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青走进涧水殿时,整个宫殿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若不是殿中燃起的几根微弱的烛火,简直叫人怀疑是否有人在此。一名内侍身着亚麻白袍,隐秘地出现在李长青身旁,将李长青引向宫殿深处。
一直穿过宽阔的外殿、幽深的内殿、直到殿外的莲池处,才看到一身绛色常服的唐晰孤零零地站着。他面前的池中,正是郁郁的一池‘精彩’,层层叠叠的花朵儿仙仙颤动,又在层层叠叠的白色的花瓣尖端陡然生出一抹粉来,如舞女的裙边般美丽。
唐晰听到他的脚步声,没有转过身来,问道:“你看这池‘精彩’如何?”
李长青走近,扫视一圈,微笑吟道:“皎兮冰雪千层凝,素兮肌容万匹练,娇兮佳人眉砂点,仙兮玉脂鲜罗转。果然精彩。”
唐晰道:“可惜今日无风,不能尽展其质如青云之态。”
“无妨,不动亦是别样美。”李长青感慨一番,又想起来,“我记得你去年种过娇容三变、丹顶白鹤?”
“不错。”唐晰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两个品种今年只在小池里稍种了些。”
“倒是想一睹。”
唐晰点点头,“好。”沿着池子向另一边走去。
唐晰因为喜爱莲花,殿外有片巨大的园子,水道纵横交错,其中全是洋洋的莲花,或高或低,争奇斗妍,又少有人行于此,如在人世间开辟出一方莲花的天地来。夜幕下,天空一片靛蓝,散发出一股静谧沉静,莲池中有锦鲤泛开几抹涟漪,却不像水波,而像天上的星光织成的丝缎,满池的莲花是上面的花纹。
园子中不用大灯照明,而是在细颈白鹤烛台上点白烛,不亮,仅仅能让人看清路的方向。唐晰的步子小,拖着轻纱的袍子走起来像是凌波于水面。这想法霎地出现在脑海,李长青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到池子前停下,唐晰看李长青神情欣然,便各摘下一朵靠近池边半开的花来,言赠给李长青。
唐晰有些误解李长青喜悦之因,李长青并不说出。接过花细细品闻观看,娇容三变同精彩相似,边沿粉意弥漫,花型大方开放;丹顶白鹤氤氲些堇紫色,花瓣比娇容三变内敛些,向心收拢着,形成合围之势。
李长青拿近,鼻翼一动,一股清香之气充溢,“果然极美。 ”
唐晰安静地看着他,不撅一言,黝黑的眼眸在夜黑中尤其光亮。李长青微笑,用手中的一朵荷花轻轻点了下唐晰的鼻子。
这被人看见,定要说成大不敬的举动,唐晰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李长青道:“阿s你不过志学年纪,冷着一张脸,总是不可爱的。”
唐晰道:“你一向说莲花要纯白无瑕为第一佳。”是将自己比作莲花。
李长青道:“你一向说莲花要鲜红才美。”
唐晰轻挑眉道:“你总是有说不完的道理。”
李长青道:“你说得如此不情不愿,可我确实是有道理的。”
唐晰的嘴微不可闻地嘟起了些,眼里光亮也闪动着,像极了一只小鹿。李长青终于满意。唐晰虽然面上不见笑容,但与唐晰一同长大、还未及冠便在内殿当值、为唐晰的瑶琴老师的李长青非常清楚唐晰是外冷内热的人——如若真的冷若冰霜,又怎么可能会爱花?
在这个池子前小踱一会,李长青走到整个园子中唯一稍高的石亭上,拿起亭边的白烛给亭中石桌四角上白烛度火,光芒乍起,映出一张直接刻于石桌上、刻痕锐利的棋盘。李长青面容在暗淡的烛光下看不分明,只听他道:“一盘棋?”
李长青踏月前来应是有事来讲,却要下棋,唐晰不催他,走上亭前石阶,“你执白,我执黑?”
