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还能分辨谁在说话, 突然失了聊以纾解的耳鬓厮磨, 只觉难耐的灼热又开始升腾,循着本能翻了个身,半裸的肌肤沾上草叶尖凉湿的露水, 暂缓了几分躁动。
清越的笛声弥漫在烟雨中,如泣如诉, 牵扯着人心酸楚难抑。我弯曲十指插进松软的土壤,蜷着身子呜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只求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而冥冥中,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却让几世情缘皆成蹉跎, 来来去去的, 都是辜负。我已经等不到青丝变白发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冷冷的雨水和着滚烫的泪湿了脸颊, 我止不住抽噎。
身后传来幽幽叹息, 他小心翼翼的将我抱起,尽量避免着直接碰触。隔着吸饱了雨水的衣物,他掌心的温度也在渐渐消散。
“落儿,不哭了……是我不好……”他柔声拍哄我,稳步走进雨幕。我昏昏沉沉地俯在他的臂弯, 冷一阵热一阵,不知所终。
水流声断断续续的传到耳边,距离赏心殿应该不远了。
他再次停驻, 我未及睁眼,只觉周身一凉,脖子以下的地方都没入水中。沁凉的水纹漫过每寸被灼疼的肌肤,积聚体内的高热像是寻到了依托,竟然不再让我万般难受。我无意识的继续沉溺,腰肢却被挽住,他跟着步入莲池,将我抱坐在腿上。
霏雨如烟,飘飘扬扬,于天地间拉开一张巨网。
一池红莲开得恬静娇美,仿若玛瑙玉碗盛满流光。
他面容沉静,白玉般的脸庞浸润在雨雾中,眉宇间犹自散发着淡淡光华。
水波粼粼,星宿池畔。轻纱薄衣,浮游似幻。
红黑发丝盘绕纠缠,如同斩不断的心结,无所适从的起伏流浪。
他握住我的手,更紧的拥我入怀,小声自言自语:“我觉得有点冷,你是不是还好?”
我茫然望着说话的人,点头。
他没料到我是醒着的,垂下眼,眸光交错的瞬间明显一愣。
对视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水珠沾在睫毛上,更显绝美。他吻上我的眼睛,让我枕在他肩头。
“等你身上的热度散去,我便送你回房。嘘……”他制止了我的些微挣扎:“别乱动,一觉醒来就都好了。”
明知一觉醒来后只会有更糟的局面等着我,他轻柔的话语仍像风一般拂过心房,敛去无助的神伤。淡月笼烟,海潮初退,这一刻的错觉,被当作永远。
我安心地睡去,半梦半醒中,迷迷糊糊想起他会冷,直觉地抬起胳膊环抱住他,手心在他的背部来回摩娑。
天空飘着冷雨,却有温热的液体沿着额前碎发滴落,静静地滑过脸畔。
“落儿,你说过,喜欢一个人,就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看不见时会想她,想到她时会情不自禁的微笑,有她相伴的每个时辰都很快乐,在一起多久都不够……可我现在只想这样抱着你,只要你在我身旁,我甚至希望……永远不再有明天。”
泪水悄然流淌,却不愿醒来,哪怕是梦啊,也好在依偎他怀中。
他一遍遍亲吻着我的发丝,一遍遍呢喃。
梦中的梦中,梦不到归途何处。
千年的寂寞,抵不过眷恋如初。
殊不知,一夕情动,会将你我一生葬送。
浑浑噩噩的不知过了多久,明亮的光源烘烤着眼皮。
“小姐,小姐……”耳边响起小蕊的连声呼唤,十分焦急。
我费力地睁开眼,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小蕊跪在榻前,喂我喝下一些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我继续躺下,而是麻利的给我梳妆,语气颇为紧张:“勤政殿的张公公一早就在外边候着了,小王爷刚派了人来,让我转告你,呆会见了皇上,就说你昨晚私自离宫是想赶赴长明宫为他贺寿,其他的任何事情你只需装作一概不知,他无论如何都会护你出宫。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晚的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我皱皱眉,伸手探向自己腰间,随即吃了一惊:“小蕊,我换下的衣服呢?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小姐可是在找这个?”小蕊从床边的小几上拿起一块金绿色的猫眼石:“衣物里倒没有什么,不过,瞿牧送小姐回来时一并交给我这块石头,不知作何用途。”
我默默接过猫眼石,攥紧。
昨晚弄月赶到怡然轩时,萧军的朝珠已被我拉断,离开之前,我从中捡出了这颗猫眼石。朝珠向来是身份爵位的象征,御赐之物,天下无双。而这颗猫眼就是放在神灵两界亦属极品,它的主人是谁,众目昭然。
无论如何,我也要护星璇周全。
“不用麻烦了,我马上动身。”我拉过小蕊的手,将角梳放回原处:“小蕊,这段日子,真的很感谢你。相识一场,我没什么能够留作纪念的,只有一样……”我解开缚在左手腕间的搭扣,水晶石叮咚作响,银链一圈圈脱落,直至食指根部。我取下银链替小蕊戴上,“我把它送给你,权当你出阁时的贺礼。回头我再嘱咐星璇,一定替你物色到如意郎君。”
“小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小蕊故作轻松的安慰我,一不留神却有些哽咽,“我自小在静王府长大,小王爷承诺过的事,没有一件会食言。等你出宫养好身子,记得常来看望小蕊就好。”
我笑了笑,星璇,你若是食言,怎么对得起我辛辛苦苦为你做的长寿面?
