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不敢碰她,回过身来跪在千寻面前,额头抵着地面,急道:“求你,求你先看看她,她病得厉害,身上总也不止血。”
千寻叹了口气,走上草堆,蹲身去看那人。她方才的动作撕裂了背上的伤口,为了防她再挣扎,千寻挥针刺了她的昏睡穴。她果然完全没了动作,身体软了下去。
千寻伸手扶住她的头,将脸从草堆中捧起,侧着放下去,触手一片滚烫。昏暗的烛光下,只见她面上惨白,眉间淤黑,隐有死气。双眼下有青紫的淤青,唇上干裂出了几个口子,唇角还淌着未干的血丝,随着千寻扶动她的动作,两道新的血丝从唇间涌了出来。
千寻搭了她的脉,只见她右手的指头弯曲成了一个不自然的角度,五指关键上红肿一片,应是指骨断了。她脉象虚浮,气血亏空得厉害,腕上的皮肤也烫得吓人。千寻点了她背上几处穴位止血,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让阿玖替她抹在伤口上。又摸出颗药丸要塞进她嘴里,但觉她颌骨咬得紧,不能硬掰,只好缓缓按摩着她脸上的穴道。不一会儿,她的颌骨放松了。
千寻打开她的嘴,却被眼前的所见惊住了。邈邈开口的瞬间,淤血从口中流出,露出了空空荡荡的口腔,洁白的牙上沾满了血色,舌头被人从根部剪了,露出巨大的创口,还在向外冒着血。
喉头一哽,千寻轻喘一口气,将药丸送了进去,抬高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滑落的淤血沾在了白色的衣衫上。千寻揉着她咽部的肌肉和穴位,帮助药丸下落。瞥见阿玖正用小刀割开她身上破布,有些已粘在了伤口上。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千寻说道。
阿玖仔细擦着药,怕弄疼了邈邈,眼里含着不辨的神情。挑开了所有的碎布后,露出了邈邈的整张背脊,纵横的伤口完□□露了出来,让人难以想象原本光洁的皮肤。阿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着千寻道:“不知苏先生能不能听我说个故事?”
千寻闻言,微微点头,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指拨弦,清音袅袅。众人都只知燕子坞的伶人邈邈琴艺超群,哪里想到过,这双手曾经连碗都拿不稳。”阿玖低下头,去敷她腿上伤。
“阿姊的手是在我面前,被人弄伤的。可惜,十年前的我只有六岁,还什么都不懂,连后母将我和阿姊卖了都不知道。我们在小黑屋里被关了很久很久,久到饿得趴在了地上,才有人端了一盘馊馒头进来,问我们想不想活下去。那时我饿得浑身都痛,肚子里像是烧了起来,只想着如果能活下去,我一定要没一顿都吃饱。他们将我们洗干净,送到了一处有钱人家,说是伺候少爷。可是,就在我们去的第一天,就见到一个婢女被一个穿得很好的少年用棍子打着,那少年恶狠狠地看着她,将她活活打死了。她死前在地上爬了很远,一路都是血。他们说,她是因为不听话才被少爷打死的。”
“我吓得两天都没敢说话,阿姊却让我不要担心。之后,阿姊跟管家说我太小,不宜在少爷面前走动,就让我留在了管事嬷嬷那里学些规矩。哪知有一日,阿姊因端茶时拿错了少爷常用的杯子,就被推在地上,杯子的碎片割她破了手,伤到了手筋,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可是少爷见了血,脾气就变得暴躁起来,拿了藤条开始打她,藤条断了就用木棍。管事嬷嬷带我去送衣服,我们站在门外看着。嬷嬷让人抓住我,捂住了我的嘴,我怎么也挣不开。我只能哭,哭着看阿姊被他用木棍一下一下打着,却一动不敢动。”
“他们以为阿姊活不了了,半夜就送了出去,丢在了乱葬岗。我偷偷跟在后面,跟了许久,等人走了,才敢去找她。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以为她真的死了,就一个人在乱葬岗上哭了很久很久。”
