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蛇形闪电割破漆黑的夜幕, 天边滚动着轰隆隆的雷声, 星月被掩盖在厚重的乌云之下,湿黏的空气压抑着夜不能寐的人。
“落儿……我走了。我不该奢望你的原谅,倘若时光能倒流, 我愿拿我的命去换那一箭,换你半生幸福。如今, 那段痛苦不堪的过往,都由我带走吧。落儿, 既然你给我们的故事定好了结局, 那么,你一定要做到……。”
滂沱飞溅的大雨噼啪敲打着窗棂,将天地间的一切冲洗成原始的虚无。
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了, 绵延在心底的泪, 擦不干,拭不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给冷硬的地面铺上几分柔软, 我头重脚轻地站起来, 昏昏然地爬上床。
睡了不知多久,听见小蕊在床边说话。
“娘娘昨天还好好的,难不成是受了风寒?”
“待微臣为娘娘诊断后再下结论。”
我不耐的皱眉,螭梵修炼了千年的元丹怎会连风寒都抵挡不住。我不过是贪睡了一会,居然连御医都赶了来, 未免太夸张了。
我烦躁地甩手翻身。
正准备把脉的御医吓了一跳,忙跪下施礼:“娘娘金安。”
“免了,都出去吧。”我将脸埋进被褥, 声音发闷。
“小……小姐……”小蕊凑上前,伶牙俐齿的丫头变成结巴,“皇上看你来了。方才你睡得太沉,怎么都唤不醒。”
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响,这才意识到自己早把楚天佑抛到了九霄云外,后悔不迭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慢慢转过身来。
楚天佑的脸上没有半分愠色,相反,他嘴角含笑的看着我。我浑身一激灵,瞌睡全没了。
我……我该做出什么反应?惶恐?娇羞?虚弱?
过度紧张的状态下,思维反应往往会慢上一拍,我还没拿定主意,脸上已绽开僵硬的笑容:“皇上……早……早啊!”
楚天佑乐呵呵道:“都晌午了,还早?朕亲自带了御医过来给你诊脉,即日下诏接你入主昭晴阁。你赶紧躺好。”
“啊……那臣妾还是先更衣吧。”
我对小蕊使了个眼色,事发突然,我急需拖延时间以备对策。她心领神会的取过晨衣半跪上床,塌前的御医忙起身避开。
没想到楚天佑仍坐得稳如泰山,他大手一挥:“你们都退下。”
你们?
我和小蕊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她抢先一步将我从床上拖起,飞快的给我披上衣服:“娘娘有所不知,皇上已经在此等了好一会,不如先让御医大人给您瞧瞧,也好宽了他的心。”
可怜的御医进退不得,瞅瞅楚天佑,又瞅瞅我,八成连冷汗都有了。
我扶着小蕊的手走下床榻:“皇上赎罪……”
“不知者无罪。”楚天佑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他冲御医扬扬下巴:“你还愣着做什么?”
御医拿脉的表情高深莫测,我的心跳一阵紧过一阵,原本不大好的精神气色被楚天佑这么一惊一吓,简直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装病装不下去,难道再等着侍寝?云婆婆的龟息丸是不是服用得晚了点?
胡思乱想中,御医的眉头渐渐扭成一团。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充满怜悯。
我正觉奇怪,他已转身跪向楚天佑:“微臣不才,恳请皇上召集太医院众位大人为蓉妃娘娘联诊。”
“少给朕来这一套,一个人的脑袋未必就比一群人的脑袋来得宝贵。我你倒是先说说她有何不妥!”
“微臣行医大半辈子,从未遇见过这般异事。蓉妃娘娘正值妙龄,脉象却接近垂朽之躯……”
“哐”的一声,楚天佑手中的杯盏砸了个粉碎,他冷笑着拍案而起:“邵德全,你当朕是傻子?你回头又该上凤仪殿领多少赏赐?”
御医伏身在地:“皇上明察,天寿不由人。微臣若有半句虚言,死无葬身之地。”
“那好,朕就让你死得明白。来人,给我传召太医院上下……”
我无暇顾及其他,呆呆地抚向自己的脸,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小梵,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药效会有这么迅速和逼真?
才不过一天,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生命就已透支到了尽头吗?
