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宾客散尽, 姚羲和带人出了泰和堂, 跟着管家老刘往后院去了。孙昊闻此噩耗,急怒之下已跟着孙二先行赶了过去。
自方才起就站在不远处的千寻同李随豫, 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出。千寻一听孙骜的名号, 微微皱眉, 道:“随豫, 这孙骜莫不就是那个……”
李随豫斩钉截铁道:“确实是那个想要欺负你的孙骜,此事却与你无关。”
“这……是我将他骗进了后院的枯井,却将他彻底忘了。”千寻眉间紧锁。这孙骜德行有亏, 虽说欠教训, 却还不至于该死, 将他骗进了枯井, 就是算准了早晚会有路过的家丁将他救上来。千寻没想到的是,这孙骜竟就这么死了。虽说她未必就怕杀人, 但这毕竟不是她出手的本意。
李随豫看着众人退出泰和堂,神色不变。若说辛十三之事尚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孙骜的事便有些不寻常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千寻的手臂,柔声道:“阿寻, 我说了此事与你无关。那日周彬来报,我便知晓他在井下。且去看看究竟,你也莫要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两人跟在家仆之中也到了后院。
枯井所在的废弃小院地处偏僻,那日孙骜扛了千寻过来,千寻眼睛尚不能见物,只是大概记了个方位, 却没想到这院子竟荒凉得全不像高裕侯府的地方。
一声哭嚎自井边传来,远远便能看见孙昊同孙二两人蹲在地上,孙二扑在一个横躺的人身上失声痛哭,孙昊却直直看着地上的人,手上握拳,将骨节捏的“咯嗒”直响。
家仆举着灯笼照亮了整个荒院,几株枯梅的枝干上还挂着残雪。姚羲和同崔佑也走近了地上那人,借了灯光细看,却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地上那人手长脚长,却浑身□□,胸口还绘着狰狞的狼头。裸露的皮肤泛着紫黑,尤其是双腿的部位,已完全成了黑褐色。而在那人的脸上,细碎的冰雪渣子盖住了眉眼,叫人看不清长相。
孙昊方才已脱了外袍盖在他身上,现在正伸手拂去他脸上的冰渣,这一擦却将他自己吓了一跳。冰渣之下,孙骜的死脸还泛着微红,嘴角边微微扬起,明明已经没了气息,却还凝着个诡异的笑。
孙二呼道:“大哥,你看骜子的脸!”
孙昊死死盯着孙骜的脸,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旁的侯府家仆见了孙骜的脸,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千寻跟着李随豫缓缓靠近,因不曾见过孙骜的长相,她只茫然地看向了李随豫,却见李随豫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孙二依旧嚷嚷道:“大哥,大哥,莫不是骜子中邪了吧!这……”
“闭嘴!”孙昊重重喘了口气,喝止了口无遮拦的孙二,抬头看向姚羲和,眼睛红得像是能滴出血,带着极重的戾气。他问道:“这怎么说?”
姚羲和面色沉重,道:“果然是孙骜,他怎么会来我侯府的后院?”
孙昊怒道:“我也想知道,骜子为何会在侯府后院,又是如何遭了毒手!夫人,你可别拿一句‘不知道’来搪塞我。人就死在你这里,若你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孙昊便当做是你高裕侯府杀的人!”
姚羲和也察觉到了孙昊身上的杀意,偏生这时候崔佑并不开口,只将手笼到袖中,站在一旁看着。姚羲和揉了揉跳疼的鬓角道:“此事我会找官府的人来细查,还望孙会老稍安勿躁。”
“官府的人?官府的人不就是你高裕侯府的人?难不成衙门里的那个七品小官,还敢指认你高裕侯府不成!”
“孙会老!我高裕侯府何时有过滥用私权的事!”姚羲和也怒了,“今日崔大人也在,有他做见证,你还怕我高裕侯府抵赖不成!”
姚羲和看了眼崔佑,接着道:“莫说现在还不知道,孙骜是不是自己失足跌落的,就算真是人为,这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高裕侯府的人又为何要杀他?若真是别有用心的人要栽赃,抑或是为了挑起我天下粮仓的内部争斗,难道孙会老也要凭着一时意气上了别人的当么!”
姚羲和这话一说,孙昊竟也有了一时的动摇。虽说姚羲和同他多年较劲,却也始终是为了商会之事,若她此时撕破脸皮杀了孙骜,等同于和孙昊彻底决裂。姚羲和不傻,何必选在这样一个时机做出这等蠢事呢?但以孙骜自小打磨的一身外家功夫,又岂会失足跌落这么一口枯井却无法自救?
孙昊正要开口,却见管家老刘忽上前一步,期期艾艾地说道:“夫人,老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姚羲和皱了皱眉,道:“有话便说,我姚羲和有什么话是听不得的,有什么话又是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的。”
管家老刘忽看了眼人群中的千寻和李随豫,道:“昨日夫人忙着商会的事,老仆还不及禀报。孙家少爷确实来了侯府,说是来找孙会老。但孙家少爷等了没多久便自己跑了……”
姚羲和一挑眉,道:“自己跑了?孙骜既然是侯府客人,你们便是这般怠慢的吗?连客人走了都不知道!”
