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抬眼, 默默的和白洛川对视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纤白的手指攥着衣角,却并没有接那个帕子。
那一眼清澈藏着淡淡的悲苦, 但无怨无恨, 仿佛一朵被疾风骤雨摧残, 仍旧美好素雅的小白花。
她低下头,却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看。而是垂眸, 眼尾意有所指的上扬,望着白宇轩。
在白洛川眼里的小白花,在白宇轩眼里,就是剧毒食人花了。
白宇轩眼看弟弟当真和这女人不清不楚, 顿时对白老爷的态度更强硬了。
“我说不娶就不娶,她和洛川拜的堂, 对外迎亲的也是洛川,要娶也是洛川娶的她。我是久病之人,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平白糟蹋好人家的姑娘,哪是冲喜,是怕我不死,给我增加罪孽业障的。”白宇轩语气强硬,胸口不由憋得难受起来。
“不兴这么咒自己的, 是不是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白老妇人立刻心疼的抱紧孙子。
白夫人斜眼连剜了真一好几眼:“犯不着为这种丧门星生气, 你刚好些,若不是大夫说了冲喜,她这种人哪里能有这样的福气嫁到咱们家?她那烟鬼举人爹, 欠咱们白家的债,迟早把她给卖了。这不是积德行善是什么?是不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贱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看娘怎么罚她,给你出气。”
白宇轩听了这话,急出满额头的汗。他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婚事居然还是不能动摇半分。
心慈的奶奶不同意,一家之主的父亲不动摇,而母亲的反应,却和沈秀贞在他面前说得,一味苛责虐待的态度,完全相同。
包括弟弟当众对沈秀贞的示好,这一切仿佛一出写好的剧目,无可转圜的一一上演。
想到沈秀贞昨夜红烛下说起的,所有人都是死后重复的无稽之谈,每个人的表现,推衍的日后发展,仿佛真如她所言了。
白宇轩脸色苍白,牙关紧咬,说不出一个字。
真一仿佛一个游离故事之外的女鬼,扮演着被欺虐的新妇,手指仿佛在擦眼泪,又仿佛透过指缝,半遮半掩的嘲笑。
但这一切,所有的剧中人都没有察觉到,只有白宇轩一人看到了,却无法办法说出来。
“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让二少爷出面,把我骗娶进门,我一心一意侍奉夫君,我做错了什么?”
众人原本见白宇轩闭口不言,事情就已尘埃落定。只当他不喜沈秀贞,白夫人更是哄孩子一般,一口一个丧门星骂着。
没想到,一直隐忍不语被谩骂的女人却忽然说话了。
“冲喜,冲喜……丧门星,好好好,我这丧门星,这就为你白家上下,冲这个喜!”
沈秀贞凄厉的嗓音,说完这话,冷笑着,猛地冲出了屋子。
“快,跟上去看看!”白老爷皱了眉,唇边习惯性的笑意还在,越发显得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白洛川记忆里,沈秀贞是个羞怯的,逆来顺受的姑娘,没想到她方才竟然突然爆发。
他愣了一下,这才赶紧跟上去。
白洛川追着喊着沈秀贞的名字,一直追到后院,见她头也不回的往后院的井口冲去。
“不好啦,少奶奶跳井了!”
等第一波人赶来,只看到一道穿着新妇桃红石榴裙衣裳的女子,决绝地跳入井内,白洛川极力伸手去抓,却只抓住她云鬓上一枝红花朱钗。
白家上下,任是白老爷子都没想到,新妇进门第二天,会是这个局面。
白洛川失魂落魄,眼睛大睁怔然地望着前方,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枝红花朱钗。
“快,快叫人打捞上来。”
然而,从早到晚,这口井几乎被抽干了水,里面也没有找到跳井而亡的新嫁娘。
夜色降临,冷月高悬,投影水里。
整个白府上下都噤若寒蝉,不止是一个人目睹沈秀贞跳井,而这井里挖得这样深了,也没有一丝可以藏人的地方。
这事实在是太可怖了,越想越渗人。
“把井填了!”白老爷冷静极了,冒着寒意的声音,淡淡地嘱咐,“给沈家一笔封口费,就说这女人跑了。我白家既往不咎。叫他们嘴闭严实了。”
白夫人也眼神悚然:“那宇轩那里……他还不知道,我怕刺激到他。”
白老爷瞥了一眼,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瞒着他,就说按他说的,人让洛川收了。婚事取消。过段时间,再给他找个好的。”
看到那水,白老爷不由想到那口井,虽然不是同一处水源,但他也一阵犯恶心。
索性放下茶盏,眉头紧锁:“白家内部,把那几个下人,打发到其他地方的庄子里去。北边商行运输,缺些人手。”
“不是说,那边土匪多,运输的生意暂且停了吗?”白夫人刚插了一嘴,见到白老爷眼镜后冷冷射来一眼,顿时神情僵硬,紧紧闭了嘴。
“是,父亲。”白洛川毫不意外,一点就透的应下了。
“对外说少夫人侍候大少爷殷勤,半步不离,颇为贤良。过一段时间……发丧,说是忧思郁结,偶感风寒,突发恶疾病逝。”
沈秀贞,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消失在白家了。
只当了一夜一晨的白家少奶奶。
但是,白家很多人的心里都明白,这个女人,从未离开。
奇怪的是,自从沈秀贞死后,白家大少爷白宇轩的身体,当真一日日好起来了。
三个月后,就能下床行走了。
之后,白老爷子从外国请来一个洋大夫,用了一种新药,过不半年,白宇轩就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渐渐也开始经手起白家的生意。
白家举家搬迁到上海,这老宅便只留了几个老仆婆子看守着。
“白家真是富贵大户人家,这小地方真是屈就了,看样子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是啊是啊,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白家两个少爷都是俊秀风流的人物,若是白家还在这白桥镇,我娘家那侄女生得一表人才,说不定能有这个福分呢。”
“哟哟哟,白家什么人,能看上你那穷酸娘家?”
