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主子, 宋南陵。
寒鸦听千寻如是说, 忽觉胸口有什么微妙的情绪在滋生,就像被人揭开了最后一张遮羞布, 将他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暴露在了阳光下。寒鸦垂下眼, 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懂的情绪——愧疚。
愧疚到了极点, 就变成了怕。一瞬间, 杀手寒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当一个杀手情感麻木了许多年后,竟突然生出些催人软弱退缩的情绪, 那便说明他的杀手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寒鸦发现自己居然在千寻面前生出了怕的念头, 他想退缩, 怯于同她对视, 甚至不敢走到月光底下,让她看清自己的脸。当她夺了他的软剑架着他的脖子时, 他竟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怎么会这样?
千寻还等着寒鸦答话,眼中的冰雪越积越厚, 她很少这样看着人,也很少这样决绝而冷冽, 即便是在天门山上被萧宁渊卖给了武林,即便是被俞秋山挟持去往了深山,即便是在梁州让莫娘坑了,也从未真的动过怒上过心。可寒鸦不同,寒鸦是她凭着本心信任过的人,她甚至从寒鸦那张孤独冷漠的脸上, 看到过自己的影子。这样的一个人,却背叛了她,伙同旁人伤害了她身边看重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忽然,寒鸦出手了。
一出手便是杀招,他放任那软剑绞在他咽喉上,也不顾那条被扣了脉门的手臂,仅剩的那条可以活动的左臂迅速射出了两枚透骨钉,直直打向千寻的面门。二人本就靠得近,他又出手得突然,千寻直到透骨钉来到眼前,才想起躲避,结果慢了一刻,闪身时透骨钉已经擦着她的脸,火辣辣地剌出了道挺深的口子,血珠子立刻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同血泪一般颗颗坠下。
趁着她闪避的瞬间,寒鸦挣脱桎梏迅速夺回软剑,剑身一抖就向千寻刺去。这一下更快,千寻一个回眸只来得及看清软剑在月光底下划过道冷光,冷光刺眼晃得她目眩,借着便是死亡的预感,她竟提前感受到了剑刃刺穿她脖颈时的疼痛与冷冽,还有气管破碎后的窒息,血液随着刀口涌入气管灌入肺里。
就在此时,一道剑风疾射而来,吹起了千寻满头的黑发,罡气割断了她发梢几缕青丝,也堪堪荡开了寒鸦手里的软剑。下一刻,一道人影自林中掠出,身形带着残影挡在千寻身前,衣袂当风合着掌风向寒鸦拍出。寒鸦中掌迅速向后到底滑出了数丈远,重重地撞在了一处树干上,震得满树积雪簌簌落地。
出掌的那人并不追出,只是转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千寻,拧眉看向飞出的寒鸦,声音里带着隐怒,道:“谁让你出的手!”
月光皎洁投在那人脸上,将他侧脸勾出了泛着微光的轮廓。千寻看清了他的面貌,瞳孔骤缩,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宋南陵。
宋南陵小心翼翼地替她查看脸上的伤口,伸手轻轻擦了她脸上的血珠,眼中墨色翻滚,道:“想要我的人头,为何不亲自来找我?”
千寻一把拍开宋南陵的手,骨节翻转就要从他手臂间挣脱,可宋南陵却攥住了她手腕间的铁链,在她退后的同时手上用力将人又拉了回来。千寻冷了脸催动真气打算将人震开,却听宋南陵又道:“不要命了?此时动用真气就不怕走火入魔么?”
果然如宋南陵所说,千寻催动真气的瞬间,丹田就如千万针刺一般的疼,这是真气亏空之兆,若要强行运气难免气血倒流。可千寻就是不想让宋南陵如意,依旧将真气灌入铁链将他手掌震开。
宋南陵急忙松手,较力时绷直的铁链骤然失了一处支点,连人带链地向后弹出几步。就这几步的距离,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千寻勉力站直了身子后,一口淤血已经压不住了。可她哪里就肯张嘴吐出来,绷着张脸就嘴闭得死紧,一口血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阿月!淤血吐出来,不要咽下去!你从小便是这样的硬脾气,同你说了多少次都不改!”宋南陵皱眉道,他向着千寻走出一步,想要替她看看伤势,可他靠近一步,千寻便后退一步。
千寻丝毫不理会宋南陵,退了几步后却抬眼去看不远处倒在地上起不来的寒鸦,宋南陵显然是下了重手。
宋南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神色一冷,道:“死不足惜。”
他话音刚落,手中长剑又起,带着剑气就要向寒鸦劈去,却听千寻忽道:“别演了。”
宋南陵长剑停在半空,转头就见千寻望着自己。
“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他的。你将阿凌还我,其余一笔勾销。”千寻道。
宋南陵闻言,眉骨上的肌肉却微微耸了起来,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不是最恨他人背叛?是我让寒鸦去渡厄亭下找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很相信他,我让他用阿凌的下落将你带回破庙,你甚至都不怀疑他是怎么知道阿凌失踪的。为什么你到现在都只想着找回那个孩子?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等待时机杀我复仇?为什么连我替你清除寒鸦,你都要想法设法地阻止我?阿月,对你而言,我当真什么都不是了么?”
