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煜声音不大, 却格外清晰, 我掀开竹帘的手不由自主一抖,碧绿如玉的青竹片“啪嗒”打在门框上。
等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星璇已停下脚步看着我。
“不好意思,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太滑了。”
“你怎么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星璇微微皱眉:“脸色也差劲,别是真虚弱了, 赶紧到里间床上躺着,我去找师兄要几根安眠香, 回头再弄些汤药给你补补身子。”
我不知该怎样掩饰自己的恍惚不宁, 只得道谢。
星璇伸手替我掀开竹帘,唇角浅涡若隐若现:“你我之间还用言谢么。”
似曾相识的话语,温暖如昔的笑容。
我的鼻根忽然有些发酸, 忙低头进屋。
临时搭建的医馆不过是一间大屋子由外到内隔断成几间, 分作门厅卧室,家具什物都是竹制, 虽简陋却也别具风格。
我和衣躺在床上, 竹香入鼻,反倒清醒了几分,闭上眼假寐,不多久便听见星璇轻手轻脚的进来安置香炉,小声招呼冷清扬给我把脉。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装睡, 一只手已搭上腕间,片刻后,冷清扬说道:“风寒未愈, 这几天少出门为佳。不过……”
“还有问题?”
“那倒没有,我只是愈发觉得他看起来眼熟,似乎多年前在蜀山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你尚未拜入师门……”
“没错,所以你那眼熟并不稀奇。”星璇挠挠脑袋,不无困惑道:“反倒是我,毫无来由的眼熟也就罢了,还总觉得曾与他相识半生,当真让人费解啊!”
冷清扬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这个大概就是师父常说的缘法吧,我们尚难参透,随之聚散而已,不必多想。”
“我倒是没多想,在一起相处得开心自在已属难得。”星璇拉好被子,压低了声音:“我们去师父那里聊聊,别扰人休息。”
“看天色似要下雨了,我们先去后院的马厩卸下药材。师父将方才那位倒霉的仁兄请进了厢房,估计一时半会也难出来。”
“你认识他么?”
“不认识,我只知道以后要离那个叫七七的丫头远点,越远越好……”
两人的交谈声逐渐远去,怡人的静谧缓缓沉积,我强打起精神,大致辨了一下方向,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医馆外是大片葱翠的竹林,万倾碧波,涛声不绝。
我顺着竹篱笆摸到厢房墙根下,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平生虽有幸与她结缘,但灵界主神位列仙班,我从何推算出她的前世今生?”
“她遭受重创时灵体未散,或是我妄想……但我族占星师接连数日发现人界有两颗主星结伴同行的异象,时值神灵两主各在其位,分身乏术,恳求道长对此指点一二。”
话至此处噶然而止。我的手心沁出一层细汗,不自觉的紧握成拳,左手指根处隐隐硌疼。
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轩辕真人开口道:“我不便定论,只尽平生所知推测,主星将近陨落之时,必有新星行将替代,其时主无光而副生辉,若真如公子所见,三界必有其一濒临改朝换代,这也不足为奇。”
“您是说……我见到的只是更迭主位的副星?”冰煜的语气不无失望,“难道就是刚撞上我的那名女子?她会是灵界的下任主神?”
“天命之事,非你我所能妄断,即使能窥见分毫,也该知晓命格随时都有可能生变,公子实在不必枉费心思。”
“我只是想求证她的魂魄是否还在天地间,哪怕转生为人,也总还是她……”冰煜的声音越来越小,近乎喃喃自语:“幸好我没有急着将星相有异的事告诉他,他怕是再经不起任何希望落空……”
空中飘下如烟的雨丝,湮灭隔世的前尘,玉竹在魉碇懈圆源渫Π巍=Φ闹褚都馍瞎易啪вu乃椋皇倍堵浼缚拧
我微仰着脸,水渍浅浅滑过,模糊了梦中的容颜。
“聚散离合本为世间常态,何需执念至此。”轩辕真人叹道:“常道只羡鸳鸯不羡仙,这话却不是谁都能堪破的,如此便是再得到,结果也还是失去。”
“道长乃世外高人,有话不妨直说。这玉佩原是兄长赠予的携身之物,后来经由晚辈转赠梨落,今日循迹来访,无非是企望天外有天。”
“数年前你兄长初上蜀山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我怜他痴心情长,助其逆天而行,不想造就了几段孽缘……我至今念起都后悔莫及。而且,这次我确实爱莫能助,你也知道她灵体未散,又何来转世?”轩辕真人淡淡道:“这玉佩实则人界失传已久的烛龙之翼,已练成者如你兄长,有没有它都无关紧要,还是由我代为保管吧。”
我微微一愣,虽然早有此猜想,亲耳听见还是难免有几分讶异。
冰煜接着说了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听清,不远处,一声春雷平地起。
我扭头看向踏雨而行的女孩,一团火红在翠色的映衬下分外醒目。
“哎,你傻站在雨里干嘛?”七七欢快的踩着积水,噼里啪啦的冲我跑来:“小心别把我好不容易等来的信笺弄花了,婉……”
头顶上传来轻响,有人正往外推窗,我急中生智,慌忙截断七七的话:“姑娘是在打听刚来访的那位客人么?他好像还没走……”
话音刚落,竹窗“吱呀”收紧,再无动静。
我迎上前,飞快捂住七七的嘴巴:“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喂,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七七俏脸飞红,柳眉倒竖的瞪我:“虽说主上嘱咐我要跟牢你,也不代表你可以对我动手动脚,我都还没弄清你到底是谁……”
将七七带回房间,我松了口气,放开她的手:“这不是还隔着一层衣袖么,你也没让我占着便宜。”
“真占着就晚了!”七七气鼓鼓的坐下:“我为他守身如玉整整十年,平日里就怕受不住诱惑,都不敢多看主上,我容易么?”
