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 地平线上缀着颗耀眼的长庚星。
极月最终没能用脚走着去到城主的面前。在倾斜的沙丘上, 她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随着冰冷的沙一路向下滑行, 最终坠入了那片黑曜石般的湖水中。涟漪划破了湖面, 颠碎了倒映其上的星辰。
这不伦不类的溺水本该是要了她的命的, 可没有。等到天亮的时候, 极月在一间极为温暖的房间里醒来了。
房中唯一的一张躺椅被她占了,而房中的另一人却坐在不远处,背对着她慢慢喝着小几上摆着的一碗小米粥, 一旁是四碟小菜, 萝卜片、拌金针、酸笋尖和卤豆干, 麻油的香气早就溢到了她的鼻子底下。
都是寻常人家的小菜, 朴素得不能再朴素。这些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极月却透过窗户看到了外边的湖水。那湖水成了深蓝色, 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湖水外却是无边无际的黄沙。她还在那片绿洲里, 这里是大漠,西域的大漠。沙子里种不出小米, 更没有萝卜和豆干,鲜蔬和酱菜只能靠驼队千里迢迢地运来,可酱菜的价值不比丝绸,除非是特意嘱咐的,那酱菜便成了价值不菲的东西。
这人到底是谁?据她所知,西域人吃不惯那样的小菜, 只有中原人会这么吃。
极月轻轻一动打算坐起来,那个背对着她自顾自吃饭的人却发现她已经醒了。那人一仰头将碗里最后一点小米粥统统倒进了嘴里,伸手抹了把嘴,在衣服的前襟上捡起了块不慎掉落的萝卜片,十分自然地塞进了嘴里。他将小几上的碗碟归置到一处后,这才拿起小几旁的一支木簪,抬手将他一头花白的发给盘了起来。
等他收拾妥当了,这才搬了个木凳子来到极月的躺椅边上,慢悠悠地坐下,端着壶上好的金骏眉轻轻嘬了口,随即看向极月。
“醒了?醒了便好,不枉老夫费力将你从湖水里捞出来。”
极月看着他,却看得失了神。
那人被她直愣愣地看了,却也不以为怪,只摸了把花白的胡须,从一旁的柜子上随手拿了封信来看,边看边道:“督官没同你说,要带你来见谁么?”
极月是来见城主的,可极月却难以相信眼前这人就是粟角城背后的主人。
她曾经想过很多种可能,粟角城的城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倨傲的,深沉的,又或者是狠厉的,阴毒的。她甚至猜测过,那日在祭天司中遇到的年轻国主,会不会就是粟角城真正的主人。可那样的猜想太过不切实际,粟角城在西域有着几十年的历史,哪里是他一个后生小子能够驾驭的。
可如今见着了面前这人,极月觉得自己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猜到,那个建立了一座刺客之城的人,竟便是后宛国的摄政王,大祭司昊天。
他的模样同那个被她斩了头颅的人一模一样,不单单是五官轮廓一模一样,还有他整个头骨的形状,即便是孪生兄弟也未必能有这般的相同。可祭天司里的那人,空有一双疏离倨傲的眼,却有眼前这人的矍铄与悠然。他看信的时候,手掌时不时地摸向后脖颈上一块向下深深凹陷的疤痕,那疤痕几乎将他整个颈骨剜断了。
转瞬间,极月想明白了许多事。譬如为何她这般轻易就能割下“昊天”的头颅,譬如为何督官明明已经接了长公主的委托,却要在魔鬼城中有了那一番设计。
因为祭天司里的那个冒牌货根本就是个饵,真正的昊天只怕早就在粟角城接到委托时就做好了全盘的计划,他要借着长公主的手将整个后宛国反对势力连根拔出,他要知道,那个坐在王位之上对他俯首帖耳的小国主,是否真如他所见的那般懦弱无能。
粟角城的这场刺杀根本不是什么刺杀,而是一场权力的较量。无论极月是不是能顺利取回人头,这场刺杀都成功了。祭天大典临时提前,并不是为了防备粟角城的刺客,而是为了给黑甲卫的失职提供一个恰当合理的理由。铁血城已经成了一座巨大的戏台,只怕当下正唱到了成王败寇的一幕。
昊天看了会儿信纸,放到一旁又换了一封来抖开。
“在想什么?”昊天漫不经心地问道。
极月直到这会儿才说出第一句话来,她道:“在想用四根肋骨换了一颗假人头,不划算。”
昊天听了却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四根肋骨换一颗大祭司的人头,这买卖可划算的很。”
听昊天的意思,应当是不打算出面澄清人头的真假了。若他不出面,那死去的那个只能是真昊天。
只听昊天接着道:“比起三十六阁的其他杀手,你的身手不算好,年纪也小,可我却偏偏选择让你孤身犯险,执行这样的任务,可想过为什么?”