刚迈上勤政殿的石阶,便听见萧晖的哭诉:“……小儿无故重伤致残,求皇上为老臣讨回公道!”
楚天佑的言辞带着薄怒:“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再问你一遍,方才所言可都属实?”
“欺君之罪臣担当不起。只不过事发怡然轩,里外都是小王爷的人……”萧晖狡猾的点到为止。
楚天佑冷哼一声。
我胸口骤然抽紧。
疑心一旦生成,信任就难以挽回,眼下看来,局势大半已被萧晖掌控。
传话太监刚进门通报,我身后又来了人。
“蓉妃娘娘。”
我微微一怔,回过头,楚天祈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同行的星璇一身宝蓝麒麟织锦袍,衬得眉目清俊非凡,然而神色却有着极不相称的凝重。
我福了一礼,侧身相让:“王爷请。”
楚天祈并不推辞,只在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一停:“穆将军远在关外,你的事自有本王做主。只不过,”他别有深意的凝视着我,“丫头,你与小时候的模样可谓相差甚远哪。”
我无言以对,星璇宽慰地冲我笑了笑,示意我先进去。
正在这时,传话太监匆匆赶了出来:“蓉妃娘娘稍候片刻,有请小王爷。”
“也好。”星璇压低了声音,“你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喂……”
我看着星璇的背影有口难言,只好屏住呼吸倾听门内的动静。
楚天祈的解释滴水不漏:“蓉妃娘娘抱病前往长明宫为皇兄祈福,诚心可鉴,后因体力不支而致中途晕厥。彼时皇兄正与群臣痛饮长生酒,为免惊扰皇兄的雅兴,臣弟便擅作主张,吩咐璇儿送她回宫。”
楚天佑“哦”了一声:“这么说,你也是知情的?”
“是。”
“皇上!”萧晖迫不及待道:“我儿……”
楚天祈不客气的打断他:“听闻萧丞相之子昨晚酒醉误入怡然轩,不想突遇刺客,虽得璇儿的部下瞿牧出手相救,但也晚了一步。臣弟对此深感震惊,想必是因长明宫久违圣驾,守卫颇有松懈之故,臣弟已责令彻查此事。”
“刺客?”萧晖冷笑道:“那刺客长什么模样?京城谁不知道静王府有个武功卓绝的瞿牧,自诩行侠仗义,来无影去无踪,偏又成日里戴着副面具,怕是哪天到了皇上面前也无人认得出来吧!”
“这么说,萧丞相怀疑此事是我指使的俊毙氰唤舨宦亟庸叭ァ
“是否有人幕后指使还不便妄言。老夫但觉事有蹊跷,倘若真有刺客行凶,”萧晖话中有话:“为何我儿手足未残,只瞎了一双用来视物的眼呢?”
“璇儿,”未等星璇反驳,楚天佑淡淡的开口道:“你动身送蓉妃回宫前,怎么也不找位御医给她把把脉,若是有什么大碍又如何是好?你们暂且打住,宣蓉妃。”
金漆雕花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我深吸一口气,暗藏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楚天佑端坐在桌案后,神情冷峻,他一言不发的打量我:“你可知朕为何找你来?”
我屈膝跪下,抬手拔下簪发的金钗,柔顺的长发水瀑般披散及地。萧晖浑浊的老眼直盯着我的手臂,我心知他在看什么,便刻意放慢了动作,眼角余光瞟去,雪肤全无半点瑕疵。守宫砂经由池水一夜冲泡,哪里还寻得到踪迹。果不其然,萧晖眼底掩不尽的喜色,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我俯身叩首:“臣妾以待罪之身,听从发落。”
“哦?”楚天佑故作不解:“你何罪之有?”
“未经允许擅自出宫,外加……”
“失贞!”萧晖迫不及待的一语道破,紧跟着“砰”的巨响,楚天佑砸下的茶盅在我跟前四分五裂。
“你来亲口告诉朕,是真是假?”他的神态冷若冰霜。
我狠拧自己的大腿,泪水顿时充盈了眼眶:“皇上明察……”
阴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紧盯我。
我几番欲言又止。
“萧丞相,”突如其来的变数面前,楚天祈显得十分镇定:“此事非同小可,若无真凭实据,怎能定论?更何况,萧军常年混迹风月场,风流韵事可谓车载斗量,他为何遇刺倒是值得推敲!”
