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些,见冰煜不吭声,我便也不再多问,注意力被盛放食物的托盘所吸引,闻到香味才发觉自己有点饿了。谁知,刚拣起一块点心送至嘴边,胃里就突如其来一阵排山倒海。
“唔……”
与此同时,冰煜忽然出声:“梨落,你走吧。”
我被呛得泪花点点,诧异的抬头看他,他愣了愣:“你脸色怎会这么差?”
我尚未细想,他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单手捏诀,捧起一团白光注入我的身体。
封印顷刻消融,灵力充盈全身,不适的症状顿时缓解了许多。
冰煜略带歉意的将我扶起:“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我现在送你走吧。”
“为什么?”
“我不想见到我哥后悔。我只在年幼时记得我哥笑的样子,后来不知何时起,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喜怒从不形于色,对谁都是淡疏循礼,偶尔与我私下里调侃两句,也未见他真正开怀过。直到你出现……梨落,我相信你。但你不要怪他,身在其位,很多事情都不由己。他迟早有一天会想通的。你先离开这里,他日还能从长计议。”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走。你相信我,但他不信。我这么一逃,以后哪还有解释的机会?”
“你若是不走才没了机会,”冰煜的眉头紧锁,含糊道:“神族除了四系军队,还有最强大的一部分并不为外人所知……”他不由分说的将我往门外推去:“等到事情真的发生,就什么都晚了……”
我隐隐从他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心神一凛,脚步再也收不回来。
不料,我刚出门,一道红光就唰地扑面而来。无处闪避,红光化作绳索,将我捆了个结实,紧随而至的冰煜也未能幸免。
前方两排金甲护卫整齐的夹道而立,队列尽头,站着一个人。
白衣胜雪,花落如雨。
恍惚间,我以为是时光倒流,浣玉林的那个午后,他也是这么向我款款走来。
繁花在灵魂深处破碎,如同飘零的岁月,纷纷杳杳,转身已过沧海桑田。
我宁愿这条路没有尽头,他从未走到我身前。
然而,躲不过的,是债,是劫。
他眸光冰寒,双眸却微微弯起:“果然没让我失望呢!”
我看看阶下东倒西歪的守卫,再看看目瞪口呆的冰煜,全明白过来。
冰焰的目光掠过我,薄唇轻启:“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拖下去,依军规正法!”
“哥!”冰煜急道:“是我将守卫打昏的,他们对我自然毫不设防!”
冰焰挑了挑眉:“你这是在认错吗?”
金甲护卫们领命动手,冰煜徒劳大吼:“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的兄长依旧面无表情:“做错了事便要付出代价,现在让你知道还不晚。”
“付出代价的不止我们!”冰煜的颤抖连我都能感觉到,他哑声道:“你也一样!”
“确实如此。”冰焰平静的朝身后做了个手势:“护送殿下回炎曦殿,他需要休息。”
两名金甲护卫走到冰煜跟前,谦恭的行礼。
“别忘了,”冰焰慢慢的说:“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
冰煜彻底软化下来,他绝望的看了我一眼:“哥,不要伤害她。”
冰焰淡然道:“你还不懂什么叫伤害。”
自始至终,我都未置一词,只冲冰煜安抚的笑了笑。
莫名的悲哀,为全然陌生的他,为无能为力的自己,为摆脱不了的命运。
我转身回到密室,冰焰跟了进来,挥手解开绳索,低声道:“把隐月交给我,跟我回流景宫。”
我扬起脸微笑:“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吗?作为交换,我交出灵界,换来与他人共享的恩宠?”
他皱了皱眉:“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像和以前一样……”
“以前是什么样子?”我控制不住心底的痛楚,“是表面上温存有加,暗地里利用我布局?还是一半山盟海誓一半静观其变?我的演技不如你,却也不至于傻到被人一骗再骗?”
冰焰轻轻哼笑:“我骗你?你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还需要我挑明吗?我不止一次的暗示过你,只是没想到你的来历还远在我预料之外。你犹豫不决,你不要我的孩子……我都忍了,我以为总有一天可以打动你为我留下……说到演技,有谁比你更会逢场作戏?”
“孩子?”我下意识的重复这两个字,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却没容我多想:“你还在装傻吗?你从开始就算计好了每一步,不错,我是疯了还是傻了,非但轻而易举的中计,还对你抱有这般幻想!换作我是你,也该得意忘形。所以,你根本想不到我会借你的手假传情报。但是,这比起你对我的愚弄,算得上什么?即便弃了辽州从头再来,我一样能赢得光明磊落。梨落,你需记得,无论如何,是你背叛了我!”
昔日柔情被恨意取代,面对那双犀利的紫眸,我如何能说,我只想保住灵界留下你,你我二人,终有一方要妥协,至少,我不会毁掉你的家园。
没有用的。
我们都太骄傲,我们自以为世事必能如愿,我们谁都不愿承认,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轮回了千年的劫。
我无力低喃:“我没有背叛,从来都没有……”
“对你而言的确不是,”他嘲讽的连连点头,“你只忠于自己,忠于灵界。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幽深的紫潭不再平静如恒,他的眼神让我联想起在暗夜森林负伤奔跑的小兽,遮掩着伤痕,充满敌意的防备,鲜血淋漓了一路,却不知怎样才能将痛处缝合。
再次不争气的心软。
“冰焰,你先听我说,抛开我的身份不谈,你还是想留下我的,对不对?”
他愣了愣,盯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不出所料,他的下一句话将我彻底打进地狱。
“螭梵已带来十万铁骑压阵,你觉得我会让他如愿吗?”
我震惊得无法言语,十万?!
身负重伤还想发动大规模强攻,他是疯了吗?
