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我沦落为某人的书僮。
痛定思痛过后,我原本打算向他提出不敢劳动大驾,只需拨给我一些人手就行。没想到,
日理万机的裴大宫主言出必践,有空的时间居然很多。基本上,他每天早上铁定比我早去藏书阁,晚上还亲自送我回就寝之处。偶尔被下人请去议事,也能尽快赶回来。反倒是我有时见他实在困倦,主动暗示他可以偷懒,他却笑着说:“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不在了,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轻描淡写的暧昧话语总能让我不争气的脸热心慌,而他却似毫无察觉。
我勒令自己对他免疫,他于我而言,和弄月并无两样,甚至比弄月更危险。即便他真对梨落一见倾心,那,也与我无关。
我摸索了几日,对摘录索引这事也开始驾轻就熟,而且他分给我的典籍载有不少上古传说,我捧在手里一不小心便入了迷,不翻完整本绝不罢休,他也绝不催我,两人往往就着一盏灯下的满室橘光对影而坐,耳边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偶尔谁起身添茶水也会给对方捎上。
我遇上一知半解的地方,喜欢刨根究底。
譬如,书中提到“大天之内,有地中之洞天三十六所”。
他会说出三十六小洞天的名号及地点,还告诉我哪些上仙曾在此清修。
又譬如,“昆仑之虚,蜀山守望。”
他会解释说昆仑乃西方极乐之境,而蜀山是连通两界的唯一通道,曾有人神混居。
我时常惊叹古人们的想象力,他则很平静的反问何以见得。他说三千世界,凡人只居其一,望不穿红尘,便以为天地间仅此一世,而我却犯了和他们一样的错误。
我闻言戚戚,我虽不懂佛道,但我不能不承认,这个时空之外,的确还有我曾经生活过的另一个地方。
时间悄无声息的滑过,自从镜湖偶遇,我就不再有独处的机会。他修书给上官凌风,留我小住一些时日。玄明宫内外亦平静如常,想必是弄月和星璇顾忌到了我,不敢轻易行事,可见我当初的决定实乃英明。
但我并没有忘记此行目的,也曾夜半偷溜到他窗下偷听他与玄明宫内各位主事的谈话,只可惜一无所获。失望与日递增,我难免有些焦躁。
这天下午,我一口气读完《禹本纪》,眼睛酸涩无比,托腮打了一会盹,不知不觉俯在了桌上。
朦胧间听见他在唤我,我懒得动弹,哼哼唧唧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不消片刻,肩头披上一件衣袍,犹带体温。我心中一暖,反而清醒了起来,不好意思再装睡。
正琢磨着如何睁眼才显得比较自然,突然感觉到不知是什么,温软的,带着细微的鼻息,轻轻落在我的眉间。我的睫毛抖了抖,眼睛闭得更紧,耳根却开始慢慢发烫,一直烫到心底。他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动作柔缓的抱起我往外走去。
我骑虎难下,生怕装得不像徒增尴尬,这一觉可谓睡得史无前例的煎熬。
他将我安置在他的房间,虚掩上门,脚步声并未走远。
不多时,门外有人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女子的声音,有点耳熟。
“你来找我想说什么?”他淡淡的反问。
女子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悦,顿了顿方才开口:“主上……”
“注意你的称呼,霓裳。”
“属下会注意,但现在并无旁人。”女子倔强的坚持,“望主上坦言近来精神不佳的原因,以便属下对症施法。”
“你私下早已向冷清扬打听过,何必再多此一问?此事我自有分寸。”
“镇灵珠与主上的安康息息相关,请恕属下难以等闲。主上别忘了,我们如今并不在……”
“霓裳,”他阻止了她未尽的言语,“我认为我的决定,不需要征求谁的意见。”
“但四系领袖倘若得知,一定会责怪于我!”
“他们不会逾矩,而你,最好也不要。”他一字一句,威严顿生,与我平日所见之人大相径庭。
我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的爬起来,贴着门缝张望。
霓裳……原来是她?!
那个孤傲的紫衣女子,此刻贝齿轻咬朱唇,我见犹怜,星璇说的没错,红凤霓裳绝对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但裴冰焰仍不为所动,他甚至都没有看她——
他在看一幅画。
墙上挂着一幅美人泛舟图,篇幅颇大。画中月圆如诗,淡妆美人坐在一叶小舟上,顾盼生姿,巧笑嫣然,纤纤玉手探向水中的月影,带起一池涟漪。我乍看之下觉得画中女子的眉目颇为眼熟,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脑海一片茫然,画中难道是……他爱恋的女子吗?
看霓裳的表情,似乎很像。而他,也几近痴迷。
浮沉中的心,渐渐冷却。我该明白,他这样的男子,多情也不为过。霓裳的话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她好像在为镇灵珠的去向恼火,这颗珠子,对他们都很重要吧?