千寻听了,一时竟没答话,瞳孔却不由自主地散开,泛起了稍纵即逝的涟漪。
这下意识的出神只维持了极短的一瞬,却没逃过宋南陵的眼睛,他追问道:“阿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
却说驹三带着赵清商出了黑枞林。
按照驹三在北林苑里同赵沛所说,晋王殿下是被谢琰挟持来了黑枞林,为了要将这挟持的架势做足,赵清商十分配合地“人事不省”,以至于赵沛见到他被驹三背着从林中出来时,神色间多了不少愧疚与关怀,什么话也顾不上问,急忙吩咐了人护送晋王殿下回去北林苑找胡太医诊治。
驹三将赵清商扶上了马背刚要离开,却听林中马蹄声响,又是一队人马自北林苑赶了过来,当先一人却是七皇子赵溶。赵溶这人亦是生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扬颇有些魅惑力,他与前太子乃同母所出,长相上多少有些类似,但面相却颇有些不同,比起那昏庸的太子而言要显得能干许多。
驹三看到赵溶来,便站在马下行礼,赵溶眼角瞥见了马背上的赵清商,却也只是多看了两眼,并未上前关怀几句,打了马径直去了赵沛跟前。
等赵溶走远了,赵清商才避着人问驹三道:“他怎么也来了?”
“三殿下从北林苑出来时,刚巧遇到他在营地散步。一来一去说了情况,三殿下带着人大晚上入林去,也不好编瞎话搪塞过去,七殿下便提出要一起来找人。”
“既然一起,怎么才来?”
“七殿下说,担心有歹人趁乱混入猎林,所以带人跟在后头,等着将猎林搜遍了才赶来汇合。”
赵清商嗤笑道:“好一个来帮忙,也不知帮的什么忙。”
驹三道:“可不是,方才瞧见主子在这儿,也没见关心。说是为了帮忙来找人,怎么连表面功夫也不做足?”
赵清商却伏在马背上,远远望着赵溶下马的背影,道:“怕是他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驹三,我们先行回去北林苑,你替我盯着点黑枞林,只怕今晚还会有变故。”
另一边,赵溶下马来到赵沛身前。
“猎林都查过一遍了,没有可疑之人,现在我便带人进黑枞林去。”
赵沛道:“你自己就别进去了,晋王已然找到,剩下的人还在里面搜寻谢统领,你且随我在此处等等吧。”
赵溶却道:“听说谢统领去黑枞林,是为找谢家二郎去了,怎么就会挟持了晋王?”
赵沛叹了口气,道:“谢琰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许他离开北林苑,他便寻了别的由头出来。谢家兄弟情深,倒也不是坏事,只是他身居禁军统领要职还如此由着性情来,这次回去必要治他一罪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赵沛这通话,倒是替谢琰留了后路。且不说他还问询问赵清商如何被谢琰劫持了,却已断定谢琰这是出于兄弟情深做了傻事,既然是傻事便不牵扯旁的别有用心的事,错便也错在了渎职上,打不了是挨顿军棍罚点饷银,生生将谋害封王的罪名给避重就轻了。赵沛这样持重忠厚之人能做这样的事,怕是对谢琰有着过于常人的爱重之心,说到底谢琰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
赵溶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两眼看着林中禁军燃起的火把在雾瘴间来回移动。忽然,有几点火把向着林外跑来,领队的那人疾速来到赵沛身前行礼,神色却颇为难看,道:“三殿下,找到人了。”
赵沛道:“找到了便带出来,人无事吧?”
那领队道:“回殿下,找到的并非谢统领,而是谢家二公子。”
赵沛一愣,随即道:“也好,那便将谢焕之带出来吧,其余人接着去找谢琰,找到了也能同他说一声,谢二回来了。”
那领队听了却未动。
“怎么了?”
“殿下,属下等人找到的是谢二公子的遗体。”
赵沛同赵溶二人都纷纷变色,只听那领队接着说道:“除了谢二公子的遗体外,林中还有数十具新死的尸体,其中有一半是谢统领身边的人,还有一半看着眼生,看打扮倒像是经过训练的死士。”
赵溶问道:“可找到活人?”
“不曾。”
赵沛沉吟片刻道:“扩大搜索范围,谢琰还在林子里,若是有人事先埋伏在此处,故意诱他来此,他亦危险。”
“皇兄,你是说谢统领可能遇难了?”赵溶问道。
“没找到尸体就说明人还活着,去找!”赵沛低喝一声,那领队急忙领命跑回黑枞林去。
赵溶默不作声地向着手下打了个手势,众人得令亦是往林中去了。
二人在黑枞林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去的人都回来了,却依旧未能找到谢琰,除了狩奴的尸首外,一个活的都没找着,连动静都未发现。终于禁军中有人扛不住瘴气毒性,出了黑枞林后便就地吐了个天昏地暗,还有几个开始疯疯癫癫地说胡话的,说在林中见到了吃人的凶兽。众人回想关于黑枞林的种种传说,一时都有些后怕。
赵沛站在林边看禁军走了一趟黑枞林都蔫了,只好下令先行回北林苑修正,等天亮后雾瘴散去再入林搜查。再一看满地列着的狩奴尸体,赵沛有些后悔之前在北林苑时,没有答应让谢琰多带些人来好生搜查一番。
赵溶见赵沛面露疲色,劝道:“三哥先回去歇着吧,这些尸首交给我来办,知道三哥担心谢统领,明日一早还请三哥主持搜查黑枞林,今日扫尾的事就让弟弟代劳了吧。”
赵沛点点头,感激地拍了拍赵溶的肩头,带着禁军和谢焕之的尸体先行往北林苑去了。
赵溶骑在马上,目送赵沛等人走远了,这才卸下了面上令人动容的兄弟情。他冷冷看了眼地上的狩奴尸体,转头向着手下众人道:“将备好的避毒丸吞下,随我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