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还是艳阳高照, 到了傍晚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李随豫派人到院中问了三次, 都被盈袖请了出去,只说千寻尚未醒来。到了快用饭时, 他撑着把素面纸伞亲自到了院外, 却见盈袖正指使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荀三七煎药, 两人相谈甚欢, 这倒是头一次他来回春堂却没粘着邈邈。
盈袖不发怒的时候,倒是很喜欢笑,笑的时候脸上便露出了个浅浅的梨涡。抬眼见了李随豫, 难得没有赶人, 只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倒把李随豫看得有些不意思, 他低咳一声,在廊下收了伞, 问道:“她醒来了么?”
盈袖坐在高高的石桌上,她身量不及千寻, 此刻两脚腾空着晃了两晃,黑曜石般的眼珠微微一转, 端起桌上的一个药碗,连带着托盘递给李随豫,笑道:“刚醒,正闹脾气不肯喝药,你去劝劝吧。”
李随豫放下伞接过托盘,径直向房中走去。
秋霖脉脉, 打在竹叶上嗒嗒作响,忽快忽慢,倒也有些韵味。李随豫进门时,就见到千寻靠在躺椅上,倚在窗边听着外面的雨声。她将乌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身上换了月白色的女子衣衫,面色恬静惬意,少了点血色,因为病中畏寒,身上还盖着条薄被。
她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以为是盈袖,两眼依旧望着紧闭的窗户,明明只能隐约看见外面的竹影,却看得入神,嘴上懒懒道:“还是困。”
“睡了五天,还困么?”李随豫轻笑一声,搬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将碗递了过去。
千寻回过头来,朝李随豫一笑,道:“才醒来就能见到你,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
她接过药碗,看也不看地向嘴里灌,脖子一仰,碗就见底,豪气得如同汉子喝酒。她抹了抹嘴,将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向李随豫做了个苦瓜脸,算是抱怨药太苦。李随豫了然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个油纸包来,递给她。
“五味斋的酸干梅,奖赏你的。”
千寻斜眼在油纸包上一溜,立刻高兴起来,拆了纸拈出一枚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唉,吃到现在,就这个味道最正,不甜不咸,酸得销魂。你没让盈袖看到吧?她见了必然不会让我吃的。”
李随豫失笑:“怎么,盈袖还管这些?她是你的师姐么?”
千寻一掀眼皮,道:“若是师姐,倒也罢了。”
“不是师姐,那是师妹?”李随豫问道,见千寻一脸似笑非笑,他当即也无奈道:“你若告诉我,她是你的师兄或师弟,我想我也不会太受惊吓。”
千寻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想法真不错,等我回头告诉盈袖,你这几天都别想安安稳稳地吃上饭。”她笑了会儿,苍白的面上就浮起些红晕,李随豫看了会儿,心里却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薄愁来,可他只是温和地笑道:“苏姑娘可要手下留情了。”
千寻又拈了颗梅子到口中,说道:“盈袖是南疆养蛇人的女儿,因为打赌输了,于是就卖身给我啦。”说着,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转过明亮的神采,接着又耷拉了眉毛,窝回躺椅上,拖长了声调抱怨道:“我明明是买了个婢女回来,怎么转头就管起我来了,这不许那不许的,说什么吃多了梅子要坏牙,待在涵渊谷的时候什么零嘴都不让碰。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后娘。”
李随豫笑着,目光融融,问道:“身体好些了么?”
千寻侧卧在躺椅上,闷闷地“嗯”了声。
“我也知道,问了你也是白问,你哪次说过不好,可我就是不放心……”李随豫说着,伸手拨开贴在她面上的一缕发,拢到她耳后。千寻眯了眯眼,像是只慵懒的猫。李随豫动作亲昵,她却既不脸红也不尴尬,索性半闭了眼像是要睡。
“等病好了,要去哪里?”李随豫又问道。
千寻确实困顿,盈袖的药里也有些安神的效用,她口齿不清地答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要给沈庄主治病了。”
“等你给沈庄主治好了,就要回涵渊谷了吗?”
“嗯,也许吧。”
李随豫默然片刻,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回去也好。”接着,他轻轻推了推千寻,说道:“一年之约,你不会忘的,是么?”
千寻掀了掀眼皮,半晌才答道:“哦,流霜居,嗯,不会忘。”她说完过了片刻,似乎觉出了李随豫的话外之意,忽然睁了眼睛问道:“你在向我道别?”
