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段章就离开了。
司年趴在床上懒洋洋地看他穿衣服、出门, 觉得他就像个专门来吸人精气的小妖精,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来去不留痕。
哦不对, 还是留了点的。
“我走了。”段章的一个临别吻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顺手还薅了一把他的头毛。司年烦死他了, 抬腿踢了他一脚,然后又缩进被子里,只留一缕头发在外头。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司年才终于醒来。
他揉着头发, 穿着酒店的拖鞋晃晃悠悠地走进浴室,又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 才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艾文面前。
艾文是来道歉的:“司,真的非常抱歉, 昨晚我跟朋友喝多了。你知道的,喝多了的人难免胡言乱语,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赌约的事泄露出去。”
司年知道, 八卦是人类和妖怪的通病, 他本也不指望艾文能守口如瓶。
艾文却还在解释:“大家都对段章太好奇了, 平时又接触不到他, 难得有机会能看点他的花边新闻……”
司年百无聊赖地听他讲了一大堆,无外乎是说段章像个绝世美女一样吸引人,但这群怂人, 并不敢亲自到段章面前去秀存在感。
在他们看来,段章这样别人家的孩子,天生是来压他们一头的。他的辈分确实也大,跟他扯得上关系的那些人里,有一半都得叫叔叔。
这也是为什么昨天艾文明明看见了段章,自己老爸还在跟人家做生意,他却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原因。
被按头叫叔叔的感觉太酸爽了,更何况他叫了人家还不一定应,可能还觉得他是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穷亲戚,那就太尴尬了。
司年倒有些跃跃欲试,勾勾手指叫艾文凑近些,悄悄叮嘱了他几句。然而无论什么盘算,到了中午的时候都意外搁浅。
大中午,司年正准备出门跟段章来一次命运的邂逅,就在酒店大堂看到了南玻。他正在服务台问着什么,隐约有点着急,但瞧着还是彬彬有礼的样子。
司年稍稍释放出一点妖气,他就感应到了,连忙跟前台说了声抱歉,而后大步向司年跑过来。
“大人!”南玻不禁流露出一丝喜色。
“有事?”司年问。
南玻要说的事似乎不小,于是两人便移步旁边的咖啡厅,坐下来慢慢聊。南玻是海妖,不喜欢岸上的咖啡,便只要了一杯清水,稍微沾了沾唇,便迫不及待地讲起了来意。
“一周后珠海有场拍卖会,我发现宣传图册上出现了我族的一个东西。本来只要筹钱把东西拍下来就好了,但有消息说,季家也看中了它,要是比拼财力,我们根本比不过。”
“季家?”
“是当地的大妖。”
司年这次来得低调,刻意收敛着妖气,没有惊动任何妖。季家的是什么妖怪,他对此陌生得很,但对于屠夫来说,都没什么可忌惮的。
“所以,你是想让我出面,替你们把东西拿回来?”
南玻点点头:“那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圣物,但有特殊的意义,而且似乎与鹤京也有点关系。所以我从附近的海妖那儿听说您在这里之后,就直接过来了。”
司年微顿。
南玻继续道:“不知道您记不记得一个叫巽枫的妖?”
司年当然记得,那是跟他和无淮子同辈的一个妖怪,本体是一只乌鸦。无淮子曾经开玩笑说巽枫喜欢司年,但其实不是。
乌鸦,曾是白鹤的影子,羽鹤王族座下的第一近卫,食尸而生,却最为忠义。如果他活着离开鹤京,那站在无淮子身边的必定是他,根本不会有金玉和涧鹰什么事。
“巽枫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司年问。
“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在族中的长辈那里听说过这样的故事,说——在遥远的从前,鹤京的碧海和南海曾是相通的,它们之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海眼。我们一族就曾住在海眼附近,碧海倒灌的时候,海眼疯狂扩张,差点牵连到我们,是族中的一位前辈和那位巽枫大人联手把它给堵上了。”
说这些话时,南玻小心翼翼地避过了敏感词,怕影响司年的心情。碧海倒灌之时,也是鹤京陷落之日,据说整个城池都被海水淹没了,数万年文明毁于一旦,什么都没有剩下。如此令人叹惋的事情,司年作为当年的亲历者,应该比谁都清楚那种失去的滋味。
司年没有南玻想得那样伤怀,但海眼的事情,是他都在刻意回避的过去。
海眼这个词并不准确,那不是海的眼睛,是一个空间裂缝。碧海琉璃珠为何会有“神明之泪”的美称,就是因为碧海这片广袤如海的大湖泊,在传说中是由神明落下的泪在地上砸出来的。
亿万年前,天地间仍是一片混沌。
神明诞生在天上,祂看着地上的生灵,心生怜悯。于是神明的泪掉落下来,这不属于人间的力量破开了混沌,砸在地上,大地便出现了一丝细小的裂缝。
清泉,从这丝裂缝中汩汩而生,最终汇聚成海。
裂缝并不稳定,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年年扩大。羽鹤一族的先祖在此建立鹤京,一方面是依托于此地丰沛的灵气繁衍生息,另一方面也是在镇守海眼。
碧海倒灌,其实就是海眼失去了控制,鹤京注定有此一劫。
定了定神,司年从回忆中挣脱出来,问:“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但你说的那东西又是什么?”