姚羲和这话说得严厉,明面上看着像是在训斥老刘待客失了礼数,实则是说给孙昊听的,这孙骜到了侯府做客,却不守规矩,在府里随意乱闯。
老刘缩了缩脖子,道:“老仆去的时候,孙少爷已经不见了,下人们也没看到他是怎么走的。直到后来……后来……”
姚羲和斥道:“后来如何了?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后来,莫娘过来找了老仆,说是在后院见到了孙少爷。孙少爷的脾气……夫人你也知道,说来也是巧,他在后院撞上了小侯爷带来的客人,也就是苏姑娘。两人似乎起了争执,莫娘见状便来找老仆帮忙。但老仆赶到后院的时候,孙少爷和苏姑娘都不知了去向。”
一瞬间,立在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将眼看向了千寻。
老刘尚不满足,接着说道:“老仆带着护卫在后院搜索了一番,却找到了……”
“刘管家慎言,昨日我是怎么同你说的,毫无根据之事岂可随意攀咬?”李随豫站了出来,挡在千寻身前。
他看着姚羲和道:“昨日刘管家在后院带人搜寻,希夷也见到了。但确实不曾见到孙骜,至于阿寻,她早早便去了辛通当铺,此事当铺的掌柜和伙计应该都能证明。”
姚羲和怒道:“我何时向你问话了?既然老刘指认了姓苏的姑娘,便让她自己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刘管家立刻附和道:“是啊,夫人。莫娘瞧见了孙骜轻薄苏姑娘,这苏姑娘若是一怒之下,将人……”刘管家忽看到了李随豫眼中一闪而过的威压,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不自觉得噤了声。小梁侯在外浪荡,可在侯府一向软弱无争,刘管家仗着姚羲和撑腰,对他更是随意拿捏,却还不曾见过小主子有这样的威严,一时有些怔愣。
李随豫看向姚羲和,虽不再辩解,却也并没有退开的意思。姚羲和对他怒目而视。李随豫忽轻笑一声,道:“母亲为何不找人来看看,这孙骜到底是怎么死的?”言下之意,这死因尚未下定论,又怎么能急于排摸凶手,甚至是盘问定罪呢?
“还能怎么死的!我儿子是被人害死的!我看就是你们侯府的人自己做的!”孙昊眯眼看着一身男装的千寻,忽明白过来这是个女子。“别当我好糊弄,就这么个女人也能暗算我儿子么?哼,莫不是小梁侯没看住自己的女人,叫她跟骜子好上了,便急于杀人灭口吧?”
李随豫面色阴沉道:“孙会老也请慎言。孙骜若真有这样的心思,我李希夷定叫他生不如死,万不会让他如此便宜地死了。”
孙昊闻言怒喝一声,快步走向李随豫,伸手就向他抓来。
眼看孙昊就要抓上他,突然李随豫身后闪出一人影,一手搭上孙昊的手臂,立刻止住了孙昊的动作。孙昊一惊,使了更大的力要前行,却是一动不动。他急忙看去,却见是个面容普通、护卫打扮的人,才用了一只手就阻住了他。
周枫一手抓着孙昊的手臂,脸上却陪笑道:“孙会老,息怒息怒。我们小侯爷说得也不错,这孙少爷的死因怎么着也得查清楚了再说。孙少爷功夫了得,哪里就会轻易死在了一口井里,连身衣服都没有。”
“狗奴才,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孙昊一声怒吼,心里却暗暗称奇,没想到高裕侯府还有这等人物,有这样的身手竟还甘愿做个小小的护卫。孙昊虽嘴上说得凶,心里也急于知道孙骜的死因,孙骜的那张诡异的笑脸,连他这个做爹的都看着觉得瘆人。孙骜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他一把甩开周枫,又转向姚羲和道:“既然如此,今天谁都别走,去找个仵作来,就当着我的面查,看看骜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孙昊话音刚落,就听孙二喊道:“你你你干什么?你别动骜子!”
孙昊闻声回头,却见一身白衣的千寻已蹲身在了孙骜身旁,伸手掀开了遮蔽尸体的外袍。孙二却被另一个侯府护卫挡到了一边。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姚羲和怒道:“还不快将她拖下去!”
跟在姚羲和身后的两个婢女也急忙遮掩的眼睛侧过身,随着千寻的动作,孙骜整具□□的身体露了出来。
姚羲和身旁的两个家仆上前要拉千寻,却见李随豫走了过来,挡住了他们的路。他侧脸看着千寻动作,淡淡道:“梁州城里,没有比她更好的大夫,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仵作了。”
千寻的目光漠然扫过尸体,忽抬头向着周枫道:“替我找些冰块来,快!”
周枫一愣,随即扭头跑了出去,不消片刻便提了一桶冰雪来,跑到千寻身边。千寻抓了一把雪沫子丢到孙骜的胸口,随即揉搓了起来。
孙昊怒道:“这女人在干什么!要查就查!这是要干什么?”
孙昊刚一动,就被李随豫带来的护卫伸手挡住,李随豫冲他淡淡一笑,道:“孙会老稍安勿躁,一会儿便能见分晓了。”
千寻将雪沫子在孙骜身上反复揉搓擦拭,雪在她手心渐渐化开,她便重新在木桶里抓一把雪。随着她的大力揉搓,孙骜胸口紫黑的皮肤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周枫一看,急忙蹲下身,学着千寻的模样给孙骜揉搓手臂。
一下一下,千寻额上渐渐渗出汗来,她却顾不得去擦,一点点揉搓孙骜的肩臂。眼见着他上身的皮肤都渐渐红了起来,千寻忽然丢了雪沫子,高举拳头,猛地一下砸上了孙骜的胸口,发出“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第二下。她也不管那边孙昊破口大骂,只专注地看着孙骜的面部变化。两条手臂交叠,直直地抵上了他膻中穴,借了自身的重量猛力一压。
不过片刻的功夫,孙骜的嘴角突然松弛了下去,面上的笑不复存在。千寻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了片刻,终于找到了微弱的跳动声。她舒了口气,运指如风点了他周身的大穴,灌入沐风真气。
千寻抬起头,此时她因方才的一通动作,面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绯红,额上的细发蜿蜒贴在了白皙的皮肤上。她向着孙昊缓缓说道:“没人杀了你的儿子,因为你儿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