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让我紧张得忘了呼吸。
一只手撩开纱帘,步辇里的人稳步走下来。
看清他模样的一刹那,我的视线反倒有些模糊。
是弄月。
他身着珠白罗纹锦衫,长披领口的雪狐绒毛随风轻颤,掩映在华贵尊荣中的那张脸,淡如云烟。
云澈面露惊喜,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了下去。
霓裳出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出手相助?”
“幻影教,弄月。”弄月唇角略扬,眼中却毫无笑意,“方才见姑娘大有挑断对手经脉之意,在下认为习武之人与其瘫痪不如送命,所以想替他向姑娘讨个人情。”
“既然如此,”霓裳指指云澈,“那我就卖你这个人情,直接取了他的命吧!”
弄月一步步登上擂台:“不忙,待在下向姑娘讨教几招,姑娘再决定这个人情是怎样的卖法。”
“噌”的一声,月华剑出鞘,白光如练。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弄月,孤傲而冰冷,淡漠而疏离。
他的身法极为漂亮,剑舞轻影,白衣飘然。
霓裳的披帛在半空中翻滚如虹,眼见就将他缠绕其中。
他却未显慌乱,袍袖一挥,三枚月牙针飞出,两枚分别震开披帛顶端的银刀,一枚只指霓裳眉心。
霓裳仰面堪堪避开月牙针,下一刻,月华剑锋已抵住她的咽喉。
这下不止红凤,冷轻扬也站起身来。
弄月微微一笑,月华剑一挽,潇洒利落的入鞘。
他抱剑拱手:“承让。”
霓裳的脸色极为难看。
他的眼风扫过红凤和冷清扬,不疾不徐道:“玄明宫的阵势犹胜往年,不知裴宫主座下是否有兴趣逐一赐教?”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一个沉毅的声音响起:“不如由老夫先来向幻影教主讨教两招吧!”
弄月神色微变,他转身面朝来人:“师父!”
上官凌风略一颔首:“你既唤我一声师父,你我师徒之情便还在一日。眼下有几句话须得私下交代,月儿,你随我来!”
连续的突发状况令我呆若木鸡。
上官凌风大步流星的穿过会场,途中顿了顿,回首与我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又很快错开。
我提起的心将将放下,忽听他吩咐:“小桃,送小姐回房!”
弄月身形一滞,却始终没有再看过来,直直的跟了去。
“星璇……”
我往身侧捞了个空,这才发现周围早已空无一人。
一路曲廊漏窗,我跟着小桃走进幽静的里院,四下看看:“爹爹跟临芙苑的主人很熟么?”
小桃同情的瞧了我一眼:“老爷就是临芙苑的主人啊,夫人的名字不就带一个‘芙’字么?前院兰雪堂还是当年老爷和夫人成婚的地方——我也是听家中老管家说的,自从夫人去世后,老爷怕睹物伤情,便很少来这里。若非承办英雄大会的缘故,小桃也见不着如此漂亮的大园子。”
我冷汗直冒,敢情请君入瓮就是这么来的。随后第一反应就是捶扁星璇,都怪他的乌鸦嘴。第二反应就是我不如干脆装作是自己主动回家的,后果会不会比较轻松?
“爹爹带弄月去了哪里?要不我先……”
“他们去了书房。”小桃看出了我的犹豫,她不无担忧道:“自从弄月公子出了事,老爷就一直寝食难安,谁知小姐也跟着没了音讯。前阵子,外出打探的弟子一日不回,他便一日只望着夫人的画像发呆……”
我停下原地打转的脚步,径直朝书房走去。
小桃迟疑着叫住我:“小姐,你的脸……”
我会意的点头,俯身掬起穿亭入榭的湖水洗去假面,用袖口擦干水珠:“这样可以了吗?”