我好像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我想再见婉儿一面,我还想……
油然而生的恐惧占据了所有感官,我掀开被子跳下床,脚刚挨地,所有的色彩突然从眼前抽离,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倾涌而来……
短短时间里,太医院俨然搬进了赏心殿,隔着御花园都能闻见草药香。
天子严令封锁消息,太医院对外只称给蓉妃继续调养以悦龙颜,对内立下生死状,誓保蓉妃三年平安。
他们对楚天佑重重磕头,三年后,尽人事,听天命。
我倦倦地倚在床头,无端想起,到那时,我的婉儿就十六岁了。
我不确定楚天佑的盛怒从何而来,他大概又一次领会到九五至尊原来也有留不住的人,比如当年抱憾而终的端淑皇后。
每日看着那群大夫诚惶诚恐的忙碌,为我,或者说,为他们自己寻求生的希望,我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
我还是相信螭梵,但我仍然喝下那些又苦又浓的药汤。
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当我睡过去再醒来,眼前就不再是高高的宫墙。
可是,为什么还有三年之说?谁知道三年后是什么样子?
我开始排斥黑暗,常常整晚睁着眼,攥紧手中的金铃,数着窗前一方微弱的星光。
日子从指缝间流过,炎热的夏天,透骨的凉。
云婆婆的龟息丸真正开始发挥作用时,体力不支的感觉极其明显。我几乎随时都可以陷入昏睡,只是出于本能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希望自己走到最后都是清醒的,不管那个最后有多远。
有时候,我也会坐到殿前石阶上观望浩瀚的星河。每逢晴夜,天边都会出现一颗火红的星辰,而在它不远处,另一颗小小的副星日益明亮起来,灼灼其华,大有赶超之势。
我总是情不自禁的对着那颗副星微笑,也就在此刻,才会真正释然。诚如星璇所说,人生百味尝尽,便不枉世间走一遭了。哪怕短如烟花,终归璀璨。
与小蕊闲聊的时候,我不难听到星璇的消息。流火盛夏,朝堂争斗随着七月骄阳日渐升温。星璇不再玩转江湖,他频频参与政事,奉命接手吏、户两部改制,近来更是忙于治理水患,乐善好施的率真本性在民间立下了极好的口碑,卓越的聪明才智也得到了元老重臣们的一致首肯。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沿着预定轨道发展,虽然萧氏党羽不时从中作梗捣乱,在我看来也是困兽犹斗,难成大患。我已经很乐观的预见到星璇生日当晚许下的心愿必成其一,国泰民安,民心所向。
更多的时候,我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白衣翩然的男子自花雨中向我走来,隔着淡淡晨雾,对我深深凝眸。耳边回旋着雨夜的絮语低喃,那暗哑寂寥的嗓音直让人心酸。我们一定是迷路了,千帆之外,咫尺之内,明明看得见对方,却再也触摸不到彼此的心。
又是一个雨后黄昏,我头昏脑胀的挣扎着醒来,小蕊照例端来药汤。我喝完药等了一会,不见御医来问脉。走去前厅,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空空如也,往常聚作堆的御医药童跑得一个不剩。
“今天什么日子?”我奇怪地问小蕊。
“皇上寿辰。”小蕊又给我加了件披风:“文武百官一大早都身着朝服前往城东长明山为皇上登高祈福。照规矩,后宫女眷也会在初酉时分前往长明宫贺寿。皇上念及小姐身子不好,经不起路途劳累,特地嘱咐小蕊陪同留下。小姐现在想吃点什么,我马上去做。”
“清淡点的……小米粥吧。”我乏力的靠在门柱上,勉强笑了笑:“我先沐浴,帮我多放些凉水提神。”
空寂的大厅里不知燃着什么香,甜腻过了头,我皱了皱眉,往浴室走去。
拖拖沓沓的走到一半,我抬头抱怨:“小梵,我快被这个破药丸折腾死了,你去找云婆婆想点别的办法好么?至少要让我好受些……啊,你现在一定在看我对不对?赶紧收起灵镜,本姑娘要沐浴了!”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小蕊将我安顿好后赶去厨房熬小米粥,我坐在浴桶里,微凉的水在皮肤上蹭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忽觉空气中的香味变浓了很多,丝丝缕缕的,从屋子的每个缝隙中钻了进来。
我裹上浴袍走到香炉前查看,还没揭开铜盖,外面响起轻微的叩门声。
“小蕊?”
无人应声。
“小梵?”
一片静谧中,呼吸可闻。我心中莫名一凛,急忙俯身翻腾刚脱下的衣物,寻找挂在腰间的金铃。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破门而入,我未及呼救,嘴里就塞进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来人的手掌死死捂住我的口鼻,迫使我将它吞下。接着,一只从天而降的黑布袋将我整个人都套了进去。
我被人扛在肩上一路狂奔,难受得只想呕吐,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更想不出绑架我的人有何目的。过了不多时,扛着我的男子低声说:“到手了。”
另一个男子略有责备:“怎么这么晚?”
“殿外有守卫,似乎还有密探,哥几个分头行动,好不容易才引开他们。”
“事情都办妥了吗?”