极月听了有些背脊生凉,昊天早在两年前就部署了今日之事,两年前她还在黑匣山,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下等刺客,同旁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瘦小些,功夫也差一些。似她这般混在人堆中的蝼蚁,如何就能进得三十六阁,而当初同她一起被选出的那些孩子,早在过往的两年中一一消失了。为何?
“因为你不起眼。”昊天道。
因为不起眼,所以即便潜伏在某处,也不会让人生疑。
“可我却知道,你并不像你表现得那样平庸。”昊天说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极月面上的变化,“黑匣山的生存规矩,就是不可出挑,同期间难免抱团打压那些太过争抢风头的。那些在山中被饿狼咬死的,大多并非不敌恶兽凶猛,而是被人构陷后成了喂食野兽的饲料,饿狼总有吃饱的时候,等它们不思厮杀时,便是刺客们出手的时候。不过,你很注意收敛锋芒,甚至孤僻少与人往来,以至于他人甚少注意到你。”
极月眉间微微一动,这些事昊天会知道,便说明他的耳目始终都遍布在粟角城的各个角落。
“好的刺客便该如此,擅掩藏,只在出鞘的一刻展现力量,出鞘后对手必须倒下,那么世间便在无人知晓他的锐利。”昊天笑道。“而且,你同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极月抬头看向他,昊天口中的不同实在令她忌惮。
“悟性。”昊天若有所思地拈了拈胡须,道:“这是上天赐给你的东西。”
昊天没再说下去,极月却已经明白了昊天的意思。刺客虽只要学会杀人便可,但人往往是局势中的人,脱不开这层层的网,若刺客不懂得利用这张网,便会叫网给吞噬了。好的刺客不仅仅要学会杀人,还要学会活下去。
“瞧,同你说话比旁人要松快些。不用等把话说尽,你便懂了。”昊天笑道。
极月低头不语,昊天的这番话对她而言,只怕未必是好事。正如同他说的,好的刺客擅掩藏,她却没能真正藏住。昊天那双锐利的眼看向她时,便会让她觉得自己被全然看穿了,同这样的人说话,当真是让人脊背生凉。
想到此处,极月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她道:“不知城主召见,是有何吩咐?”
昊天指尖捻着信纸,却久久没答话,像是在思索。
昊天不说话的时候,便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屋里静得可怕,空气凝滞了一般。
极月只觉肋骨隐隐作痛,像是药效快要过去了,这疼痛从骨髓里蔓延出来,将她磨得面色越发苍白。
良久,昊天放下了信纸,端了茶壶请啜一口,道:“祭天司一事,你算是有功,可需什么赏赐?”
极月没想到他沉思这么久,竟说了这样一句话,当即道:“不过是颗假人头,当不得功劳。”
昊天看了她片刻,道:“赏罚分明,我只当你尚未想明白,先记着。”他微微一顿,随即又道:“你在祭天司时,可是叫作铁鲁达伽罗?”
“是。”
昊天微微一笑,道:“小国主似乎甚是喜欢你。”
喜欢?极月当然明白,国主喜欢的是她的姓氏,铁鲁达一族骁勇善战,若是缔结姻亲便犹如得到了一支虎狼之师。
“入宫吧。”昊天淡淡道。
极月微微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铁血城的斗争没有结束,昊天还没有找到机会除掉那头幼狼,而她将会是他安置在幼狼身侧最好的一枚棋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大祭司昊天,就凭这一点,足以获取国主的信任。
明白归明白,可极月的整颗心瞬间沉了下来。星河逃出粟角城的事,很快就会被人知晓,若她去了铁血城,又要如何为他断后?整个粟角城,她只有这一个牵挂。只要他能顺利回到江南,那她从此以后也能同他相忘于江湖。
见极月没答话,昊天重复了一遍:“去铁血城,入宫。”
这次是命令的口吻,没有半分商讨的余地。
极月微微一蹙眉,想起方才昊天允了她一个请求。无他,只是想让唯一的牵挂回到故里罢了。于昊天而言,星河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草芥,这样的请求应当不难。
极月正要开口,却见昊天将手中的信纸放到了她的眼前。
只听昊天道:“极月,刺客不该有情,情会变成你的软肋。”
极月勉强支着身体,细细看着那信纸上的字,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用血字写着:
东西二堂叛变,夺取监察院,三十六阁遭屠,粟角城易主西事堂桑塔与东事堂梅久,极月阁影卫星河里应外合引狼入室,趁乱盗取回字楼秘宝,务必追回。属下无能,未保城主基业,只能以身殉城,临去前诛杀极月阁上下逆贼,万望城主斩草除根。
属下韦通天绝笔。
斩草除根,当诛极月阁阁主极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接着更。也快结束了,番外卷。
不好意思啊,断断续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