李随豫苦涩地笑了笑,看向千寻时眼中依旧带着暖意,说道:“嗯,明日就回梁州了。你……”他想说什么,却顿在那里。千寻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等他说下去。李随豫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入手后才觉出她手指冰凉,他不由紧了紧,正要开口,却听外间传来了周枫的声音。
“少东家,天门派的萧大侠求见,还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姑娘,说是事出紧急,若苏大夫能去看一看就更好了。”
周枫在外面说得毕恭毕敬,李随豫心里却憋着股气,他一时无语,倒让周枫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该再说一遍,还是该敲门进去。片刻后,李随豫在里面答道:“知道了,让他等着。”
屋里,李随豫还握着千寻的手,他索性替她暖了会儿,低声说道:“你睡会儿吧,我去看看。”
千寻虽然困倦,却强打着精神坐起身。“是萧宁渊?这么说他们都没事了?老睡着人都快锈了,一起去吧,看看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李随豫将她推回躺椅上,道:“萧兄的事你就别费神了,他想求医,我回春堂不就是医馆么,虽比你涵渊谷差一些,可也是享誉三十多年的金字招牌。”
他替她将薄被掩好,转身要走,却被千寻拉住了手臂。也不知她是不是跟阿凌学来的,嘴一瘪,眼里泪汪汪的,甚是可怜地哀求道:“盈袖不让我出去,整天关在房里太无聊了,就缺这些幺蛾子助助兴。”她晃了晃李随豫的手臂,“自认识萧宁渊以来,我都给他当过多少次苦力了,就数这次时机刚刚好。带我去呗!”
李随豫被她晃得心里一热,老半天才换出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算是拿她没办法。他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了件外衣和披风,将她一层层裹严实了,才转过身背对着她蹲下,道:“上来,背你去。”
门一开,凉风拥入屋中,带着细细的冷雨,激得千寻缩了缩脖子。盈袖匆匆跑了过来,拦住了李随豫,作势要将两人推回屋中。她柳眉一挑,怒道:“作死么?刚好一点又要去哪里折腾?”
千寻索性将脸埋在了李随豫背上,死活不肯答话。李随豫向着盈袖微微一笑,道:“有我看着,无事的,去去就回。”
“呸!之前不都是你看着的,怎么还病成这样?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么?她……”盈袖跺了跺脚,绕过李随豫向千寻道:“别逼我把谷主找来,他肯让你一个人出谷,那也是因为你身体好了许多,现在这样的状况,你敢让他把脉么!”
千寻不得不抬起脸看着盈袖,闷闷道:“你把我憋坏了,病更好不了。袖袖,我就去看看,什么都不做,半个时辰就回来。唉,你别皱眉呀,都起皱纹了。”
李随豫也道:“我替她用真气暖着,不会再受凉的。不放心的话,你也跟着来吧。”
盈袖瞪着两人噎了会儿,鼻子里哼了声,撇开头不再言语。李随豫回头向千寻一笑,负着她走出门去。
……
萧宁渊等在议事厅中,手里端着茶盏又放了回去,小臂上已经被掐得又红又紫。
面色蜡黄的俞琳琅正哆哆嗦嗦的依偎在他身上,一只手腕握在一位姓范的大夫手中,她来来回回地挣扎了几次,萧宁渊只好抚了抚她的后背,哄劝道:“琳琅,这是大夫,大夫给你看了病,你就不难受了。”
俞琳琅张开口说话,却没发出声音。萧宁渊也很无奈,今日回山后,他本已十分困乏,却不得不立即下令搜查俞秋山的住处,竟在他的练功房里发现了饿晕在里面的俞琳琅。也不知琳琅经历了什么,醒来后神智便有些不清,无论见了谁都尖叫着逃开,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喊道:“我没看见!我没看见!”师兄弟们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让她喝上一碗药,或是再吃些东西。她就这样昏昏沉沉的,饿晕了就睡,醒了就避着人,也只有在见到萧宁渊时,认出了他。
萧宁渊点了她的哑穴,防着她叫坏了自己的喉咙。俞琳琅自从握住了萧宁渊的手臂,就再没松开过,仿佛这时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范大夫见俞琳琅老实了下来,急忙将脉象探过,拈了胡须低头思索起来,片刻后提笔写了个方子,交给伙计去抓药,又从药箱里拿出副针来,为难地看着萧宁渊,道:“这失心疯关键还在脑子里,老夫打算施针,却不知有没有办法,让这位姑娘可以待着不动?”
俞琳琅一见桌上的针,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躲到萧宁渊身后,身上抖得厉害,张了嘴无声地说话。
“在下试试,劳烦大夫稍等片刻。”萧宁渊向范大夫点了点头,回过身去安抚俞琳琅。却见议事厅的门开了,李随豫走了进来,身上还背着一人,向萧宁渊道:“萧兄,久等了。”
他走到屋子中央,将千寻轻轻放下,安置在一把椅子上。来的路上,她身上还是沾了些细雨,带着湿气。李随豫替她将披风解下,交给周枫去烘干,接过一件薄毯盖在千寻身上。盈袖也跟了过来,给千寻倒了杯热茶塞到她手上,给她暖手。
做完这些,李随豫才转身,看到了俞琳琅,向萧宁渊说道:“萧兄找到俞姑娘了,她这是怎么了?”
