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随豫一路催马出了城门。
千寻躲在他的斗篷下, 被他揽在身前。此刻她才探出头来, 瞧了瞧前边的路,抬头向着一言不发的李随豫问道:“不是要回侯府么, 怎么出城了?”
李随豫一手抓了缰绳, 另一手径直按上了她的脑袋, 再次将她罩进了斗篷里, 掩得严实。
只听千寻在斗篷底下闷声道:“不说算了。”
又行了片刻,斗篷底下的那人没了动静。李随豫只觉得她挨在他胸前的身子滚烫,呼吸间轻轻起伏, 像是在发热, 又像是睡着了。
他轻轻摩挲过她腰间的衣衫, 发觉果然潮湿得厉害, 便索性在她腰上拍了拍,道:“身上都湿了, 小心着凉了。别睡着了,说说话吧, 这一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隔了半晌,千寻才懒洋洋地哼声道:“周彬一定都同你说了, 何必我再来啰嗦,我瞧着你也不太乐意搭理我,还不如让我睡会儿呢。”
李随豫闻言,只淡淡道:“他说什么和你说什么却是不同的。”
又等了片刻,斗篷底下的人打了个喷嚏,她忽抬手扯开斗篷, 再次抬头看向李随豫。呼啸而过的风将她的额发吹乱,雪片粘在了发上却并不消融。她面上带着酡红,眼如琉璃般明亮。她微微一眯眼,打量了李随豫片刻,才道:“除了碰上一鼻子灰,今日也没遇上什么有趣的事。不如你同我说说,今日你去哪儿了?周彬说你今日不回城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李随豫眸光一动,向她面上一划而过,道:“不回来,便让你留着宋南陵那处么?”
“啧,怎么说话的?”千寻皱了皱鼻子,脸上多了些委屈的神色,幽怨地瞧着不冷不热的李随豫,道:“他这人一肚子坏水,我跟他喝喝茶都觉得背脊发凉,就怕被他算计了。”
“哦,是么?我怎么瞧着你们相处甚欢呢?”
千寻立刻瞪大了眼睛,呼道:“相处甚欢?随豫,你一定是瞧错了!宋南陵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但凡他说的话,我都得在心里多转上个两圈,反反复复地想上几回才安心。这会儿已累得精疲力竭,何来的相处甚欢?!”
“你对他真是上心。”李随豫不咸不淡地说道。
千寻仿佛听不出李随豫的言下之意,她连连点头,一派肃然地说道:“能不上心么,一不小心就能让他给卖了。随豫,不是我爱在人背后说闲话,若他以后找你做什么,你也得多留心些,可不能叫你吃了他的亏。”
“嗯。”李随豫似有若无地应了声。
“‘嗯’是什么意思?”千寻撇了撇嘴,觉着今日的李随豫哪儿都不对劲。她忽觉着鼻子有些痒,又打了个喷嚏。李随豫又要伸手来按她脑袋,她却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道:“你还没答我呢。周彬说你今日有事不回梁州城的,怎么你也刚巧能和我在街上遇着?”
李随豫看了他一眼,道:“我来的时机不对么?”
怎么还抓着这一茬不放呢?千寻心中腹诽,面上却索性谄笑道:“哪儿的话,时机刚刚好,再早些就更好了。我自今日早晨便一直想着你,还以为要明天才能看到你呢?方才看到你的时候真是既惊又喜的。”
听了这话,李随豫眼中才划过些笑意,他轻轻挣开千寻的手,再次将她塞到了斗篷底下,拉得密不透风了,才道:“何来的巧遇,就是来寻你的。你和宋南陵一进花间晚照,裴东临就让人送信来了。”
斗篷底下,千寻奇道:“裴东临?哦,就是那个二世祖。他认得我?你可别诓我,别是你自己在花间晚照有了什么相好的,才替你通风报信吧?”
