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且不说维清伤势如何,第二日大早,幼桐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尚未进门,就听见屋里一阵呜咽,听那声音依稀是三夫人,幼桐知趣地停在了门外。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慧如见状,便将幼桐先引至偏厅候着,说是待三夫人走后再来通报。
饮了一盅茶,仍不见慧如过来,倒是听到了外头文颜叽叽喳喳的声音,她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处朝文颜打了个手势。文颜见是她,立刻欢喜起来,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三婶在跟老太太告状呢,我们过去听一听!”说着,就要拉着幼桐去偷听。
幼桐忙道:“这可怎么好?”
文颜不以为然,“无碍的,三婶这么大声音哭诉,就怕旁人听不见。我们过去听,反倒正合了她的意。”
幼桐却是再也想不出回绝的借口,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她一道儿躲到大门后听壁角。
三夫人在屋里抽抽泣泣的,声音却听得分明,“……每回出了事,三爷还要怪我这个嫡母疏于管教。老太太却是清楚,我又哪里管得了她。三爷把她当眼珠子一般地宠着,平日里比府里嫡出的小姐还要架子大。您看看文娴文兰,再看看她,不是我说,谁家府里的庶出小姐像她这般没上没下。摆摆大小姐的架子也就罢了,偏生还这般狠毒,到现在英姐儿还给我托梦呢,怪我当初不曾给她主持公道。可三爷非要护着,我又有什么法子。两个都是他的女儿,怎生这般偏心。”说罢,又哀哀地哭了一阵。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却是没说话。
三夫人又继续道:“昨儿老太太也瞧见了,可不是我胡诌,文颜文凤也都亲口证实了的,她竟然这般狠毒,要对维清下毒手。可别说什么失手之过,怎么不见旁人失手,每回都是她?可怜我嫁进崔府这么多年,拢共也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比我的性命还要看得重。她对维清下毒手,岂不是冲着我来的。这回我也不管不顾了,什么脸面也不要了,若是老太太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索性收拾东西领着维清回益州去,好歹也能保住性命……”尔后便是一阵痛哭。
幼桐与文颜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退回偏厅。进了门,文颜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道:“这回三婶是动了真怒,连收拾东西回娘家的话也说了出来,老太太定不会旁观,就是三叔亲自过来也保不住她了。”
幼桐皱着眉头,有些不解,“要说三叔膝下不是有几位姐姐,怎么偏生这般宠她。听三婶话里的意思,七姐姐的死好似是文清下的手?”三夫人口中的英姐儿名唤崔文英,是三爷的妾室曹氏所出,只比文清大两天,排行七。崔维远当初提及她时,只说是十岁那年夭折了,幼桐也没多问,而今看来,却是跟文清有关联。
文颜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怒道:“可不就是她!七姐姐虽说比她大两天,身子骨却不好,又瘦又小,不得三叔喜欢,偏偏三婶待她如同亲身女儿一般。那年冬天三婶娘家来了客,见七姐姐乖巧,就送了只玉老鼠给她,却不料被文清看到了,非缠着要。七姐姐哪里肯给,结果,她居然趁着下人不注意,抢了东西不说,还将七姐姐推进了池塘里。那天寒地冻的,七姐姐身子原本就弱,哪里受得住,救起来没两天就去了。三婶一怒之下要将她家法处置,硬被三叔给拦了,只发作了两个丫鬟,她却是毫发无损。作下这样的孽,她居然还若无其事,真不要脸。”
幼桐万万没想到文清手里居然还有一条人命,一时又想起自己在余府时的遭遇,余老头子宠妾灭妻,她也是一样地不受待见,若不是她机警,早被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回。就算她设计让余婉然担上了杀人凶手的罪责,那老头子可不一样护着她,隐姓埋名地继续过日子。
不由得也跟着气恼起来,怒道:“这般心狠手辣之人,留在世上也只是祸害。三叔他——”刚一开口,猛地想到这是在崔府,她这做小辈的怎好说长辈的不是,赶紧又隐下心中的愤怒,低声道:“到底三哥是三房嫡子,三叔便是再偏袒,老太太那里也说不过去。”
文颜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左右还有老太太在呢,再说,三婶娘家人也不是吃素的。三叔若果真做得过了,益州那边定要来人闹的。”想了想,又压低了嗓门小声道:“就是蒋姨娘那里怕是也要闹的。我娘说,她才厉害呢,瞧着柔柔弱弱,却是最有城府,要不,好好的表小姐不做,怎么偏偏要给三叔做妾,还教出那么那样的女儿来。”
幼桐一愣,一时哭笑不得,左右看了一阵,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声道:“这话你怎么好在外头说,若是被旁人听到了,怕不是要去寻二婶的不是。”
文颜憨憨笑道:“我还没那么笨,怎么会到处跟人说。”说罢,又笑嘻嘻道:“你倒是像五哥说好了似的,都说一样的话。”
二人又说了一阵,直到听到外头传来二夫人和四夫人的声音。老太太请了她二人进屋,文颜想了想,也拉着幼桐一起进屋去给老太太请安。
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文颜不是蠢人,请安罢就和幼桐知趣地告退。
待她二人走远,四夫人才朝老太太道:“是我们来得晚了,早上文娴身边的秀巧过来说十一小姐身子又不大好,我和二嫂一起过去看了看,故耽误了些时间。”
老太太闻言,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么又不好了,请了大夫没?”