南玻道:“是那件事后又过了很多年,从海眼原来的方位顺流飘过来的一根骨头。那会儿我的族人们已经从海眼附近搬走了,是外出游猎的时候捡到的。”
“骨头?”
“是啊,一根鱼骨,应该就是那位堵海眼的前辈留下来的。后来那根鱼骨被做成了骨笛供奉在族里,可没过百年,人间战乱,整个南海都无法幸免,族人们匆忙出战,那骨笛就又丢了。”
南玻是个小妖怪,没有经历过那样动荡的年代,但当时的情景大抵是能想象得到的。说起来,他们海妖是对九州大地最没有归属感的一个族群,因为他们生活在外围的海里,而在战乱来临之前的数十年里,人类对于鲛人的捕杀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鲛人的濒临灭绝,使海妖与人类的关系彻底降至冰点,甚至有激进一派曾进行过血腥的反杀。哪怕绝大多数人类根本不知道妖怪的存在。
人间战乱,海妖们本不会出手,可这世间哪有独善其身之法?人类的战争使得外头的海妖也蠢蠢欲动,南玻一族的定风波结界,便成了南海之滨的第一道防线。
族中的长辈们说,那时候的海里到处都是血腥味。族人们负伤累累,一个接一个死去,时而也会有人类的船只和尸体沉入水底,短短数十年,残骸遍地。
残酷的战争使海妖与人类暂时和解,为了保住血脉,族中甚至将一部分族人转移到陆地上,去寻找最后的安宁之所。
“大人,那支骨笛除了奏乐,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功用。但是我很想把它拿回来,好歹是个纪念。我们一族现在只剩下几十个妖了,要是再不留点念想,以后恐怕更留不住了。”南玻目光诚恳,是真心希望司年能帮忙,但他也确实拿不出什么可观的报酬,只能打感情牌。
庆幸的是,这牌打对了。
司年喝了一口咖啡,发现已经冷掉了,微微蹙眉,又把杯子放下。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道:“我知道了,你暂时留下来吧。”
南玻喜出望外,屠夫司年答应下来的事情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心里的大石头顿时放下一半。随后司年给他开了一间房,让他住下来等消息,至于季家那边他自会处理。
远在北京的金玉又接到了司年的电话。
“你说季家?”金玉最近深感自己作为情报头子的失职,所以好好补了一下功课,司年一提季家他就想起来了,但他有点意外:“你查季家做什么?”
司年言简意赅地把骨笛的事情说了,金玉这才恍然,随后又不免想起巽枫来。
巽枫,没想到百年之后,又有人提起了这个名字。金玉还记得无淮子时常在下雨天坐在照野观的游廊上,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几乎从不提起巽枫,但有一次是例外。
那是一年深秋,无淮子旧伤复发,病恹恹的。山上只有金玉陪着他,稍显冷清,照野观的香火也越来越差了,几乎没有香客。
连绵三天的阴雨一直不停,无淮子又坐到了游廊上,遥望着四九城的方向,似乎已经在那雨幕中看到了人间飘摇的未来。
他精于算卦,但他的卦象太准,已经到了窥探天机的地步,以他当时的身体条件,实在不能轻易出手。司年甚至把他算卦的摊位都给封了,金玉也不肯把烟杆还给他。
这日子,简直了无生趣。
也许是秋雨使人愁,亦或是生病使人脆弱,无淮子又想起了从前的那个春日里的鹤京,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金玉怕他在外头着凉,便给他拿来了外衫。听着突兀的脚步声,他骤然从梦中惊醒,却没分清今夕何夕,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阿枫?”
金玉顿住,无淮子也顿住。
良久,他望向雨幕,落下一声叹息。
“金玉啊,去把我的烟杆拿来。”
“主人,您不能再抽了。”
“少废话,你不给我抽,信不信我现在就算一卦?保证立马就死。”
“……”
金玉没办法,只能给他任性的主人拿来他的紫金烟杆。那是一根细长的烟杆,烟嘴和烟斗都是纯金的,杆上还雕着繁复的花纹,特别贵气。
如果说他的主人全身上下哪点还有鹤京太子的风范的话,那就是这一身贵气了,哪怕当道士,道观里没有一点香火,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片刻后,金玉就看到自己的主人歪在游廊上一边咳嗽一边吞云吐雾,不再叹息,却又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抽烟又喝酒,活到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