“绝对妥当,逍遥散和迷情丸双管齐下,这妞今晚若是没男人,可算难熬。小王爷一人若是应付不过来,哥几个也可以帮衬点。”
两个男人狎笑着将我放在一块木板上。不一会,木板开始颠簸,原来是辆马车。
我躺在狭窄的车厢里拼命扭动身体。无奈绳索捆得太紧,嘴上胶布又贴得严实,差点没背过气去,只得停下静观其变。
烛火亮堂的房间,金色的帐子,金色的床。
醒来的一瞬,我的双眼被明晃的光线刺得生痛。
没等我有机会打量自己的处境,门外走道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凌乱的话语。
“少爷留步,少爷……”
门“砰”地被踹开,我条件反应地跳下床,随手抄起近旁的烛台。看清来人后,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萧军虚着眼看看我手中的烛台,跌跌撞撞的上前作了个揖:“小的给蓉妃娘娘请安了。”
我握紧烛台,警惕的盯着他。
世人皆知,当朝丞相的独子萧军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仗着他老爹的地位在京城胡作非为,皇宫以外就没他不敢抢的女人。此等败类在不久前却被萧皇后保举做了御前统领,除了在楚天佑面前还懂得装模作样,私下里早就无法无天了。我无故被人抓来此处,而他又借酒装疯的出现,能有什么好事?
我冲向窗户,发现窗页已被钉死,全然陌生的房间,不像在宫中。
“少爷三思,老爷吩咐过……”
“滚开!”萧军一脚踢开扯着他衣袖的婢女,箭步朝我冲来:“美人,陪爷玩玩,保准销魂。”
我惊慌失措地将烛台向他砸去,他摇摇晃晃地避过,脸一沉,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他娘的,小贱人还装起了雏儿,你勾引老头子的骚劲跑哪去了……”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浑笑着开始解朝服的盘扣:“爷没有坏心,也就是想让你比较比较……”
我被他逼至角落,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就在他向我伸出手的时候,门边响起一声暴喝:“畜生!你想干什么?”
“爹爹!”萧军动作稍停,却没有半分退缩,他斜眼瞥向身着团虎刺绣朝服的老头,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胡闹!”素来只手遮天的萧丞相被儿子这么一顶撞,吹胡子瞪眼:“这女人也是你能碰的?灌了几杯猫尿就险些坏我大事,还不快滚回去?”
萧军脖子一梗:“我怎么不能碰?你今晚总归是要把她送上楚星璇的床,不如趁那小子还没被灌醉前让我先享用一番!”
“你既然知道她的用途,怎么还这般糊涂?”萧晖毫不避讳地抬手指着我:“我费尽心机的给她下药,只等那药性发作,他俩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届时被人抓了现行,奸夫□□一个也逃不掉。你在这节骨眼上强要了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收场?你还缺女人吗?竟然不知死活的跑来搅这趟浑水!”
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我错愕无语,萧军悻悻地勾起我的下巴:“女人自然是多多益善,越辣的……”
“啪”的一声,我忍无可忍的扇了他一耳光。在这对丧心病狂的父子面前,说理或是求情都是无稽之谈。
萧军被打懵了,捂着脸怔在当场。
我强作镇定的抚掌:“犬门果然无虎子。萧丞相机关算尽,也没想过会不会遭天谴。你那儿子死有余辜,倒是你,历经十年苦读官海沉浮,从一介贫民走到万人之上,眼见着荣宠即将毁于一旦,我都替你可惜了。”
萧晖冷笑道:“口气倒是不小,你若是失贞,楚天祈和穆子云联手也无济于事。出了这道门,任你怎么折腾都死无对证,还妄想扳倒我?”
“对付邪人当然不必用正招。”我淡然道:“我若是遂了你的愿,你必定也活不过今天。”
萧晖面色阴沉地打量我,似在推敲我话里的真假,我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无论今晚发生了什么,以螭梵的脾性,能留活口才是怪事,他眼下不过是被我支去了云渠长老那儿,原本帝瞳石已到手,想必也稍稍放松了警惕。
我只能自救了。
对峙半晌,萧晖正欲开口,萧军忽然抓住我的手臂高高扬起:“爹,你看!”
衣袖缓缓滑下,一滴鲜红朱砂像是无声的邀请。
我见状也愣了,弄月说过这假守宫砂要在水中泡半个时辰以上才会脱落,而取得帝瞳石后,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缠绵病榻,早就忘了它的存在。这下被他发现,是福是祸?
“她还是处子。”萧军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兴奋:“那老头子根本没动她。早知如此,我们根本不必做那些功夫。只要破了她的身,再将她留在楚星璇的房间,那小子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