为人父母者,话到此处,已有弃卒保驹之势,我不以为意,甚至希望他只管想办法帮星璇推脱得一干二净才好。
可是星璇并不这么想,他和我一向没默契,被打了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父亲!”他大声坚持:“萧军遇刺与孩儿送蓉妃回宫根本就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蓉妃的清白,孩儿可以性命担保!皇伯伯,难道你竟信不过自己人吗?”
楚天佑满脸阴晴不定,前阵子萧皇后猜测星璇取道御花园出入赏心殿的事他一定也有所耳闻,这般场景更是不能不让他起疑,一着不慎恐怕会适得其反。
我略为忐忑,萧晖却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拽起我的胳膊:“皇上请看。”
功亏一篑的人往往都是被胜利的假象冲昏了头脑,衣袖褪至手肘,我不由绽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的配合来得正是时候。
楚天佑眯起眼,不是看我,而是看他:“如何?”
我惊恐万状的往回缩,萧晖因此更加用力,不无得意道:“蓉妃娘娘未蒙圣宠,却没了处子的守宫砂,当真可笑。”
我脱口而出:“丞相怎知我的守宫砂是点在右臂?”
“我亲眼所见,怎会有错?”萧晖想也不想,“你若未行那苟且之事……”
我挑起唇角,凄婉一笑:“丞相亲眼所见,必然不会有错。”
楚天佑的脸沉得发黑,置于桌案上的手因为震怒而发抖,就连声音都透着寒意:“你何时见过她臂上的守宫砂?”
星璇硬生生地扭开头去,眼圈蓦然发红。
殿内一片寂静,楚天佑咬牙切齿道:“昨晚是谁下的手?蓉妃你说!”
“啪”的轻响,椭圆形的猫眼石滚了几圈,停下。
我伏地认罪:“臣妾无颜再见皇上,只求全尸。”
楚天佑缓缓吐出一口气:“天祈,你竟然也帮衬着瞒我?”
楚天祈挥袍跪下:“臣弟念在穆子云为国远征未归,蓉妃娘娘是当年端淑皇后最疼的侄女,更何况,这一切非她所愿啊!”
楚天佑面无表情地注视我许久,最终疲惫地仰靠在龙椅上。
我幸运的被扔进了大牢,而萧氏父子则在一夜之间离奇暴毙,因其余党盘根错节,秋后算账亦不可能一蹴而就,于是我或生或死何去何从的定论被搁置了下来,楚天佑不发话,也无人敢在风口浪尖上触犯龙颜。其实我倒无所谓,半个月的期限早过了大半,地牢里除了老鼠多一点,与别处并无两样。我偶尔会因胸闷而醒转,咯出的鲜红血迹印在掌心,反反复复,就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不分昼夜的昏睡着,诚愿如螭梵所言,再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会是诗画般的江南。我有时也会萌生想象,可是并不见得有多么开心,梦里烟波万顷,梦外泪流不止。
“梨落!”有人在狠命摇我,聒噪的声音赶也赶不走:“醒醒,快醒醒。”
渐渐清晰的视线里,是螭梵的脸。他将一颗药丸递至我唇边:“快把解药吃了,我带你走!”
“去哪儿?”我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猛地伸手拧住他的腮帮子:“小梵,我居然也会梦到你,真是稀奇!”
“放手……”螭梵疼得直抽气:“梨落,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梦到过我吗?”
我笑得直颤:“这不就是一次么?”
“哐”——牢房的铁栅门应声而倒,一团红影跳了进来:“主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和女人调情?”
七七?
我的笑容僵住。慢慢松开手。
“你哪只眼睛看我调情了?”螭梵趁机将药丸喂进我嘴里,拉起我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调侃:“改天有机会我让你见识一下何为真正的调情。”
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又惊又怒:“螭梵,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你弃整个灵界于不顾,你想让十部将士给我陪葬?”
“没有那么多!”螭梵平静的说:“就我和七七而已,纯属自愿。如果三界兴亡的重责要一个女人来承担,我做不到袖手旁观。你不必担心灵界无主,如果我回不去,还有婉儿。等她成年,云渠和璞墨会为她加冕……说到加冕,我想到一句题外话,不吐不快,”他顿了顿,继而笑了,“千年前的那次,你年方十八,往圣坛上一站,真的……很美……”
我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又传来一个声音:“螭梵,谁说卿婉可以做灵界主神?那孩子天生紫眸,她是我族王位的继承人。”
说话的人微笑着走近,红色的双瞳依然妖娆如同暗夜中的玫瑰。他冲我眨眨眼,熟悉之感扑面而来:“梨落,你又骗过我一次。”
“算了吧。”螭梵嗤之以鼻:“神族根本不需要婉儿操心,她父亲一个人就够了。照我看,四系领袖也可以取消了,你看你每天都闲得跟什么似的?”
“你们能不能暂停斗嘴!”七七忍无可忍的跳了过来:“主上,劫狱!我们这是在劫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