这是两人对弈一向的习惯。李长青颔首答应,回身将手中两支荷花插在亭内水盆里,再到棋盘前拂袍坐下。
唐晰下棋,第一子不喜下边角,而是下在中腹。李长青往常不理会他,循规蹈矩从角落子,今日不知怎地,第一子放在唐晰这颗子斜角处。
唐晰走一步小尖,李长青立。断、夹、跨、飞、冲……渐渐两人都沉醉于棋盘,一场酣战展开。
下棋是一件费神的事。下棋也是一件静事。下棋无论怎样是一件费神的静事。
唐晰是棋品好的人。李长青也是棋品好的人。棋品好的人有时候却会棋品不好。
这局下到中途,两边都将近百子,早前埋下的暗车将浮未浮,棋局似开未开之时,李长青突然开口。
“阿s,你猜你会赢还是我会赢?”
“……”
唐晰盯着棋盘,“有什么好猜。若能猜到,这棋还有下的意义么?”落下一子,已是与之前的棋子形成了合围之势。
李长青不看棋盘,敲打着手中蜜蜡制的棋子,道:“你我凡人身在苍茫云海间,不见远路,失其归途,不能预料所向何方,亦难以弄清所见何事,只有随波逐流此一法而已。”言语清冷,手中的黑子却似力带千钧般坠在棋盘上,生生破了唐晰的阵势,“猜不中,求不得,想不明,就不猜不求不想了么?如若果真如此,世间又哪来多如林上叶、花间蝶、水中鱼的痴儿女?”
唐晰抬头,李长青面孔在白烛烛光中白皙而表情沉静,头上的墨发却是在明月清辉下似有银光,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同样被月光染为白色,看起来格外……冷然。
李长青道:“顾家酉字那支最小的儿子顾酩你知道吗?”
唐晰微微点头,“近来很有名气。”
“他的诗文呢?”
唐晰依然点头:“格外傲气,不像顾家子弟。”
李长青道:“我长话短说。前日幼扇和他二弟去东郊打猎,回城时黑云压城,骤雨摧楼,便先去流华亭躲雨,商量着待雨势转小再行,却不料流华亭处正有一行人集会。雨势实在太大,两人虽失礼也还是进去了,躲在回廊处。非礼勿听,两人自然是没有听他们诗赋内容的趣味,但,你应当也晓得的,秦硗自幼耳力过人,滂沱雨声里有人接诗‘春去夏来风化雨,只见浮云蔽白日’的声音竟也传入耳中。”
唐晰听着捻起一颗棋子在指间翻覆。
李长青仍在说:“……这句诗说天气不好也是平常。然而秦硗听到顾酩稍压低声音道‘谢十三兄这诗可是出自古诗之中?我隐约记得有诗云: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后,便起了些疑心,着意听他们对话。顾酩说完后,那作诗人,即应当是谢十三,答道:‘不错,顾弟果然少年奇才,连这句子都知道!’顾酩声音更小了些道:‘不比谢兄改用这句诗之妙处,把我们几人心思全写了出来。’与会几人都哈哈大笑。”
“之后几人仍是兴致高昂,在漫天大雨中酣酌、吟诗、高歌。秦硗讲这些人的诗,几乎全是描绘世间伤景、抒发心中悲怆的。待到雨势转小两人回府时这集会仍在开。”李长青道,“阿s,顾酩同谢十三郎说的那句诗,是为古时忠臣作来嘲讽昏君不守礼法之作。”
李长青看着唐晰眉间隆起丘壑,低头凝视棋盘,沉思良久,坚定落下一子,与先前的棋子呼应,如陆虎围于墙添翼,不见原本被困之颓势,而欲乘白子这扶摇之风飞起——已是破了李长青的局!
