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千寻忙偏头避过,看了看他油腻的手,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终是开口道:“老酒鬼,你不跟着我师父,来这里做什么?”
桑丘立时垮了脸,一摆手道:“鬼知道他跑哪去了,几个月没见着人影了。”顿了顿,又道:“我听说天门派下月初一有祭剑大会,他就爱凑这种热闹,赶来看看说不定能遇上。”
千寻奇道:“既然是在下月初一,你这般不管不顾地赶路又是为何?”
桑丘沉痛地哀叹一声,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说道:“流霜居的桂花酿天下闻名,他这样的馋鬼多半会赶在祭剑大会前来解解馋虫。何况……”
“何况?”
“何况我身上的盘缠用尽,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不能偷不能抢,只能饿着。”
千寻扯了扯嘴角,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大丈夫”方才大喊“老子有钱”,气势豪迈异常,就知道他是糊弄人。若白谡真的在此,听了他这般不要脸的行径,只怕早就跑了。
李随豫在一旁看着,提了酒壶给千寻添酒,正要开口,就见千寻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拍在桑丘面前,冷冷说道:“在虞州城怎么玩都成,下次别再让我见到你这副邋遢样。”
“这叫男人味,你年纪小,还不懂。”桑丘拿起银票看了看,随意一揉收进怀里,咕哝道:“出手倒是比那个老不正经的要大方。”
李随豫却笑道:“虞州城我还算熟,桑兄要找人,不知是否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
桑丘听了直乐,拍了拍李随豫的肩,留下了一个油腻的爪印,又向千寻说道:“你这朋友真有意思,当着你的面和我称兄道弟,占足了你的便宜。”他又转向李随豫道:“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既会请人喝酒吃肉,又不会前辈前前辈后叫得老子心烦。哈哈,还有一点值得老子跟你喝一杯。老不正经的师徒两人整天耍得我团团转,敢讨他们便宜的,已经多少年没见到了。”说着,他便向李随豫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李随豫举杯回礼,笑而不语,看向千寻,见她有些玩味地欣赏着自己肩上的油爪印,颇有种被联合戏弄的错觉,瞬时笑得便有些无奈。
天间忽亮起一道光来,方回头便有“砰砰”的声响从远处传来。虞州城的上方亮起了烟火,一时火树银花,星月争辉。流霜居中人声间歇,所有客人和伙计都站到了窗边,纵目远眺,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待烟花燃尽,房中早已没了桑丘的踪影。只千寻仍望着远处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后一日清晨,回春堂众人早早上路。同行的有十余名身强力壮的伙计,于掌柜带队坐了头车,鲁永和阿铁跟着,周枫依旧骑马走在李随豫车外。行车至松客门后,改为步行,随行辎重由伙计背负。
守山的弟子倒也客气,引着众人行了一段,就见萧宁渊迎面走来。李随豫与他寒暄过后,众人跟着他穿过飞廊,绕到临风殿西北处的天堑峡谷,山巅间仅靠一座吊桥相连,眼前便是云梦崖。
崖上岩石如削,矗立云端,松柏稀疏。萧宁渊遥指崖端一片碎石参差的七星洞,郑重道:“此处便是师门禁地,师祖天门道人长眠之所,就算是本门弟子也只能止步于此。一会儿我们绕到崖后,不会通过那里。只是还望各位噤声,以免惊扰先人。”众人颔首,不再言语。
吊桥两端皆有天门弟子把守,背负双剑,气息绵长沉稳,想来功力不弱。过桥时,千寻走在最后,望向七星洞,只觉洞口附近的山岩阴处隐有人的气息,交错的尖石形成了小片的石林横亘在洞前,看着像是天然形成的石柱,其占位却隐含奇门遁甲之术。
她还记得白谡曾说,天门道人在世时,成就了武林的一代神话。其人师承不详,却是武学奇才,成名技碧霄和云影,一为剑法,一为身法,皆自悟所得。少年时交游广阔,豪气干云,与江湖各大门派皆有往来,却很少在派系争斗中露面,更与武林世家敬亭山庄私交甚笃。三十岁时已名声大噪,建立天门派,却无人知他为何就此遁入空门,自称天门道人。他一生活了一百零四岁,七十岁时将掌门之位传于弟子洛沉之,此后云游四方,于二十年前诡道之祸中重出江湖,祸端终结半年后在云梦崖逝世。
然而,天门道人留世的神话中,最得后世传颂的,便是他爱剑如痴的性子。他一生收集名剑无数,更有十把绝世之剑。湛泸、龙渊、承影、燕支、太康、棠溪、玉柄、轻吕、流星、惊鲵,每一把剑都有非同寻常的来历和曲折坎坷的故事。其中,以仁德之剑著称的湛卢最得他的喜爱,引为佩剑,终日不离身。而嗜剑如他,却又不吝赠剑。江湖后起之秀得他青睐者,他便以品格相类之剑相赠,即使是位列十绝,也慷慨出手。是以他寿终之时,只留下了五把绝世名剑,被天门派供奉于剑祠,每五年一次大祭,邀武林各派人士观礼。
