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挣开眼的时候,脑中仍在嗡嗡作响。她动了动手指,眼前慢慢看清了石室,这才支着上身坐了起来,只觉胸口有些憋闷。
见公子仍坐在石室的中间打坐,她也盘腿靠着墙根闭眼吐纳起来。再睁眼时,见公子还坐在那里,便想起身活动下手脚,却听他忽道:“此番多亏有你。”
千寻看着他背影,眯了眯眼,答道:“公子客气了。”
“未料沐风心法竟如此高深。”他说着,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千寻,两眼间竟如幽深的潭水般深不见底。他继续道:“若能得先生常伴左右,我之幸也。”
千寻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两枚瞳孔竟似张开的黑洞一般,将人吸了进去。眼前渐渐黑了下来,偶尔能看到滑落的星子,四下空旷,人像是悬浮在一片漆黑中。千寻转头张望,却辨不清方向,连天地上下也没了分别。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千寻一挑眉,随即笑了起来。下一瞬,公子仍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
“师父还等着我回去炼药呢。”千寻一哂,向他无奈地摊了摊手,“师父若是知道,我为了些吃食留在这里不肯回去,必然要扒了我的皮。我哪敢呀。”说着,她吐了吐舌头,一脸悻悻。
公子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神情不辨喜怒,良久才点了点头,道:“此处你随时可来赏玩。”
出了沉香榭,千寻在小舟上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艄公摇着橹,站在船尾。
这日天气有些阴沉,天上漫着厚厚的云汽,微有些泛黄。湖面上聚集了不少蜻蜓,低低盘旋在空中,时不时在水面点过。蝉声远远地从山间传来,偶有几声鸟鸣。
千寻出神地望着河面,回想着方才公子的眼睛,和他之前将自己震晕的暴涨的内力,一只手在腰间的针囊上摸索着。
不知不觉间,船已靠上了燕子坞。千寻伸了个懒腰,向幽篁居走去。绕过洗雨阁的时候,只见里面冷冷清清,沈季昀他们应是已经离开了。她慢慢踱着,穿过一片杏林,走上了一条石子路,却见一小婢慌慌张张地向前行去。等到了幽篁居附近,千寻又见到了那小婢,从竹林里走出来,不知又要往哪去。
千寻上前喊住她:“姑娘来幽篁居可是找我?”
那小婢停下,回头见了千寻,先是低头说了声:“奴婢是曼陀园的阿芜,不是什么姑娘。”抬头又看了看千寻,问道:“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千寻有些好笑,心道这姑娘真憨,方才自己都这么说了还问,嘴上却说:“正是,我姓苏,你找我何事?”
阿芜听了,立刻跑了过来,一把抓了千寻道:“请公子快跟我来!”
千寻只觉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不正是闭关前被找去给姚公子看病时的样子么。她跟着阿芜走了几步,问道:“燕子坞上都没有大夫的吗?”
阿芜回头看她,眼里却有些呆愣,似是不明白千寻在问什么。千寻无奈地摆摆手,让她继续带路。
两人一路行去,却是到了一处千寻尚未来过的园子,地上铺了松软的红泥。拐过一处围栏,只见眼前出现了大片红色漫向远处。她低头细看,却是曼陀沙华,细窄的花瓣蜷曲交错,丝状的花蕊探出头来。千寻揉了揉跳动的额角,有些头疼,却见阿芜已径直走进了花丛,她只好跟上。
不出多久,眼前见到了一处凉亭,立在火红的一片中,倒像是海中的一处孤岛。一人背手站在亭中,身上穿着群青色的长衫。待走近,那人转过身来,朗目微扫,便定在了千寻身上,疏眉轻动。
千寻只觉头痛,见那人不做声,心下有些不快,面上淡淡地走进了亭子,却见一矮小的身影躺在亭栏便的长椅上,面色白得厉害,眼睛紧紧闭着,不是阿凌是谁!