我默默解下腰间的荷包,将它放在枕下。原本就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
躺回床上,极力忽略涌上心头的失落,翻来滚去几圈,居然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待到悠然醒转,已是满院梨花溶溶月。
许是凑巧,玄明宫与傲龙堡一样,屋前屋后都种了许多梨树,不过傲龙堡的梨树尚可以几十株计,而他这里,怕是数不胜数了。
信步而出,门畔左右各书一联:流云有梦情无醉,景年未央意长空。
率先先跃入眼帘的只是两个字:流景。
我喃喃念出声,一些影影绰绰的记忆像要往外涌,可惜没找到出口。
晃晃脑袋,赶走油然而生的奇怪错觉,我转过身,却发现裴冰焰就站在不远处,月光下的紫眸如一汪潭水,清幽沉静。
“你……回来了?”猝然之下,我的神情很不自然。
他缓步近前,声音轻得就像是怕惊扰了我,“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我胡乱找了个借口,“只是……你不觉得这对联过于伤怀了吗?”
“是吗?”他淡然一笑,“伤过了,便不觉得。”他似乎不愿深谈,没等我再问,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你的家书。”
“我的?”我顿感不妙。
他仿佛看出我的疑虑:“我已向令尊正式提亲,他大概是询问你的意见。”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将我惊呆。
“那你怎么不先询问我的意见?”
“我证实过你的来意,也与你相处了好些时日,自然有把握。余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样有错?”
“当然有。”我脱口而出,“我现在根本不打算嫁人。”
他不急不恼:“我可以等。”
“你不可能等到。在你之前,梨落已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始终都晚来一步。”我酸楚莫名,浑然不觉梨落两字由我嘴里说出,是多么的怪异。
他的目光深不可测:“你喜欢他吗?”
“什么?”
“你只需回答我,你喜欢她的那位青梅竹马吗?”
我辨出他话中有话,不由起了戒备之心,咬着唇一言不发。
“不说话,是承认还是害怕承认?”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就像你也不愿把真实的你袒露人前。”明知他在故意激我,我却忍不住一时之气,“即便万事皆在你掌控中,你至少还忽略了一样,那就是人心。无论我承认与否,它都不属于你。”
我说完掉头就走,他亦不阻拦。月下梨花盎然,暗香浮动的夜,湮没轻不可闻的叹息。
“梨落!我警告你,不许再叹气,否则……”
“你杀了我吧。”
红凤被我的无赖劲给煞住,半晌才吭声:“你爹爹在信里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要是说了什么,那便好了。”我原指望上官凌风得知女儿顺利潜进玄明宫,会给我一点暗示,告诉我从哪里入手寻找承渊,谁知他的家书寥寥数语,大意就是让我好生呆着,等他亲自来接我。
“他不会不应允宫主的提亲吧,就算他心存顾虑,等见到宫主,一定就不会有了。宫主待你,真的很好。”红凤极认真的说。
我瞅瞅她:“有冷清扬待你好么?”
“砰!”
红凤拍案而起,“你这混丫头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再有下次,我……”
“你要杀便去杀他,与我可没关系。”我托着腮,一派无辜的欣赏美人嗔怒。
迄今为止,若说我在玄明宫有所收获,那就是结识了红凤。该美人豪爽直率、忠心护主、力大无穷……呃,如果这也算优点。她每天必跟我戗上两句方得圆满,一来二去,反倒融洽起来。而自从我上次泡温泉泡晕了,懂医术的冷清扬也成了我这儿的常客,本姑娘何等精明,不出三遭,就已察觉冷清扬看向红凤的眼神叫做情根深种,可惜红凤浑然不觉。女人的八卦能量一发不可收拾,况且无论从哪方面看,两人的般配度都堪称完美,我一早便决定帮冷清扬泡到这个小妞。
“你以为我不敢!”红凤咬牙切齿。
“我以为……”我谨慎的打量了红凤一番,想她若是真在半夜扛着把大刀去砍人,冷清扬还未必招架得住,于是赶紧扑火救人,“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没理由啊。于公,冷清扬是你们宫主的座上客,于私,他待人友善,对你更是无微不至,你与其在背地里恼他,不如开诚布公的问清楚,他又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我才懒得问。”红凤满脸余忿未消,却又觉得我说得有理,愣愣的表情甚为可爱。
我趁机给她续上茶水:“好了,算我不对,不该提他。你多陪我一会吧,我睡不着。”
红凤瞪我:“我可没你清闲,白天都快累死了,到了晚上就想躺着。”
话虽如此,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屋里正好有一张琉璃榻,我把它拖到窗下,铺了两床锦被,笑嘻嘻的拉红凤半卧。她见旁侧颇为宽松,便让我也上来。
两人并肩同榻,抬眼便能看到广袤的夜空,凉风徐徐而入,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安然分享着静谧之中的惬意。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幕。
我碰碰红凤的胳膊,“快许个愿,没准会灵验。”
她依言而行,许完了才问我:“是真的吗?我听老人说,带扫把的是凶星。”
“那说法不对,我家乡的人们看到流星都会很开心的许愿。”
“那你许了什么愿?”
“我想回家。你呢?”
“我希望宫主能早日找到承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