见到小桃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稍稍放下心来……但愿呆会别被修理得太惨。
我终究底气不足,没敢贸然闯进去,踮脚靠近书房的窗户,透过缝隙往里看。
“……你当真不会后悔?如果是落儿负了你,我自会调教,她还是孩子心性……”
“不,落落没有负我,请您不要责怪她。都是月儿自己的原因,没有办法再给她幸福。月儿不敢后悔,也愧对师父的恩情。”
此刻的上官凌风看上去不过是个疲惫的父亲:“你应该早已得知,你的身世与玄明宫有着莫大的关系,当月华剑与还是婴孩的你一起出现在傲龙堡门外时,武林各大门派与玄明宫已势如水火……我以为我有能力给你一番全新的生活,可宿命还是把你带回了原来的轨道……”
“师父待月儿一贯犹如己出,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月儿无以为报,请受月儿一拜。从今往后,您与月儿只有父子之缘,再无师徒之名,幻影教有何作为,都是月儿一人的事,您就当从未收过这样的弟子。”
说完,弄月双膝着地,对着上官凌风深深叩首。
一声闷响直接撞在了我心上。
上官凌风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显然也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扶起弄月:“月儿,我并非恪守礼俗之人,外界种种言论,我一概不予理会。只是,你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叫我如何放心!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你这样做,值得吗?”
“谈不上值得不值得。如果可以选择,月儿宁愿不来人世这一遭……”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去台阶下的假山旁等着。
遥看满堤烟柳,长桥古塔,碧水晴空。
视线愈发模糊。
仰起头,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似乎过了很久才有人走下长长的台阶,他的脚步渐缓,只片刻,便加快步伐远去。我眨眨眼,存了半天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哗啦啦掉下。
看着那个透出几分决绝的背影,我喃喃低唤:“月哥哥!”
满园新绿中嵌入一抹白色,弄月回过头来,柔软的发丝倦倦飞扬,点墨般的眸子不复往日的清澈。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希望他唤我一声“落落”。
而他只是静静的凝视我,咫尺,天涯。
我装作若无其事:“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他终于开口道:“所有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上官前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去问他。”
“不,我并不是要打听什么。”
几番启齿,终难成言。
思绪千回百转,不复当晚在游船上的决心。纵然冰焰给过我承诺,可我也给过弄月承诺,我何尝有资格夺走他的幸福?倘若我愿意换回从前的梨落,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将玉镯还给他?说到底,我不过是想把失去梨落的责任推给他。是的,霸业与红颜,只能得其一,而我希望他选前者。
陌生的认知冲击着我本就不甚牢固的心理防线,我缓缓抬起右手:“你送我的……”
腕间玉镯轻晃,折射出迷离的光芒。
弄月没有看它,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如破碎的星辰,茫然而散乱,他的声音轻如和风:“你是要还给我吗?是不是任何一点有关我的存在……都让你无法忍受?”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难过,心就那么容易疼,疯了般的悔恨。
我强忍酸楚:“弄月,如果没有我,你可能会过得更好。总有一天,你还会再遇到心仪的女子……”
“是的,总有一天……”弄月的轻笑未能掩饰他话中的颤音,“所以,你不用内疚,真的不用。况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本就与你无关。”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咬咬唇:“那……那就好。只要你不再等下去,我相信你会寻得自己的幸福。”
“我曾经想过,如果真的能等到,一生一世不够,我还有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弄月的笑靥柔美如昔:“可是,等到你了又能怎样,再次擦肩而过吗?幸福这个词听起来就很遥远,让它陪着你去吧,我不需要。”
泪水几欲夺眶,我再也装不下去,转身欲走。
不期然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喃:“落落!”
歉疚与委屈、依恋与失落的矛盾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碰撞成巨大的漩涡,吞没了理智,我顷刻间泪流满面。
“落落,对不起,从天山到现在,我都没能让你对过去的种种释怀。再给我多一点时间,等到我调整好自己,才能好好的面对你。”弄月的嗓音有些沙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镯子,就当作兄长送给妹妹的成年礼,别无他意。”
他在我的啜泣中红了眼圈。
“落落,我从未向你要过什么东西。这一次,就当作我们一起告别过去的纪念,好吗?”
我疑惑的看向他。
眼前的光线被倾泻而下的长发遮得严严实实。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眉心,瞬间便离开。
就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落落,我不等你,但是我会站在原地。任何时候,只要你回头,都能看到我。不要为我担心,你在这里,”弄月指指自己的胸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