四夫人不经意地看了三夫人一眼,回道:“已经请了林大夫过来瞧过,说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开了几天的药先吃着。亏得二嫂又送了支老参过去,要不,我们那边都只剩几支三五年的,便是用了,怕也没甚效用。”
老太太点点头,朝二夫人道:“辛苦你了。”又让郑妈妈去屋里取了两支老参出来给四夫人,道:“十一丫头那里就烦你多看着些,她也是个可怜的,亲娘去得早不说,从小到大,身子骨就没好过。”
四夫人赶紧应了,起身接过老参,代文娴谢过了老太太。
三夫人这会儿倒是没哭了,可眼睛还红着,低着头,满脸委屈的模样。老太太让人端了热水和帕子过来,安慰道:“你瞧瞧,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动不动就哭,幸好文颜和文凤都懂事,赶紧告辞走了,要不,你在她们面前哭闹,也不怕她们这些小辈笑话。”
三夫人就着热帕子擦了擦脸,哽咽道:“我儿子都快没了,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要是维清有什么好歹,我也不活了。”
老太太见她撒泼,不气也不恼,转朝二夫人和四夫人道:“正好你们两妯娌也在,大家一起议一议,看这事儿到底怎么处理?”
四夫人笑笑道:“这个…我们怕是不好插手吧。到底是三房屋里的事,三嫂看着办就是。”这分明是要撇清了。
二夫人正要开口,三夫人马上插言道:“二嫂可别跟着说此事与您无关。众人都看得真真的,那丫头分明是冲着文凤和文颜去的,也是那两个姑娘机警躲得快,要不,这会儿躺床上的,可不仅仅我们家维清一个了。维清到底是男孩子,皮糙肉厚些,便是脸上有了疤也碍不了多大的事儿,这两个小姑娘都娇娇俏俏的,若真坏了容貌,怕不是要寻死觅活,只怕连婚事都说不准了。”
二夫人尴尬地笑笑,她心里对文清也恨得紧,昨儿那场戏,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楚,文清分明是冲着自己女儿和文凤下的毒手,若是她们两个躲得快,这会儿哭闹的就该是自己了。若不是念及三爷,她只怕当时就发作了。
遂低声道:“我哪里是要推脱了,文清这丫头实在不懂事,可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崔府的小姐,这娇娇弱弱的小姑娘,难道还能动家法不成?若是三爷晓得了,回来了不定要恼我这个当嫂嫂的。”
三夫人冷哼一声,道:“女不教,父之过,他把这丫头惯成这样子,还不许旁人说么。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便是家法也是轻了。”
二夫人为难地看了看老太太,没再说话。不管怎么说,蒋姨娘还是老太太的远亲,这发落的事,还得老太太开口。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三夫人抽抽泣泣的声音。二夫人小口小口地抿着茶,目光只在面前小几上,仿佛十分专注。四夫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忽明忽暗。
“罢了,”老太太终于开口,“八丫头实在是个不省心的,我看她近些日子的做派,实在不像个安分的。就先送去南山庙跟着惠安打坐念禅去吧,若是能学得九丫头一丝半点的稳重,日后也省得我们操心。至于老三那里,就统统推到我身上来,我倒要看看,他还真能为了个庶出的丫头来忤逆我。”说到最后,老太太声音里带了一丝厉色。众人哪里还敢再多话,纷纷应了。
得知自己被送去庙里,文清很是大闹了一场,蒋姨娘也在老太太跟前跪求了一晚。老太太始终不会所动,大年初三,便让人将文清送走了。
幼桐原本以为三老爷定要回来给文清撑腰的,没想到三爷那边一直安安静静的,不仅人没回来,连个传口信的人都没有。蒋姨娘这才安静下来。
事情过后好些日子,府里渐渐不再提及此事了,崔维远却忽然出现在月影堂,郑重其事地向幼桐谢过她当日救文颜之恩。
屋里下人早被屏退,二人说话并无顾忌,幼桐遂笑道:“文颜单纯善良,是个好姑娘,与我又情同手足,我出手救她只是本分,崔公子不必特意谢我。”
崔维远却道:“你是你的本分,我却有我的立场。文颜是我妹子,若不是你救她,她少不得要吃大亏。”到底是就要议嫁的人了,若真伤了脸面,婚事多少会受影响。每每念及如此,崔维远便有些后怕。
既然他非要谢,幼桐也懒得再阻拦,大刺刺地受了他的礼。
上巳节这一日,崔府却是闹出了大事,有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崔府大门口怒斥一番后,就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给撞死了。
府里顿时紧张起来,幼桐只依稀听说是崔家六少爷维泰在外头干的好事,具体的却是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