唐晰抬头,抿紧嘴唇。
李长青直视唐晰,右手独抓起一颗棋子,“先帝励精图治,实是一任明君,这些世家即使心头发痒也按捺着。如今阿鲲登基不足一岁,有些人就开始蠢蠢欲动。我去找《会记》就是为了看那天与会者有谁——顾酩、韶录谢十三郎、谢十六郎、牧燕王二十一郎、甘八郎、岐歌刘十一郎、承羲史九郎。”
唐晰思索一会道:“韶录谢十三、谢十六,我记得是那支,有点心思我倒明白。而牧燕王家族内明争暗斗,不好猜测。这顾酩……年纪实在太小了些,顾家那诺诺缩缩的作风,要弄点事情也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叫一个未及冠的顾酩来。”
李长青落下一子,唐晰却是看不懂这棋,既不涨自己之势,也不灭唐晰之威,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放下这颗棋子。李长青道:“确实如此。因此我们现在静观其变。”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唐晰又落一子,攻势凶狠,“龙潜于渊,火难侵之。”
李长青微笑,在之前那颗白子旁边落了一颗。
唐晰眉头仍微皱起,道:“我明日同皇兄讲这事。”
李长青道:“还是先别说了。阿鲲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不要让他对世家起偏见。”
唐晰咬了咬下唇,“好。”
李长青没有等到唐晰的下一颗棋子。唐晰似沉稳地看着棋盘,许久之后却将手中棋子重重扔回棋罐中,啪的一响,神情恹恹道:“我不想下了。”
李长青温和脾气,点点头同意,站起身抚平袍上的褶皱,取回插在水盆中的荷花放在手中端详,道:“回涧水殿?”
唐晰还是走在李长青身前。
银月悬挂,流星飞驰,唐晰脚步急促。
李长青道:“阿s,无甚好忧烦的。”
唐晰低低“嗯”了一声。
“如今这样原本就有预料不是么?”李长青宽慰他道,“也不是每个世家那么多心思要在这太平盛世翻云覆雨。能平安活着才是大多人所想。”
唐晰放缓了脚步。
幽静中只有李长青声音温和而清晰:“沧海无涸,星夜不衰,只有人反复无常,尤其在这尔虞我诈之世,信一个人是不容易的。不过无论怎样,阿s,我、幼扇、梨裳、子和绝对是值得你和阿鲲信任之人。”
唐晰停下脚步,等李长青与他并肩再行,“我明白。我活在这世上十几年,大半时间都同你们相处在一道,你们是我最清楚也最相信之人。”
“呵,”李长青轻笑,“犹记你十岁那年,先帝把这个院子最大的宫殿赐于你,我们几人一道在这块庭院办了个小宴。那时还不全是水池而是草地,我们就在草地上摆了张矮桌,除宫中的菜外,幼扇偷偷藏了些宫外小食进来,我带了几壶桃花酿,大家举杯高唱,月下起舞,那夜星光璀璨恰似今夜……可真是很开怀呢。”
唐晰不由抬头望天,星河痕灿。
李长青道:“那日是你第一次饮酒吧?”
唐晰不加犹豫点了点头。
李长青道:“梨裳不怕事,起哄给你灌酒,幼扇可帮你喝了不少。”
“……”唐晰眸光闪动,“我喝得下,秦砚酒量不好偏要逞能。”
李长青道:“是啊,幼扇酒量不好,从那时到现在常常喝酒却一点长进都无。”摇动手中荷花,“幼扇醉相比酒量更差,一醉就开始胡闹。今天他仿佛心情抑郁,又喝了很多,实在要麻烦梨裳他们了。”
已是将要走到涧水殿,唐晰忽然驻足。李长青亦跟随他停下。
唐晰看一会儿李长青,又垂下眼眸,道:“长青,你是否疑惑两年前为何我与秦砚突然不再如往昔一般亲密无间?”
李长青笑笑,大方承认道:“是。”
“秦砚及冠那年的生辰的宴会,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明亮月光映照下,唐晰原本白皙的面孔突然深浅变换,只见他又是一番内心挣扎,“喝醉后,他……亲了我。”
哦?所以是阿s在脸红?李长青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