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随豫提出要陪, 千寻也未推辞。两人向着松风阁走去, 路过霞光阁时,果然见两名天门弟子守在院外, 桐山派所在的东厢窗门紧闭, 里面突然传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嚎叫, 竟有点像是山猪的叫声, 断断续续的,忽然又静了下来。那两名天门弟子一动不动,眼睛也不多眨一下, 像是见惯了的样子。
到了松风阁外, 院子里传来人声, 竟还有孩童的抽泣声。千寻皱了皱眉, 上前敲门。仆役过来开门,他没见过千寻, 打算问了名号回去通报,哪知千寻一闪身绕过了他, 径直向后院走去。
匆忙到了后院,千寻就见到了跪在树下的阿凌。他一抽一抽的, 面上还挂着泪,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上。旁边坐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手边石桌上还倒着个碎成几片的瓷杯,澄清的茶水从桌沿向下直滴。
周枫一脸无奈地站在墙根,抬头一眼见到了千寻和李随豫, 刚要开口,突然闭了嘴,指了指阿凌身边的那人,做着千寻看不动的口型。
见阿凌无事,千寻也放了心,向他走去。那男人立刻注意到了千寻,抬眼看来,眼中带着威严。他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眼神却犀利异常。此时阿凌也看到千寻了,立刻张口叫了一声“阿寻”,声音哑哑的。
千寻认出了那个男人,却只是向阿凌笑道:“阿凌,怎么不回来吃饭?菜都凉了。”
那男人听了这话,目中的凌厉之气陡增,说道:“带走我幼弟的,便是阁下么?”
他语气不善,阿凌听了连忙瞪眼喊道:“不许你欺负阿寻,是阿寻救了我!”
韩洵武听了,面色愈发阴沉,转头看了阿凌一眼,阿凌立刻吓得一哆嗦,垂了眼,可面上仍十分倔强地绷着。
“阁下既然救了我幼弟,韩某自当感谢。却不知阁下为何带着一孩童奔走月余,不将他送回我府上,亦或是致书府上,让家人来接?”韩洵武边说,边看着千寻面上的每一处变化。
千寻无奈笑道:“贵府的情况,恐怕不太好吧。”
“你果然知道子凌姓韩!”韩洵武冷冷道,他面上神情不变,话音中却多了几分威压。“既然知道是我韩家遭难,也该知道韩家被无罪赦免之事。追寻韩家幼子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你却为何迟迟不将人送回?”
“少将军,别来无恙。”就在韩洵武针锋相对时,李随豫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同他打了声招呼。韩洵武这才注意到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口说道:“你是……”
“在下李随豫,没想到少将军还记得。”李随豫同他行了个平辈礼,笑道:“原来阿凌是少将军的幼弟,早知道确实该遣人去荆州说一声。只是一路太过匆忙,为了躲避杀手,还要给阿凌医治寒毒,费了不少功夫。”见韩洵武面色诧异,李随豫走到千寻身旁,道:“阿寻前几日才从雪峰上采来雪莲入药,替阿凌解了毒。真巧,今日就遇上少将军了。”
韩洵武看向阿凌,问道:“是这样么?”
阿凌点了点头,也不吭声,只是抬起头看着千寻,眼睛湿漉漉的。
“既然是这样,你方才为何不说?”韩洵武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我以为你被歹人劫了去,你却遮遮掩掩不说实话,我自然会生气。”
阿凌又低了头,并不看他。韩洵武叹了口气,说道:“虽说我不同意父亲娶你娘,但你毕竟是我亲弟。如今你娘不在了,我自会照顾你。”
阿凌不答。韩洵武只好转头看着千寻,歉然道:“方才多有得罪,阁下救了子凌,韩某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他站起身来,单膝跪地,向千寻行了个将士礼。
千寻也不去扶他,只道:“少将军客气,不必多礼。”
正在此时,又有人走入后院。沈南风远远问道:“小武,是谁来了?”
韩洵武起身,立时就显现出身材的高大来。千寻站在他面前,不过才到他胸口。他走出几步去扶沈南风。
“哦,是苏姑娘啊,还有李公子。”沈南风见到千寻,面色变得温和起来,笑着说道:“吃过饭了吗?”
