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比现在的我要瘦很多,也矮很多。我的身体很轻,很小,就像是一个8、9岁孩童的身体。
我在冰面上奔跑。
没有树,没有房子,没有人。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结冰的湖面。
冰面很滑,气温很低,可我依然一个劲地跑着,边跑边哭。
我滑倒了,又爬起来,然后继续跑。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是感到悲伤,无穷无尽的悲伤。
直到我沉进了湖里。
湖水冰冷刺骨,我的四肢很快就麻木了。
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是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
湖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把我吸进去。
我在水中睁开眼睛,四周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到。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片归于死寂的黑暗,可湖水是透明的,甚至能看到湖面摇曳着耀眼的光晕。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支离破碎却美丽得令人窒息的画面。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瞬即逝的光点,可我的意识在远去。
水面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我惊醒过来。
我坐在床上抓着被子大口喘气,溺水的感觉是如此真实。
脸上凉凉的,湿湿的。我用手摸了摸脸,发现那里全是泪痕。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在日本,不在美国,不在威斯康星州,也不在那个结冰的湖面上。
确认过这一点后,我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闹钟。
23:11分。
卧室内一片漆黑。距离期末考试的日子还有10小时49分。
披上一件外套,我下了床。
我没有开灯,而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了门口。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光着脚走出房间,走廊里空无一人。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来到一楼的厨房,打开水龙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没有立刻关掉水龙头。我一边喝着杯子里的水,一边听着哗哗流出的水声。
这声音能让我平静。
等我喝完一杯水后,我关上了水龙头。我把杯子放回原位,转身走向客厅。
月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宁静地洒在深色的地毯上。
我不想就这么回到房间里去。我忽然很想去看看游泳池。
于是我没有走向楼梯,而是走到玄关,打开大门,走出了迹部家。
我独自绕过花园,来到游泳池边。
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清澈见底的水,一轮明月孤独地挂在空中。
我光着脚站到游泳池边上,以便能最近距离地看着水面。砖面很冷,我深呼吸了一下,伸出一只已经冻得有些发红的脚,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水面。
很凉,但还不足以凉到让我麻痹的程度。
我缩回了脚。盯着游泳池陷入沉思。
如果我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沉进这个游泳池,再不发出一点声音地从里面出来,回到房间脱掉湿衣服,把身上擦干回到被窝里睡觉,第二天早上起床当做什么事情都发生过一样下楼吃早餐是否可行?
答案是,我或许会感冒,或许会半夜就开始发烧,或者因为痛经而开始打滚,然后缺席明天的期末考试。
然后我会输给那三个人,不得不被迫接受三个不合理的要求。
可那又怎样呢,如果我沉进去之后就不再出来呢?
那就不存在生病,不存在考试,不存在打赌,什么都不存在了。第一个发现我的或许会是园丁,或许会是某个路过的佣人,或许会是起来晨练的迹部。
我握紧双手,寒意正在侵蚀我的全身。
我听见背后传来“吱呀”的一声,好像是有谁打开了什么门。然后又传来了“吱呀”一声,门似乎又被关上了。
我不能确定那声音来自何处,我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除了一面墙和窗户之外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就这样顺势抬头往上看,发现迹部景吾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低头看着我。他穿着睡袍,身后是可以通往他卧室的门。
他房间的阳台离我房间的阳台很近,可我从没见到他在阳台上出现过。不论如何,此时此刻我没心情对他说“晚上好”。
迹部景吾看着我,我想他看到了我冻得通红的双脚和正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可他什么也没问,没说。
我把头转了回来,视线重新回到游泳池上面。
“你不睡觉吗。”
我背对着他镇定地问道。
“正要睡。”
背后传来他的低声回答。声音稍微离得有些远,但可以听清。
我爸和继母的房间在三楼,离我和迹部的房间有些距离。我希望他们已经熟睡,这样就听不到我和迹部的谈话。
“你是打算逃避考试吗。”迹部说,“再这样呆下去的话,你就可以卧床不起了。”
“你很幸运。”我盯着游泳池说,“你可以开始考虑该怎么整我了,因为我明天也许真的会输给你。”
这大概会让`户失望,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今晚注定会失眠。
“哼,你在害怕吗。这可不像你。”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迹部一直以来都是怎么看待我的。也许只是个从天而降的麻烦,也许只是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也许只是一个刚好住在同一屋檐下,讨厌却又不能赶出去的对象。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我说,“我妈妈是一个演员,有人告诉我她很漂亮,漂亮得就像任何一个好莱坞明星一样。可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有人说我长得像她,我却甚至连她的摸样都记不起来。我有一张她的照片,是从一本很老的杂质上找到的。我把她的照片剪下来贴在镜子上和我自己的脸做对比,我想看看我们究竟长得像不像,可我发现我对比不出来,我的脸型也许有些像她,但那时我才六岁,我的脸上有雀斑,鼻子也有些塌。当周围的女孩们都被她们的母亲抱在怀里说她们像天使一样可爱的时候,我爸却从来不会这么做。他只会说,麻里奈,你的头发长了,得剪剪了。”
我说完这些话,身后却什么回答也没有传来。我以为迹部或许已经回了房间,但他没有。
他站在阳台上,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我爸的工作很忙,他总是得扛着相机出去为各种各样的人拍照,今天在纽约,明天也许就去了拉斯维加斯。”我继续说道,“我明白他必须为了生计而奔波,毕竟我妈走了,而我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不在家的,而我大多数时间都被放在隔壁邻居的家里照看。邻居家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男孩,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很好的父母,我一直都很羡慕他。十岁那年我经历了第一次初潮,我以为自己长大成人了,然后在那一年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我的脑海中浮现起五年前的一幕又一幕。我闭上双眼,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看过《呼啸山庄》吗?”
没有回答。
“那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书。我像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那样喜欢多愁善感的书,每次念完这本书我都会难过好几天,我总觉得我能明白书里人的心情,因为我和那个女主人公一样爱上了一个不能去爱的人。你爱过什么人吗?你觉得爱意味着什么?爱不是希望,也不是救赎,爱意味着无止境的伤害,爱是徘徊在死亡深渊里的孤寂。我自以为看透了一切,我自以为我懂,可我还是陷进去了。我和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一样,升入天堂却感到痛苦,堕入地狱却感到快乐。一年前那个人离开了美国,我失去了一切,我变得再也不能弹钢琴了,因为我不知道该弹给谁听。我也不再看书了,我扔掉了所有的书,我想重头来过。”
“然后我爸再婚了,他要娶你妈妈。我们一起住进了这里,我以为我的新生活开始了。我努力地适应着这里的一切,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我通通都试着去理解。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忘记过去,可我错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有关那个人的一切早已刻进我每一寸皮肤,深入血液,烂入骨髓,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他,并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失去他的悲痛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我说完了,我垂下头,感到精疲力尽。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微微打着颤,身体已经冻得像冰一样又硬又僵。
“我只是需要把这些话讲出来。”我说,“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会对着游泳池,或者对着墙壁说。所以你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迹部依然还在那里。他听我讲完了所有。
“你该睡了。”迹部说,“我要进去了。”
我背对着头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去看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一如往常那样平静。
“好的,晚安。”我说。我觉得我的心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我开始连呼吸都感到痛苦。空气是如此冰冷。
身后传来了开门声。
“我已经考虑好要你做什么了。”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回到房间的时候,迹部的声音响起了起来。
“但我不允许你不战而败。”
我回过头去,但门被关上了,阳台上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