊开手掌,一个沉甸甸有着闪闪发亮的金色外壳的长方形物体正躺在那里。
“……什么啊这是。”
“你是白痴吗?看了还不知道?”迹部皱着眉头说,“手机啊。”
手机?我愣了一下。迹部给我一部手机?
“省得你总是可怜巴巴地喊没手机,这个就赏给你了。”迹部说,“好好感谢本大爷的慷慨无私吧。”
我沉默地打开迹部丢过来的手机,发现屏幕上的待机画面是一匹白马……我认出是迹部常骑的那匹。
一瞬间我觉得头顶好像有一串乌鸦在飞过,还不停地呱呱乱叫。
“有鉴于你说你是电器杀手,为了防止它三天就在你手里报废,本大爷特意定制了纯金外壳,不怕火烧不怕水淹不怕摔不怕砸。”
什——什么!!纯金!!他刚才说了纯金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迹部,他得意洋洋地转身上楼去了。
“不、等等、你给我等等!”我冲着他嘴角抽搐地喊道,“谁跟你要这种东西了!”
“不要就扔了。”迹部背对着我甩下这句话。
扔……居然说扔……他这是在把黄金当粪土吗!!该死的有钱人!!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重新端详了一下这部手机。难怪我觉得它很沉,其实粗看之下这部手机就跟方方正正的金条没两样。
“喂!你等下!”我一路追在迹部身后叫道,“我才不要这种一看就是暴发户用的东西呢,这颜色丑死了!”
可迹部完全不理睬我,就这样走回了他的房间,在我眼前关上了房门。
就这样,我无可奈何地收下了这个金光灿灿的手机。
有时我真搞不懂迹部的品味,他居然会想到造个纯金的手机出来,简直就像是在额头上写着“我很有钱快来抢我吧”。
可另一件让我想不通的事情是,他到底为什么要送这个手机给我?我绝对不会相信迹部是那种善良到因为我说了一句没手机用就立马送上一部的好人。更何况我打赌输给了他,这个赢家不但不惩罚输家,反而还送礼物给她,这事真是越想越奇怪。
因为实在想不通,我就干脆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我回到房间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研究起这部手机。待机画面上的那张照片估计是迹部自己拍的,这个无耻的自恋狂,就连送出去的东西里也要打上自己的标记。我翻开手机菜单,发现除了待机画面之外,迹部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登陆在了电话簿里。
“真的假的啊……”
我自言自语地盯着手机屏幕,迹部那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我回想起刚才在客厅里看到的迹部爸爸的照片,我真是不明白,那样一个看起来老实敦厚一本正经的男人怎么会生出迹部这种儿子来?人类的基因果然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我叹了口气,在手机键盘上点了“删除”按钮。屏幕上跳出了确认讯息,询问是否确定要删掉迹部景吾的号码,我犹豫了短短的一秒后,果断按下了“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