赠剑的故事在武林中有不少说法,即使是在茶馆酒楼,也偶尔能听上一段,从他赠给弟子洛沉之的燕支,到赠给武威将军韩云起的龙渊,再如他于深山中赠剑无名氏的故事。因为说法太多,可印证的却只有十之一二。几十年过去后,不少名剑已经失落。与剑相伴的侠义传说,却愈发带上了传奇的色彩,直到二十年前,仍有少年人做着邂逅天门道人,相谈甚欢,得赠名剑的江湖梦。
只是,当千寻看着七星洞时,却没有多少江湖神话近在眼前的实在感。口口相传的故事一旦经历了时空的涤荡,多少都会带上想象的色彩。传说只能当故事听,只有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候,才是最美好的。
想到这里,她忽就失了兴致,快步跟上众人。
崖后有条清幽的小道,青苔遍生,通向连绵纵深的山脉,远远的,似能看见高耸入云的雪山。萧宁渊带着众人走了一段,拿出一卷羊皮交给于掌柜,说道:“此处常年无人至,只有五十年前师祖在后山览胜,让人绘过一份地图。昨日我连夜誊抄了一份。只是师祖入山不深,各位要去的灵鹫谷不在图上,恐怕还要各位自己费心了。”
于掌柜接过地图道谢连连,与萧宁渊约定十日后在图上的鬼谷栈道汇合,再由萧宁渊带出云梦崖。此后众人继续前行。
千寻没想到的是,李随豫竟然也同众人继续入山。昨夜说要将他抵押给天门派自然是戏言,只是行山采药毕竟是苦活,稍有不慎便有坠崖落山之险,他堂堂药行的少东家虽不用亲自攀岩,却更无必要跟着进山奔波。她心中疑惑,却并未开口相询。
山路湿滑,行进不易。沿着地图上路线,众人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过半后,便走出了地图的范围。阿铁虽有心寻路,只是隔了多年,山石树木因风吹雨淋有了些变化,他走了许久才找到了舒伦山主脉的大致方位。
千寻体力并不好,靠着沐风心法一路坚持,但凡休憩必要打坐调息,路上更是沉默,一天几乎说不到十句话。李随豫总跟在她身后,后面跟着周枫。这两人一路气息沉稳,每隔半个时辰便要给千寻递一次水囊,遇到奇石怪岩、险岭高峰,便指与她观赏,倒真像是览胜而来的游人。
又是一日,天气转阴,云气翻涌。众人在山脉深处逡巡半日,终于寻到了水脉,确定了灵鹫谷的所在。于掌柜担心隔日变天,坚持连夜赶路,直到子时才整顿休憩。
伙计生火的间隙,千寻独自向高处走去,寻了一处便于远眺的地方观望地势。许是久了些,李随豫竟亲自寻来了。
“方才见你有些困顿,怎么这会儿反倒精神起来?”他轻巧地攀上岩石,坐到了她身边。
“怎么不困,只是须上来认认路。”千寻十分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因此沁出颗泪来。
李随豫看着她黑暗中朦胧湿润的双目,一时想起了鹿的眼睛,隔了半晌才问道:“雪莲生长的地方离灵鹫谷有多远?”
千寻只觉身上有些倦怠,就势靠在了身后的岩石上,沁凉的温度让她打了个哆嗦。山势高仰,浓云低垂,天空似乎近在咫尺。她指了指天间厚重的云层,道:“雪莲长在雪线之上,需上到云端。原本在悬隐峰就有的,现在从相反的方向过去,最近的雪峰应是壁照峰。”
李随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想象着云层深处的皎白雪山,却不知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只听千寻又道:“壁照峰在东,灵鹫谷在西,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分道扬镳。一路来多谢你照顾。”
李随豫听了,一时有些怔愣。千寻又打了个哈欠,说要下去休息。他起身攀下岩石,不料暗中视物不清,竟没注意到落脚处的青苔,脚下一滑,身形后仰,似要栽下。忽从上方伸出只手来,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提,他立刻身子向前靠回岩壁,脚下换了块地方,站稳了身形。轻笑声从头顶传来,千寻从岩石上探身出来,手里仍握着他的手腕,笑道:“慢点,你脚下踩稳了我再放手。”
阴霾的空中没有月色,四下昏暗,她的脸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只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神采温和明亮地看着他。李随豫顿觉心上似被挠了一下,又似有什么暖暖地涌动出来。他反握了她的手腕,一时放慢了脚下的动作,脚尖摸索了一会儿,才向下踏出,接着是另一只脚。
岩石本就不高,三步就下到了底。落地站稳后,千寻才松了手。李随豫抬手要去接她,却见她一个翻身,足下轻点岩壁便稳稳落在地上,随手拍了拍衣襟下摆,向前走去,边走边道:“我夜视不错,你跟着我走吧。这里黑,走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