阿玖转过头来,看着千寻,红红的眼里有些湿润,神情却有些自嘲道:“你大约会觉得,这般寻常的故事天天都有。富贵人家打死丫鬟的事,并不新鲜。可我的阿姊却只有一个,除了她,我什么都没有。我想着要陪在阿姊身边,若她死了,也应该陪着她。我在她旁边睡了一天一夜,哪里也没去,直到肚子饿了,就害怕起来。第二天夜里,来了一个人。他答应救阿姊,让我们跟他回去。他让人教我们练武,但阿姊伤了手筋,东西都拿不住,更练不了武。那人要将她送走,我不肯,就去求他。他说,他不需要无用之人,阿姊若能为他所用,才能留下来。之后,阿姊到了梅姨这里,学习弹筝。我们两一别就是五年。五年里,没人知道,她下了多大的苦工,付出了多少努力。这双手是她自己拼着练出来的,因为只有练好了,她才能再见到我,也只有练好了,她才能留在这里。”
“那时的阿姊还不知道,就算她练好了筝,仍旧逃不开被人左右的命运。燕子坞里,每一个女子都是为了权贵准备的。梅姨买了许多孩子回来,从小教她们器乐歌舞,逐渐建立了名声。但凡能来燕子坞的客人,都是有些背景的。这些客人看上的女子,梅娘就会暗中议价后送去。可送去之后,再好的伶人舞伎也不过是沦为玩物,正经人怎么会看上教坊女子呢?不过是些衣冠禽兽罢了。那些被送走的女子,最快的一个月就暴毙了,或是不到两年就被转送了他人。阿姊如今已十八了,早有人暗中讨要。梅姨一直没有将她送走,无非是为了寻个位高的,也好多换些钱财和外面生意上的方便。”
千寻想起了邈邈那日求她时说的话,见阿玖停了下来,问道:“这些与她如今的情形有何关联?”
“邈邈原是梅姨派去试探先生的。阿姊本就生得楚楚动人,寻常客人见了都会故意亲近,却不想先生对阿姊并无兴趣。”阿玖说着,看了看千寻的神色,却见她眼中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阿玖担心阿姊,便想打探一些公子的事,哪知公子也在着人探听,却无果。于是阿玖便时常在暗中观察先生,见先生对婢女很是礼遇,对那童仆也甚为关怀,连洗雨阁的婢女找你去给客人看病,你也是不加多问就跟了去。阿玖那时想,先生应是个易心软之人,便出了主意,让邈邈雨夜去求你。”
千寻问道:“那日从洗雨阁出来,一直暗中跟着我的人便是你?”
“是。”阿玖答得干脆。“阿玖多年来自责,当初一意孤行,竟将阿姊留在了火坑中。如今见先生对伶人不假辞色,却对下人彬彬有礼,私以为比起权贵好上许多,如能让阿姊跟了你,你定然会照顾她的。”说道此处,阿玖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惜我料错了,阿姊终究未能打动你,却自此心中对你多有惦记。”
千寻眉梢微挑,只听她继续道:“后来你多日不在幽篁居,我不知你去了哪里,只告诉阿姊你已走了。那几日她心中悲苦,怨你不说一声就走,连答复也未曾给她。后来,我离开了燕子坞两日。再回来时,就听说阿姊私逃,被梅姨捉了回来。阿姊本该知道的,梅姨从不姑息私逃之人。但凡受了鞭刑却活下来的人,无一不是被割了舌头送去青楼。阿姊她……”
说至此,阿玖终是落下泪来,拉着千寻道:“我知先生是公子请来的客人,公子想必是有求于你,若你向他讨要阿姊,一定不难!只求你救救她,去了青楼就是生不如死啊。”
千寻不看她,只将眼挪向了地上的烛台。昏黄的烛光摆动着,仅仅照亮了房间的一角。想着阿玖方才说的那个故事,脑中闪过了梅娘、公子、燕子坞、伽蓝偈,还有那日毒发时阿凌苍白的脸,有些自嘲地一笑。心道,竟带着阿凌直奔杀手窝来了。
枕在腿上的邈邈忽然动了动,千寻转过头来给她把脉,只是药丸已起了作用,但高烧尚未退去。
邈邈睁眼的时候,见到了近在咫尺的千寻,眼中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千寻叹了口气,按住了她要挣扎着支起的肩膀,道:“别动。”
门外响起了人声,似是到了守卫换班的时刻。三人静静地等着交替的人离开,谁也没有再言语。不久,四下又恢复了静寂。
千寻低下头,在邈邈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阿玖只觉邈邈身子一僵,随即眼中流出滚滚的泪来,像是决了堤的河流一般,喉中发出了低低的哽咽声。她心道不好,莫不是这人不愿带邈邈走,手已缓缓摸向了藏在腰间的软剑,却见千寻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道:“我已与邈邈说好了,明日便带她走。你若有什么嘱托的话,今晚就都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