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上就在天上酒楼旁的云来客栈歇了,白灵回来得晚,却没如幼桐所料那般抱回一大堆小玩意儿,而是两手空空地进了屋,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几次都犹豫着似乎想跟幼桐说什么,却又没开口。
幼桐只当不晓得,该吃吃,该喝喝,仿佛根本看不懂白灵的欲言又止。青黛见状,自然也当做没看见。
到晚上就寝时,白灵终于忍不住了,期期艾艾地挤到幼桐床边,一边殷勤的帮她更衣,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小姐,我…我有个事儿想跟您说。”
幼桐和青黛相视而笑,青黛掩嘴道:“小姐还跟我打赌你到底能忍到几时呢,我说好歹能到明儿早上,还是小姐了解你,竟是连一晚上都耐不住。”
白灵脸一红,状似恼怒地瞪了青黛一眼,小声嘟囔道:“你就会看我笑话。”
罢了,又眨巴着眼一脸祈求地看着幼桐道:“却是不敢瞒大小姐,今儿我在城里遇见了个傻子,极是可怜。听路人说,他原本是个秀才,家中也颇有些资产,前些日子在城里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小童。谁料那小童竟是个拆白党,当晚上就伙同贼人卷了他的财物逃走不说,竟还将他给打了。那书生伤了脑袋,一醒来就忘却旧事成了个傻子。他本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脑子又不好使,哪能谋生,如今就在城隍庙前乞讨为生。旁的乞丐们见他又傻又老实,便常欺负他。可怜一个富家公子,竟落得如此田地,好不凄惨。”说着,白灵的眼眶都红了。
幼桐素来谨慎,自不会被白灵这一般说辞给打动,越是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待白灵说完了,才缓缓坐下,手指轻叩床板,却是不说话。
白灵有些急,还待再开口劝说,一旁的青黛赶紧朝她拽住她的袖子扯了扯,示意她不要多话。
过了好一会儿,幼桐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白灵的眼睛缓缓道:“你有如此善心是件好事,只是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切不可轻信于人。不说他是个成年男子,便是个小童,也不可随便收留。若是个良家子倒也罢了,若是遇到个拆白党演戏给我们看,我们几个女儿家如何收场?”
白灵闻言急道:“我都找附近铺子的伙计仔细问过了,那书生在城里乞讨了有几天了,一直都痴痴傻傻了,被旁人欺负得不行。再说,我这身打扮,哪里看得出半分富贵,他若是歹人,自然不愿跟我走的。”
她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连青黛也略有所动,眼巴巴地看了幼桐一眼,虽未开口求她,但眼中的意思却十分明显。她们两个丫鬟原本也是富家子,只因后来家道败落才流离失所,无奈卖身进了余家,如今瞧见那秀才,想来也是回忆起旧事,起了恻隐之心。
若果真是个歹人——罢了罢了,幼桐苦笑摇头,凭她的本事,自然也无所畏惧,想到此处,她才终于松了口,“既然如此,那明儿我们一齐去瞧瞧就是。”
白灵得了她这句话自是欢喜,又拉着幼桐絮絮叨叨地说起今儿在城里见到的热闹,那溜竿卖艺的如何身手敏捷,沿街卖唱的如何凄婉可怜……
第二日大早上,白灵就领着幼桐和青黛去了城隍庙,可到了地儿却没瞧见人。白灵赶紧去问了,才晓得是附近的酒楼掌柜见那书生可怜,将他领回去帮工洗碗了。白灵有些失望,转过身来别扭地看着幼桐,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她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幼桐哪里会猜不到,只是她原本就来得勉强,如今既然那书生有了落脚的地儿,她又何必再多事。
见白灵一脸失望,青黛赶紧在一旁圆场道:“小姐,听说那南风酒楼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炙鱼味道绝佳,不如我们顺道过去尝尝。”
这才巳时初,哪里就到了用午饭的时辰。幼桐淡淡地看了青黛一眼,她赶紧低下头去。“既如此,那就去吧。”幼桐摇头苦笑。
因时辰尚早,酒楼里只有两个伙计在整理桌椅板凳,见她们一行三人进来,先是一愣,尔后赶紧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道:“三位公子楼上请,楼上有雅座。”
幼桐当先一步上楼,白灵与青黛紧随其后。
点的自然是酒楼里的招牌菜,伙计见她们三人似有私密话说,伺候了茶水后便主动告退下楼,再不来打扰。待他们都退了,白灵马上就坐不住了,四下里东张西望,若非幼桐还端坐在上首,只怕她立马就要冲出去寻人了。
幼桐见状,嘱咐了她一声“勿轻举妄动”后,便挥手让她下去了。白灵一得令,连告退的话也来不及说,欢欢喜喜地就冲下了楼。