千寻笑道:“吃过了。庄主看上去气色好些了。”
沈南风坐了下来。方才仆役来报,说是有人不经通传就闯了进来,同韩公子在后院发生了争执,他这才急忙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是千寻。他只好说道:“是我这个老头爱凑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说着,他又看向阿凌,说道:“小武,子凌回来就好了,他还小,同他说话你可不能像是训小兵一般。”
韩洵武应承道:“侄儿明白。”他向阿凌说道:“起来吧。虽说你还小,可到底是韩家的男儿,下次莫再让我见到你哭。”说着,他又看向千寻。方才他致歉时,千寻答得不咸不淡,他心知自己一时臆断,连番质问,语气重了些。本以为对方是个少年,也没在意,如今听沈南风称她为姑娘,立时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领兵打仗皆在行,犯了错事也一向依照军法挨板子,唯独不知如何哄人,尤其是哄女人。他只好尽量放缓了音调说道:“方才是我鲁莽,还请苏姑娘别生气。等斗剑会结束,我便要带子凌回去。姑娘的恩情……”
“我不回去!”阿凌忽然喊道,挣脱了拉着他的沈南风,跑向千寻,躲在她身后,向韩洵武说道:“我要跟阿寻在一块,我不回去。”
“你!”韩洵武立刻瞪眼看着他,神色严厉,呵斥道:“莫胡闹!爹入土的时候你不在,现在还不打算回去给他上柱香?”
阿凌憋着嘴,忍着泪,却躲在千寻身后不出来。他怎么不想回去?他太想回去了,回到惨剧发生前的将军府。那时阿娘在,会给他做好吃的,给他讲故事,七叔也在,有时会过来教他习武,还有一个不常在家的爹,可每次回来的时候,娘都很高兴,像是过节一样高兴。可阿凌现在不敢回去。家里已经没有娘和七叔了,爹也不会再回来。只有这个每年过年时才能见到一次的大哥在,但阿凌怕他,阿凌从来都怕他,因为他在家中从来不笑,一回来就去祠堂,看着阿凌的时候,像是看着仇人。
孩子小的时候或许不懂人情世故,却对人的情绪有着非一般的感知。韩洵武确实不喜欢阿凌,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想要照顾阿凌。
阿凌固执地攥着千寻的衣服,想着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阿寻喜欢他,愿意陪他玩,给他讲故事,给他买好吃的,或是假装凶狠地拍他的脑袋骂他笨。
千寻叹了口气,说道:“阿凌,为人子,连父亲去世了也不回去看一看,这样不好。”
阿凌听了这话,又往后缩了缩,颤声问道:“阿寻,你也想让我回去吗?”
“阿凌,我不是想让你回去,而是觉得你应该回去。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你能懂么?”千寻问道。
阿凌低头仔细想了想,带了些哭腔地问道:“可我还是要回去,对吗?阿寻,你不要我了,对吗?”
千寻回身,一把将他拉到了面前,蹲下身,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接着向他头上轻轻敲了个栗子,笑道:“小无赖,又冤枉谁呢?该做的事情要做,该回去上香就回去上香,等做完了,你就仔细想想,自己以后到底想要做什么。”见阿凌疑惑地看着自己,千寻又捏了捏他的脸,道:“你大哥是个将军,如果你以后也想做将军,就该想想怎么向你大哥拍一拍马屁,收下你这个弟子。”
阿凌立刻轻声咕哝道:“我才不。”
千寻继续道:“若你想要跟着我,那以后就要继承我的衣钵,学习医术,听我使唤,替我跑腿,端茶送饭,受我欺负,天天如此。可如果你既不想做将军,也不想做大夫,那就还得留在将军府,你大哥一定会让你做想做的事。”
阿凌立刻脆声道:“我要做大夫!我很乖,跑得也快,上次你教我的心法,我一直在练!阿寻你放心,我练好了武功保护你,你病了我给你医!你想欺负我也行,只要是你欺负我,我一定不哭!”
他这番话一说,韩洵武和沈南风齐刷刷地看向千寻,前者困惑中带着些薄怒,大约是责怪千寻戏弄他们韩家的男儿,还将个孩子教成了现在的软骨头模样,后者却带着七分笑意,两分怀念,兴许是想起了谁。
千寻只好再叹气,弹了弹阿凌的脑门,道:“那这样,斗剑会结束后,你先跟你大哥回去,把该做的都做了。然后花一个月好好思考人生,想清楚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这一个月内你要听你大哥的话,不得忤逆。一个月后我让阿雪去给你送信,你告诉我你的决定。如果到时候还想跟着我,我就去荆州接你。如何?”
阿凌听完,捣蒜般地点头,却又立刻像拨浪鼓般地摇头。那边的韩洵武面色稍缓,大约是觉得那一个月的约定给了他矫正错误的机会。
“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千寻挑眉问道。
“一个月太久了,三天好不好?”阿凌问道。
“一个月,一天都不能少。”千寻立刻板了脸。
阿凌想要耍赖,晃了晃她的手臂,千寻却站起身来,冷冷看着他。
“好吧,一个月就一个月。”阿凌还是投降了,不过他又不放心地问道:“你不会忘记让阿雪来的,对吧?”
“对对对,小祖宗,别忘了你答应听话的。大家都遵守了的,才叫约定。”千寻笑道。
阿凌立刻笑了起来。孩子的脸就是这样,哭得时候可以让人看得肝肠寸断,笑的时候,可以像灿烂的春日一般,让人看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