我乐了,正想逗她,忽又发觉不对:“怎么……你喜欢的人不是螭梵?”
“我稀罕过主上的模样……”七七一脸神往的感慨:“如果我能有他那么好看,冰煜会不会早点注意到我?”
我着实吃了一惊,联想起刚发生的乌龙事件,这才恍然大悟,想一想的,便再也忍不住笑意。
“你就别笑了。”七七痛不欲生的往窗台上一趴:“我知道今天很丢人,虽然让人注意到我了,可他以后说不定见着我就会躲……我彻底没机会了!”
“也不一定,他人挺单纯的,气过一阵子就好了……”我想了想,“你觉得他长得比螭梵好看,所以才喜欢他?”
“不,他便是再丑上百倍,我喜欢的人也还是他。神灵大战时,我被风系攻击术所伤,险些致命,他在紧要关头救了我……他明知道我是他的敌人……”
七七独自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春雨呢喃,世间最美的便是红尘儿女的一场场初见,如枝头含苞的花蕾,总让人浮想联翩。
我半是羡慕半是无奈的摇头,取出婉儿的信,细细读来。依然是些孩童的趣事,稚气的语句娓娓而谈,我自是乐在其中,提笔边看边回,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小丫头明朗的笑靥,心情渐渐舒缓下来。
落款时惯性使然,笔端一挥签上大名,顿了顿,又将其涂黑,添几笔画成一张笑脸。左看右看再无纰漏,刚装好信封,星璇就推门而入。
他看到七七时明显一怔,见我神色如常,也不多话,只说客人已走,轩辕真人请我过去。
七七“蹭”地弹了起来:“他这就走了……啊?我还没给他道歉呢,不行,我得……”话没说完,楚楚可怜的眼神已投向我。
我忙挥挥手道:“他应该没走远,你赶紧追追看,晚点回来没关系,顺便帮我送封信。”
七七如获大赦,她小心收好信,不忘堆起讨好的笑:“我一定完成任务!别让主上知道我离开过……”
话音未落人已飞奔,星璇见状赶紧闪开让道。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着如何对轩辕真人说明来意,听他与冰煜的对话,依旧带有一种洞悉尘事的超然,让人不得不心生敬意。这种感觉早在他十年前认出我的那一瞬间便已存在,论及缘由,三界中真正得以悟道的人并不多,而他更像是一位谆谆善诱的长者,相形之下,我们竟成了一群看不透聚散的痴儿。或许,我能够除外?那时有时无的触动又该作何解释?
事实证明,我的忧虑很多余。
轩辕真人微笑着待我走近,开口便道:“姑娘方才在窗下将我的话听去了几成?”
我意外之余顿生尴尬:“我不是有意……”
“无妨,若非你有意避而不见,我倒是想请你进屋一同叙叙。”轩辕真人点燃桌上的油灯,将一块墨绿玉佩置于灯上,他抬手请我落座,“十年之约,总算能给你解答。”
明亮的火舌舔着玉佩底部,逐渐没至边缘。玉佩上的蟠龙似在火光中缓缓游动,通体发红,乳白色烟雾由七窍喷出,却在空气中凝聚不散,巴掌大的云壁上,血红色字体慢慢浮现。
轩辕真人拨了拨灯芯,火苗蹿起,云壁倏然变大,遒劲的笔画映入我的眼帘,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双生五翼,三界归元,睥睨众生,孑然终老。
“孑然终老”四个字刺痛双眼,我只觉心中的哀恸无以复加,迟迟无法成言。
“三界归元,暗指启动承渊轮转时空。至于其后两项,就不必我来解释了。既然已成事实,何必徒留牵挂?”轩辕真人将我深深望着,“你又可曾想过,你如今的心结,究竟在他,还是在你自己?”
一语中的。
我慌乱得不敢与他对视,想好的说辞也七零八落:“我此行不远千里,来意却已不似当年……不对,当年也不是……”
“不论当年,我今日只想与你说一件事。”轩辕真人收起玉佩,“据我所知,早年的玄明宫除了烛龙之翼,还有一项绝顶神功称为陨冰日月,其威力丝毫不弱于烛龙之翼,两相对阵必定玉石俱焚。只不过烛龙之翼关乎承渊,相比之下便更为招人耳目。”
“陨冰日月?”我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隐隐觉得有些耳熟,迟疑道:“我怎么记得好像是……弄月学过的一门功夫?”
“当真?”
我对轩辕真人的惊讶有些不解,点点头:“他以前练过。”
“以前是何时?承渊启动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我忍不住问道:“这有何关系?”
“传言不虚,玄明宫二公子在弱冠之龄便已练就世间仅剩的一门神功。只是谁都不知道,”轩辕真人的神情渐显凝重,“原来他根本就没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