她心中一凛,快步上前搭脉查看,不过片刻就皱起眉来,探手要去拿腰间的针囊,忽手上一顿,改去袖中取了另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却是一套金针。她快速解开了阿凌的上衣,之间他胸前起了一层黑气,右手已如电般刺入了五根金针,锁住他心脉四周的几处大穴。左手抵住他的手心,缓缓输入沐风真气。
一套快针下来,阿凌胸前的黑气渐渐褪去,脸上仍旧有些苍白。千寻手上真气不断,心下却越发疑惑,这寒毒早已被压制妥帖,怎么提早发作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阿凌身上的金针都被拔了下来,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千寻缓缓舒了口气,正要收拾金针,才想起那人还站在身后。她回过身去,向他一礼,道:“有劳公子看顾,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
那人轻笑一声,道:“我也是来赏花的,见这小童倒在丛中,便让这园中的小婢去寻他家人。”
家人?千寻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面色坦然,挂着的笑意。遂点点头,道了谢。那人却从身后的石桌上拈了朵曼珠沙华,递给千寻,道:“他手里捏着这朵花,想是要给你的。”说着,他看了看天色。“我今日正要离开此处,时辰差不多了,这就少陪了。”
千寻请他自便,转身要去看阿凌,却见他已腾地坐起,看着亭外喊道:“又是你!你又来抢我的花!”他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自己却全然不知,只是喊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自己也是一愣,转眼就见到了看着自己的阿寻。他一瘪嘴,委屈道:“阿寻,我给你找了朵好看的花,上次被他骗走了,今天他又来!”
千寻有些无奈地摸摸他的头,手里还捏着那人递给她的花,放到阿凌地眼前安慰道:“不是在这里吗?”说道这里,她忽然噤声,直直看着手里的这朵花。虽同样是鲜红色泽,细窄弯曲的花瓣,底部却长了密集的黑斑,从花心向外延伸,渐渐稀疏。探出的细蕊上,环着一圈圈密纹,若不细看,却是极难分辨。
千寻面色微沉。这哪里还是什么曼珠沙华,分明是一株伽蓝偈!难怪阿凌会提早毒发,伽蓝偈不正是此毒一味药引么。思及此处,千寻抬头要去寻那人,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再问那小婢,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觉阿凌拉了拉她的袖子,道:“阿寻,你怎么不问我?几日前我就找到一棵这样的,觉得好看,哪知他跑了出来,说也想要。”
千寻用素帕包了那花,塞进袖子里,才转头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这花的?”
阿凌眨了眨眼,有些神秘道:“我可找了许久呢,就这颗和别的不同。”说完,他有别开脑袋,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等千寻继续问他。哪知千寻沉吟了半晌,才道:“我们回去吧。”说完,便走出了亭子。
阿凌看着她走出去,有些不服气地跺了跺脚,只好跟上,一路歪着头生闷气。没走出几步,就听阿芜叫了一声“苏公子”。他抬头看去,见千寻歪倒在花丛中,压到了一片曼珠沙华,白色的身影沉没在了一片鲜红中。阿凌急忙跑了过去,扶起千寻肩,只见她面上泛白,双眼无神,身体向下滑去。
“阿寻!”阿凌一双杏眼瞪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千寻扯了扯嘴角,笑道:“送我回幽篁居,别让人靠近我。”说罢便头一歪,竟是晕厥了过去。
浑浑噩噩间,千寻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梦,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当她醒来时,那些梦已经记不得了,只觉浑身无力,嗓子里干得冒烟。
她看了看床边的帘子,断定自己是睡在幽篁居,略一转头,就见阿凌趴在床边,睡得正香。白皙的小脸上有些红色的压痕,嘴角还流着口水。千寻轻笑,侧身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头。阿凌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气,一个懒腰伸了一半,就见到千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阿寻,你醒了!”阿凌咧开嘴笑了起来,头发有些蓬乱。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千寻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非常慎重地点了点头道:“嗯,确实好了。”
“帮我倒杯水来。”阿寻失笑,撑着自己坐起,见阿凌飞快地跑去桌边,又端着茶杯回来,眼里亮晶晶的。喝了口水,千寻问他:“我睡了多久?”
“你病了两天!”阿凌纠正她。
“唔,那这两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千寻把空了的杯子递给他,示意再来一杯。
“自然是我!”阿凌高高兴兴地又端了一杯水来,水还是温的。“我还让妙衣找了退烧的药来。这两日你总是烧着,也不见醒。”
“咳,药?”千寻一口水呛住,咳了起来。阿凌忙跑来帮她拍背顺气。她缓了缓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药?”
阿凌一瘪嘴,答道:“煎了半天的药,结果你一口都没喝下去。我又不敢让妙衣喂你,差点以为你好不了了。”
千寻这才呼出口气来,心道幸好这小子没给自己乱灌药,也还记得不让人近身,想了想又觉不对,问道:“那我是怎么回来的?”说着看了看阿凌不高的身材,满脸都是不信他能将自己搬回来的神色。
阿凌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支支吾吾道:“那个叫随豫的后来又回来了,说是掉了把扇子,我就顺便让他帮忙把你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