李随豫无声地笑了,他轻咳一声,道:“信在我怀中,你自己取来看。”
果然,千寻立刻伸手悉悉索索地摸到了他怀中,却摸到了一只被绣了细密纹路的锦袋来。她松开袋口,发现里面竟有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将一张熏了伽南香的信纸照得透亮。
千寻展信,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数行字:
“随豫吾兄,见字如晤。昔言红颜多薄情,我只道他人不懂这芙蓉帐暖之乐,如今才知风流如你也有被美人相负之时。海棠仙子不耐扫雪严寒,已来我花间晚照再觅仙侣,还望你节哀珍重。友东临字。”
千寻捏着那信纸,忽想起方才在花间晚照看过的那出戏,台上翩翩起舞的白衣戏子便是自称海棠仙子,得了龙族两位皇子的青睐却最终爱上了个凡人,二龙打了天昏地暗惹得海水倒灌,最终淹死了那凡人,海棠仙子便只得站在海边凄婉哀唱。细细想来,那戏招上确实写着裴东临的名字,戏是他写的,却没想到是个这么爱嚼舌根的人。
千寻一眯眼,将头歪靠在李随豫胸前,嘴角扯了个冷笑来,哼哼道:“好得很!若能再见着这位东临友人,无论如何我都要同他喝上一杯的。”
三人二马在官道上奔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处建在山间的别庄。
别庄不大,却深深嵌在了一片竹海中,四下不见人烟又漆黑一片,唯独这一处的围墙内亮着灯火,站在门前便能听到里边的歌台暖响同人声笑语。
李随豫抱了她下马,牵着她一路走进别庄,远远瞧了眼早已开席的酒宴和席上闹作一堆的公子哥们,转身拉了千寻进了客房。
一进房他便重重阖上门,手上用力将千寻扯到身前,抬手就去解她脖子底下系着的披风。
千寻也一早被湿透的衣服悟得难受,趁着他给她解披风的当口,自己也抬手去解腰间的结扣。宋南陵不说还好,说了反让千寻对这身玄色胡服起了些烦躁之心。她低下头悉悉索索地扯扣子,却觉着房中静得有些异常。身前那人此时似乎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用抬头就能觉出那视线有多灼人。
她手上一顿,干笑两声道:“这衣服也不知是宋南陵从何处找来的,这么黑,甚是难看。”她还想说,正好湿了便一同换了,却不防突然被人整个抱了起来。
李随豫一脚踩过那件落在地上的披风,抱了千寻自房中另一处卷帘门走了出去,竟是来到了一处露天的温泉。
千寻转头瞧着那烟雾袅袅的泉水,嗅了嗅扑鼻的硫磺味儿,打算让李随豫放她下来。哪知李随豫忽然松了手,她立刻向下坠去,扑通一声扎进了热腾腾的泉水里,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
她在水里扑腾起来,呛了口水才让脑袋冒出水面。她狠狠抹了把脸,正要破口大骂李随豫,却见岸边早已没了人影,而他方才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只托盘,放着件细致叠过的月白色缎面衫子。
李随豫就这么走了,她却想不通这人怎么忽然就变得阴晴不定。她心里虽又气又恼却无处发泄,抬手一拍水面,想着非要闹出番毁天灭地的大水来才好。
她自己在温泉里扑腾了一会儿,酣畅淋漓地出了一身汗,不仅浑身都暖和起来,连一直发着的低烧都不知不觉地退了。待换了衣衫走出汤泉,她仰头瞧了瞧飘雪的夜空,抬了手臂懒懒地伸了伸腰,觉得身上难得地轻松。
不远处的宴乐声越过长廊传来,伴着黄鹂般悠扬的歌声与欢腾的笑闹声。
千寻转头向着庭院里的融融灯火瞧了会儿,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神清气爽地循声走去。忽身后起了动静,一人蹑手蹑脚地向她靠来,虽放轻了脚步却依旧叫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手里捏了把熏香折扇正要往她肩上敲去,忽眼前白影一晃,手臂被人握着折向身后,关节发出“嘎啦”一声脆响。那人立刻放声惨叫,叫声凄厉刺耳。
庭院中的歌声忽然断了,院外的竹海中惊飞出几只夜枭来,竹枝上下晃动落下细碎的雪。
众人循着惨呼奔跑而来,却见垂了青色纱幔的长廊下,身穿紫棠色宽袍的裴东临正被一白衣女子反手扣住。
那女子转过头来,脑后别着的及腰青丝微微晃动,她歪头瞧了瞧廊下的众人,又转眼瞧了瞧手下的裴东临,道:“我认得你身上的伽南香,想必你便是那位芙蓉帐暖的裴东临吧。”说着,她手上稍稍使力,笑道,“相逢便是有缘了,不知裴公子可舍得请我喝杯水酒么?”
裴东临哀嚎着抬头去看千寻,跟着便再哼不出声了,他身上一抖,硬生生挤出个笑来,冲着廊下众人胡乱挥了挥还能动的那条手臂,道:“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去玩吧。咱小侯爷难得过个生辰,你们还不借机将他灌醉了?行了行了,都去。”
裴东临这般胡乱赶人,那群人便当真嬉皮笑脸地走了。很快,庭院里又起了歌声,众人呼着不知谁的名字将他拖到了台上去跳舞。裴东临转头向千寻讨好一笑,道:“原来是海棠仙子光临敝舍,当真蓬荜生辉。走,东临请你喝酒去,你家随豫我都不给喝的梅花青和二月白,这回就统统拿来给你当见面礼了。”
千寻却看着他问道:“今日是他生辰?”
裴东临苦了脸指了指脱了臼的手臂,示意她松开。千寻一笑,当真松了手,还十分好心地一掰一送,替他将关节接了回去。
明明是裴东临吃了哑巴亏,却不知为何他一路痴痴地笑,一边引着千寻往庭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今日是他生辰,他没同你说么?没同你说还把你带来此处做什么?嗐,不管了,我难得能见到他动心一回,初初还以为是拿你在做戏,哪里晓得一封信就让他自己巴巴跑了回来。仙子你当真是居功至伟,回头等卓老头打他屁股,我定不忘带你去瞧瞧。走走走,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