萧宁渊见了千寻,微微一愣。比起五日前,她瘦了很多,面上泛着病态潮红,精神恹恹。换上女衫后,少了些往日的英气,多了些柔婉。
千寻也正好奇地看着俞琳琅,范大夫却同李随豫低语一番后退了出去。
萧宁渊并未答话,反问道:“苏姑娘病了吗?”他话刚出口,就想起了俞秋山,忙改口道:“是俞师叔伤的?”说完这一句,他又想起了李随豫的信,歉然起来,声音低低的,道:“本是天门派的事,牵连苏姑娘了,萧某真是……”
千寻却是一笑,说道:“你这会儿倒和我客套起来了。正好我也有事问你,你后来还见过叶笙歌和寒鸦么?”
萧宁渊忙答道:“那日师父和鸩羽公子在洞里交手,无意间震塌了树洞,后来山洪即至,我们从下面的洞口被冲出后就散开了。寒鸦我倒没见过,他不是在洞外么?”
千寻蹙了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中忧色难掩。
李随豫没想到千寻如此记挂寒鸦,撑着病体出来,竟是急着询问他的下落。回想起之前,她得知寒鸦出逃后便匆匆忙忙地追去,将自己置于险地,虽说寒鸦也许是揪出俞秋山的重要引线,可俞秋山是什么人,他既然可以在二十年前利用设计楚衔川的弱点,引他同风满楼自相残杀,就不会有手下留情的时候,千寻为了寒鸦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李随豫心里闪过些落寞来,不由自主地想道,若自己遭遇险境,她是不是也会这般奋不顾身。可一旦想到她的奋不顾身也许会危及她的性命,却又不想让她真的这么做。他自相矛盾地想着,竟没注意到萧宁渊正同他说话。萧宁渊叫了两声“李兄”,他才回过神。
“李兄,范大夫说琳琅得的是失心疯,可我现在无暇照料她。不知能否将她安置在回春堂?武林盟的人在山上查了五天,主持审问的是严判先生,他的手段一向强硬,今日我们才找到琳琅,他便下了审问令来。可以琳琅现在的状况,话都说不清,我实在不忍心将她交出去。”
李随豫点了点头,道:“留下她无妨,只是萧兄须想好应对之策。回春堂可以出医师替她的病情做证,却不好插手江湖上的事。”
萧宁渊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这两人之间似乎很有些默契,萧宁渊也不再提让千寻上山的事。可千寻到底闲不住,一看俞琳琅涣散的眼,忙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却将琳琅吓得直往后缩。
“唉,别这样嘛!快过来让我看看,我瞧着未必就是失心疯,就算是失心疯,也得先让我逗逗。”千寻不高兴地摸了摸下巴,却被盈袖推了一下。千寻讨好地冲她笑了笑,盈袖便别开了脸。
萧宁渊知道她常没正经,也没坏心,却是真有本事,于是拉着俞琳琅到她身旁,安抚了片刻,捏着她的手腕递到千寻面前。
千寻把了会,又让盈袖端来烛台,照着琳琅的眼睛查了查瞳孔的变化,之后便沉默着不说话。
萧宁渊知道李随豫肯收留琳琅,必然会让人尽心医治,此刻到不如先前那样忧心了。见千寻不语,只道她也觉得是失心疯,不再追问,转而向李随豫道:“俞师叔失踪了,你们也要小心些。我不能久留,师父还等着我回话。最近事多,也不能来看她了。龙渊剑至今都没有下落,又搅进来这么多人,我还需重新查起。”
李随豫尚未开口,就听千寻说道:“萧宁渊,你从哪里找到俞琳琅的?”
萧宁渊被她连名带姓地叫,微微一愣,想想自上了天门山,她确实甚少同自己客气,恐怕心里还有气,只好讪讪一笑,道:“她被俞师父关在了练功房里,平时弟子们都不会进去,所以找到她的时候,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千寻眯了眯眼,笑道:“唔,灯下黑,你们俞师叔办事就喜欢这个调调。”
萧宁渊听了却怔住了,他突然站起身,向千寻郑重道了声谢,同李随豫匆忙告辞,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回春堂。
李随豫回头看着千寻,笑道:“你怎么知道龙渊剑就藏在云梦崖?”
千寻却无辜地摊了摊手,冤道:“我哪里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