“她这性子,真是——”青黛笑着摇头。
酒楼里的茶水虽不及庄上自产的茶叶,但仔细品来也有一股清香。幼桐让青黛在一旁坐下,二人喝了一盅茶,又说了一会儿话,依旧不见白灵回来。青黛正要起身去寻,忽听得后院一阵喧闹争吵之声,隐隐约约的似乎有白灵的声音。
幼桐与青黛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快步朝后院奔去。
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白灵气势汹汹地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她面前三尺处站着同样凶悍的一位老妪,手里拿着抹布,一边用湖州方言破口大骂,一边还朝白灵握拳挥手,仿佛随时要冲上前厮打。
幼桐眼波一转,离二人一丈远的柴房处,正怯生生地站着一个年轻人,穿一身破旧的灰色短衫长裤,虽是旧了些,浆洗得倒也干净,乌黑的头发随意地在头顶束起,有两缕碎发从额头处落下来,面容却是难得一见的俊秀,一双眼睛漆黑清澈,只是目光中带着些懵懂。一会儿看看白灵,一会儿又看看那老妪,仿佛有些弄不懂。
白灵到底是个女儿家,哪里敌得过那荤素不忌的老妪,再加上那老妪声音高亢,气势凶悍,又说一通完全听不懂的方言,白灵硬是招架不住,直气得浑身发抖,半晌发不出一声。直到她瞧见了幼桐和青黛,面上才一凛,放下叉在腰间的手,喃喃地唤了一声“少爷”。
“怎么回事?”幼桐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悦。
白灵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小声回道:“那老妪欺负人,我实在看不过了,才——”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
“这…这怎么回事?”外头又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个中年人,一身绸布褂子,瞧着像是个掌柜。他见幼桐一行人衣着华贵,不敢上前责问,只冲着那年轻男子喝问道:“让你洗碗,你傻站着这里作甚?还不快赶紧干活儿去!”
那老妪见了他,赶紧上前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什么,一边说话,还一边朝白灵指指点点。那中年人脸色越变越难看,罢了,又朝幼桐看了几眼,好一会儿,才缓步走上前,朝幼桐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贵姓?”
幼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沉声回道:“免贵姓崔。”
“崔公子是否认识我店里这个伙计?”不待幼桐回话,那中年人又接着道:“这孩子被人打坏了脑袋,有些痴痴傻傻的,我见他可怜,便将他领了回来在店里帮点小忙,也好挣碗饭吃。哎,只是这孩子实在是——您瞧瞧,这碗没洗几个,盘子倒摔坏了不少……”
幼桐瞥了一眼柴房门口一脸懵懂的年轻人,许是察觉到幼桐的目光,他也看过来,眨了眨眼,讨好地朝她笑笑,露出一口珠玉般的牙齿。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幼桐的心忽然一软。
“是我府里的亲戚。”话一说出口,想再反悔已经来不及。
白灵满脸喜色,青黛微微愕然。
幼桐皱皱眉头,抹去脑中那一丝不自在,很快恢复常态,朗声朝那掌柜谢道:“多谢掌柜这两日照顾舍弟,不胜感激。”说罢,朝青黛点点头。青黛会意,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递到那掌柜手里。
掌柜顿时满脸堆笑,喜不自胜。
回客栈的途中,白灵一直追问那年轻人的名字,他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依旧毫无所获,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不说话。白灵见状,便不再追问,反而回过头来问幼桐,要唤他什么才好。
幼桐没好气地回道:“随意取个名字就是,名儿贱才好养活。要不,就叫石头好了。”
“少爷——”白灵哭笑不得,“他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呢,你就给他取这么个名字。”
青黛小声道:“石头便石头,我们带他回来可不是当少爷伺候的,回去庄子里,还得干活儿呢,要那么风雅的名字作甚?”
“可是——”白灵还待再说,那年轻人却笑嘻嘻地跟着唤了声“石头”。这是他头一回在众人面前说话,声音十分清朗。
幼桐看着他这副痴痴的模样,再看他俊秀的眉眼五官,不由得叹了口气。倒真是有副好皮囊,若非是个傻子,配白灵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