“怎么不行了,做不了大奶奶,讨个享福的姨娘也能当当吧。”
“还姨娘呢,姨娘也轮不到咱们这小门小户,也不怕你娘家嫂子把你这老货打出来。”
“怎么轮不到了,咱们的大少奶奶,不也是个破落户出身,听说娘家穷得连他爹的小老婆都跟人跑了。可大少爷还不是爱得跟眼珠子似得,等闲不让人见。”
“嘿嘿。”闲聊的婆子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咱们的少奶奶啊,不是活人。”
“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这话,谁都不能说出去。看到东院那口填实的井了吗?当年少奶奶进门第二天,大少爷和婆母磋磨得,连一口改口茶都不让她敬。一口一句骂着,造孽哟……少奶奶好歹读书人家出来的,一时想不开出门就跳了那口井……人到现在都没打捞上来。老爷亲口下令封的消息。要不然会搬走得这么快?”
听见这话的女人两股战战,双眼无神,许久才哆嗦着说:“可是,大少爷的房间里,真有个穿红衣的少奶奶。我亲眼看见了。少爷还对她说话。”
两人立时,面面相觑,脸色都煞白。
……
白老爷举家坐上去往上海的火车。
白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连外国都有产业。在繁荣的上海,自然也有自己的白公馆。
搬去上海的事情,早有计划。陆陆续续的产业、大件行李,就都先运过去了,如今举家迁去,也算轻车简行。
白老爷的神情有些放松,但眉宇还是惯性的皱着一点,像是时刻思考着什么深奥复杂的商场谋略。
他想的是大儿子白宇轩,既然举家搬走了,身边除了绝对衷心的老伙计,剩下的仆从就另换了。
那么,有些事情也可以省省了。
“当年沈家的婚书,政府那边记录消掉了吧。”
身边的管事低声道:“是老爷,保证没人知道大少爷有过少奶奶。”
白老爷神情冷静:“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既然这样,发丧的事就算了。添那一副棺材,坏了风水就不好了。”
“是。”
长途车上,略嫌无聊,白老爷关心了一下儿子:“洛川在做什么?”
“二少爷在核对账册。这次大少爷和大奶奶留在后面,陪着老夫人慢行。事情都叫二少爷一人做了。”
白老爷的嘴角多了一点笑意。两个儿子里,他显然更偏好这个跟他一样,留过洋,行事手段,都是由他一手教出来的小儿子。
大儿子像他早逝的父亲,话少冷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早些年一直卧病在床,有些个心思手腕眼界,就跟不上时代了。
白老爷心里,白家只需要一个当家作主的人就好,剩下来的,只要不惹事,跟着大方向走,他也不亏待哪一个。
“到了上海,给那几位正商名流发帖子时候,记得着重看一下,家里有适龄小姐的。洛川年纪不小了。”
管事应了下来,又低声补充一句:“那大少爷呢?”
白老爷稍稍皱了皱眉,很快松开,眉心也有些暗沉:“谁知道他犯得什么病,一说亲事,就拿那女人的事堵我。他不愿意就算了。让他母亲自己愁去。”
当初白家上下,都怕那事刺激了白宇轩,只说那姑娘收到白洛川院子了。对外却还是以少奶奶身份粉饰太平。
谁知里外两套谎言慢慢过了界,许多人都言之凿凿说起大少奶奶与少爷恩爱,说得有鼻子有眼,颇为详实。外人都说白家是冲喜娶对人了,白宇轩的病才能“药”到病除。
白家自己人却知道,根本就没有那个女人。
但谎言是他们放出去的,自然还要笑着应了,心里自然感觉颇为不踏实。
谁知,问题竟然是出在白宇轩那里。
他时常做些仿佛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存在,却小心隐藏的举动。可若是白老爷厉声问起了,他又矢口否认,态度坦荡坚决。
虚虚实实的,白老爷这种不信鬼神的人,见了这个儿子都有些心里不平静。
否则,他这样孝顺的人,怎么会一意孤行要老母亲跟他一起背井离乡,举家搬到上海去?气得老母亲都不想看见他,只同意大孙子陪着她,慢腾腾不情愿的往上海来。
实在是那宅子,一日日的,真的不能住人了。
因为,白老爷自己亲眼在白宇轩的门后,看到一角抽走的百褶石榴裙……
作者有话要说: 燕十七:你怎么说跳就跳了?
真一:难道我还要挺着苦情小白花脸,让他们虐我一年半载吗?
气氛有点悚然,但是不用怕,后面是我们甜甜的真一小姐姐呀~