“可以为对方去死,却不能只为对方而活。”冰焰轻蔑地笑,“你话里的意思原是这般,也真难为你们了,他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人对别人投怀送抱,你甘愿抛夫弃子孤身涉险。”
抛夫弃子?我倏然回过神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怎么?我说错了吗?对你的子民都掩藏得密不透风的消息被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探到,是该惊讶。不过,”他薄唇略勾,“你这身子还真不像有过生育……”
“够了!”我忍无可忍地尖叫。
“你这就觉得羞辱了?”紫眸中升腾起凛冽如千年冰封的雪山寒气,他伸手紧紧钳制住我的下巴,沁凉的指尖嵌入我的皮肤,“可你带给我的还远远不止于此。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而你呢?”
“我也是,相信我,”我的泪水成串滑下:“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吗?”他的唇角挑起戏谑的弧度:“让我助你修习炎系法术,让我告诉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出兵,还是让我陪你……”
我不管不顾地打断他:“我是怎么出现在你眼前的,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在流景宫亲自设下的禁术防护,连四系领袖都无法破解,外族又怎能来去自如?我是灵界主神,又怎会具备炎系属性,还能那么快就练至究级法术?”
他显见也不剩多少理智,倨傲一笑:“这些都用不着你来提醒,我自然会查清楚。”
我已泣不成声:“梨落才是你爱过千年的人,你忘掉的不是霓裳,是我!”
他全身一震,入定般盯着我。
慢慢的,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眸中浮现些许玩味。
他松开手。
他忽然笑了。
“落儿,”他轻声唤我:“把隐月取下来,我就相信那是真的。”
隐月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历经浮世千变,想说而不能说的忧伤。
我有些累了。很早就有的感觉,只是不愿承认。
看见的,不一定是真实。得到的,不一定是幸福。
就算从头再来,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原来还有另一种诠释——
站成两岸的遥望,千年如此,万年如斯。
泪痕未干,我笑了起来,疼到极致反而释然。
冰焰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没等他说话,我踮起脚,双手环过他的颈项,将自己的唇靠了上去。
他脊背一僵,却没有抗拒,任由我贴近他的唇。
古老的塔楼里,响起绵长而遥远的钟声。一声,一生。
整整二十四下。是开始,也是结束。
他的手扶上我的腰,一点点圈紧。
我稍稍离开了些,指尖滑过他的脸。
紫眸微张的一刹那,我暗聚掌心的灵力骤然迸发出耀眼的银光。
“落儿……”惊慌失措的低唤在我耳边转瞬即逝。
下一刻,战鼓震天。
苍原。沙场。
我移形至苍原上空,俯瞰人山人海。
战旗飘飘,风吹浓雾,黑沙满天。杀戮的前夕,连空气都变得腥秽。
灵界这边,训练有素的战马骑兵井然成列,白袍的幻术师布下防御结界,黑袍的法术师持杖严阵以待。
我的目光停在军队前端那个最显眼的人身上。银甲长戟,紫金战袍,黑色短发在风中飘舞。螭梵提转马缰,高举令旗,大声道:“首战若不能攻下神族的三重主城,结果必定功亏一篑,故而我等只能赢不能输,都明白吗?”
众人齐声应答。
远远传来羽城与清妍的号令,双方士气高涨,喊杀声此起彼伏,响彻苍原。
螭梵的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端划出白光,一纸契约出现在他手中。
“以王之名……”
“你想顶着我的名号胡作非为?”
话音刚落,我已跳上螭梵的马背,劈手抢过纸卷。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毫不犹豫的念咒,掌心升腾起火焰,将契约付之一炬。
百年灵力瞬间从体内抽离,沁骨的凉意让我头昏目眩,仰面滑下马去。
螭梵手疾的拎起我,火大的吼道:“梨落,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小梵,结束了……帮我都结束吧……说好的,我任主帅,你当小卒。”
螭梵一言不发,将我拥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漫天风沙中,我虚弱的微笑。
还好,我终究比你早了一步。五倍于此的痛苦,我怎么舍得让你为她承受?
晨曦的大地上,渐渐浮出霞光。
时隔多年,这场战争都不曾被人们遗忘,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惨烈被载进了两界史册,长达数百页的行文结尾,会出现一幅画,画中的女子云鬓秀眉,丹唇皓齿,裙袂翩飞生姿,犹如流风回雪,翦水双瞳静静的看着早已无关于己的众生百态。
有一天,卿婉指着那名女子,奶声奶气的问:“小梵,她是谁?”
螭梵探头看了看,答道:“美人!”
卿婉扬手一巴掌拍上螭梵的脸:“比我还美吗?”
没骨气的螭梵立马改口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蜕变只在一夜之间,当第一滴鲜血溅上我的手时,我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小梵老在我耳边念叨,梨落你嫌盔甲笨重改用灵力维持护壁我没意见,但你可不可以不要老像只鸟一样在人头顶上飞来飞去,你这不是给人立靶子么?
我老笑他逻辑混乱,既然有护壁,当一只刀枪不入的靶子多有成就感。而且我若不呆在半空,怎么扩大为我族战士补给的范围?
灵界的法术攻击力远不如神族厉害,可是有一点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也是没有见识过的——灵界主神在隐月的帮助下,可以无限制的为他人补充灵力。所以,当神族的士兵一次次看到被他们击败的灵界战士眨眼间又精神抖擞的冲过来时,大部分人都开始濒临崩溃。
小梵转而叮嘱我不要过于消耗灵力,说那样迟早会被累坏。
其实,我不用每时每刻都呆在战场上,但我不愿休息。我希望每天都能精疲力尽的爬上床,然后一夜无梦的睡到天亮。这样,我就什么也不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